《流言》
天才夢。色彩濃厚 音韻鏗鏘
生活的藝術,有一部分我不是不能領略。我懂得怎么看“七巧云”,聽蘇格蘭兵吹bagpipe,享受微風中的藤椅,吃鹽水花生,欣賞雨夜的霓虹燈,從雙層公共汽車上伸出手摘樹顛的綠葉。在沒有人與人交接的場合,我充滿了生命的歡愉。
世故練達
洋人看京戲及其他。無條件的愛是可欽佩的,——唯一危險的是,遲早理想要撞了現實。
青羅戰袍
傳統本身增強了力量,因為它不停地被引用到新的人,新的事物與局面上。
就因為缺少私生活,中國人的個性里有一點粗俗。事無不可對人言,說不得的便是為非作歹。中國人老是詫異,外國人喜歡守那么些不必要的秘密。
不守秘密的結果,最幽微親切的感覺也得向那群不可少的旁觀者自衛地解釋一下。這養成了找尋借口的習慣。自己對自己也愛用借口來搪塞。
更衣記。樟腦的香,甜而穩妥,像記得分明的快樂,甜而悵惘,像忘卻了的憂愁。
?唯有世上最清閑國家里最清閑的人,才能領略到這些細節的妙處。
道路以目。誠然一味的恭維是要不得的,我們亟待彌補的缺點太多了,很該專心一志吸收逆耳的忠言,借以自警。可是成天汗流浹背惶恐地罵自己該死的人,活著又有什么意思呢?撿那些可喜之處來看看也好。
現代都是居民的通病據說是購買欲的過度膨脹。想買各種不必要的東西,便想非分的錢,不惜為非作歹。
借銀燈。言者諄諄,聽者邈邈。
燼余錄。人生所謂“生趣”全在那些不相干的事。
至于我們大多數學生,對于戰爭所抱的態度,是像一個人坐在硬板凳上打瞌睡,雖然不舒服,而且沒完沒了地抱怨著,到底還是睡著了。
她的不在乎仿佛是對眾人的恐怖的一種嘲諷。
皮之不存 毛將焉附?
圍城的十八天里,誰都有那種清晨四點鐘的難捱的感覺——寒噤的黎明,什么都是模糊,瑟縮,靠不住。回不了家,等回去了,也許家就不存在了。房子可以毀掉,錢轉眼可以成廢紙,人可以死,自己更是朝不保暮。像唐詩上的“凄凄去親愛,泛泛入煙霧”,可是那到底不像這里的無牽無掛的虛空與絕望。人們受不了這個,急于攀住一點踏實的東西,因而結婚了。香港重新發現了吃的喜悅。真奇怪,一件最自然,最基本的功能突然得到過分的注意,在情感的光強烈的照射下,竟變成下流的,反常的。
每天敷藥換棉花時,我看見他們用溫柔的眼光主食新生的鮮肉,對之仿佛有一種創造性的愛。
老教訓:想做什么立刻去做,都許來不及了。人是最拿不準的東西。
我們總算吃夠了苦,比較知道輕重了。可是輕重二字也難講。去掉了一切浮文,剩下的仿佛只有飲食男女這兩項。人類的文明努力要想跳出單純的獸性生活的圈子,幾千年來的努力竟是枉費精神么?事實是如此。
為了無聊而結婚,雖然無聊,比這種態度還要積極一點。
戀愛與結婚于他們有益無損,可是自動地限制自己的活動范圍,到底是青年的悲劇。
時代的車轟轟往前開。我們坐在車上,經過的也許不過是幾條熟悉的街道,可是在滿天的火光中驚心動魄。可惜我們只顧忙著在一瞥即逝的店鋪的櫥窗里找尋我們自己的影子——我們只看見自己的練,蒼白,渺小:我們的自私與空虛,我們恬不知恥的愚蠢——誰都像我們一樣,然而我們每個人都是孤獨的.
論寫作。詩人向自己講話,被世人偷聽了去。
存心迎合低級趣味的人,多半是自處甚高,不把讀者看在眼里,這就種下了失敗的根。
戲劇就是沖突,就是磨難,就是麻煩。
自己的文章。其實人是為了要求和諧的一面才斗爭的。
但好的作品,還是在于它是以人生的安穩做底子來描寫人生的飛揚的。沒有這底子飛揚只能是泡沫,許多強有力的作品之予人以興奮,不能予人以啟示,就是失敗在不知道把握這底子。
斗爭是動人的因為它是強大的,同時是酸楚的。斗爭者失去了人生的和諧,去尋求新的和諧。倘使為斗爭而斗爭便缺少了回味,寫了出來也不能成為好作品。
力是快樂的,美卻是悲哀的,兩者不能獨立存在。
他們雖然不徹底,但究竟是認真的。悲壯是一種完成,而蒼涼是一種啟示。
舊的東西在崩壞,新的東西在滋長。
唯美派的缺點不在于它美,而在于它美得沒有底子。
我不把虛偽與真實寫成強烈的對照,卻是用參差的對照手法,寫出現代人虛偽之中有真實,浮華之中有樸素。
霓喜使我感動的是她對物質生活的單純的愛,而這物質生活卻需要隨時被抓住。
“殘羹與冷炙,到處潛辛酸”——杜甫
她倒像是貪婪地嚼著大量的炸過油的豆餅,雖然依侍著她的體質,而豆餅里也多少有著滋養,但終究不免吃傷了脾胃。而且,人吃畜生的飼料,到底是悲愴的。
童言無忌。我們的精力有限,在世的時間也有限,可是,該做的事又那么多——憑什么我們要大量制造一批遲早要被淘汰的廢物?
打人。孩子很可以跑而不跑,仰頭望著他,皺著臉,瞇著眼,就像鄉下人在田野的太陽里睜不開眼睛的樣子,仿佛還帶著點笑。
我惡狠狠盯住他看,仿佛眼睛里飛出刀子。
私語。父親的房間里永遠是下午,在那坐久了便覺得沉下去。
我要比林語堂更出風頭,我要穿最別致的衣服,周游世界,在上海自己有房子,過一種干脆利落的生活。
我在街沿急急走著,每一腳踏在地上都是一個響亮的吻。
常常我一個人在公寓的屋頂陽臺上轉來轉去,西班牙式的白墻在藍天上割出斷然的條與塊。仰臉向著當頭的烈日,我覺得我是赤裸裸的站在天底下了,被裁判著像一切的惶恐的未成年的人,困于過度的自夸與自鄙夷。寫什么。我認為文人該是園里的一棵樹,天生在那里的,根深蒂固,越往上長,眼界越寬,看得更遠,要往別處發展,也未嘗不可,風吹了種子,播送到遠方,另生出一棵樹,可是那到底是很難的事。
文人只需老老實實生活著,然后如果他是個文人,他自然會把他想到的一切寫出來。他寫所能夠寫的,無所謂應當。
中國人的宗教。不論在藝術里還是人生里,最難得的就是知道什么時候應當歇手。中國人最引以為豪的就是這種約束的美。
傳奇再版的話。個人即使等得及時代是倉促的,已近在破壞中,還有更大的破壞要來。有一天我們的文明,不論是升華還是浮華,都要成為過去。如果我最常用的字是荒涼,那是因為思想里有這惘惘的威脅。
關于傾城之戀的老實話。極端的病態與極端覺悟的人究竟不多。時代是這么沉重,不容易那么容易就大徹大悟。這些年來,人類到底也這么生活了下來,可見瘋狂是瘋狂,還是有分寸。
中國的日夜。街上一般人穿的藍布衫大都經過補綴,深深淺淺都想雨洗出來的,清脆醒目。
計算的另一種時間,仿佛荒山古廟里的一寸寸斜陽。
我真喜歡聽,耳朵如魚得水,在那音樂里栩栩游著。街道轉了個晚突然荒涼起來、迎面一帶紅墻...... 校園里高高生長著許多蕭條的白色大樹,背后的瑩白的天,將樹干映成了淺綠色的。
冬天的陽光雖然微弱,正當午市,而且我路走得多曬得久了,日光像個黃蜂在頭上嗡嗡轉,營營擾擾的,竟使人癢刺刺地出了汗。我真快樂我是走在中國的太陽底下,我也喜歡覺得手與腳都是年輕有力氣的。而這一切都連在一起的不知為什么。快樂的時候,無線電的聲音,街上的顏色,仿佛我也有份;即使憂愁沉淀下去也是中國的泥沙。總之到底是中國。
太太萬歲題記。她的氣息是我們最熟悉的,如同樓下人家炊煙的氣味,淡淡的午夢一般,微微有一點窒息;從窗子里一陣陣地透進來,隨即有炒菜下鍋的莎莎的清而急的流水似的聲音。
她的事跡平淡得像木頭的心理漣漪的花紋。
他們所經歷的都是些注定了要被忘,連自己都要忘懷的。這悠悠的生之負荷,大家分擔著,只著一點,就應當使人與人之間感到親切的吧?死亡使一切人都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