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紅
周幼萍
一
周末，在小叔家聚集。
大批人馬駕到，門口的狗開始狂吠。
它毛色棕黃，一小綹一小綹地打著卷，像黑人球星滿頭緊扎的小辮。為安全起見，小叔特意把它拴在小小的鐵柵欄旁，所以，即便有陌生人靠近，它也只能舉著濕漉漉的鼻子，朝我們憤怒地吼跳，卻奈何不了我們絲毫。
走進屋內(nèi)，隱約聽到樓上居然還有一只狗在細聲尖叫，讀高二的外甥女早沖上樓去，一步三回頭地引誘它下樓來。
下來的小狗模樣實在漂亮：毛色雪白、蓬松，棉球一般圓滾，仔細一瞧，肉乎乎的輪廓下，又有許多根尖尖的細毛，飛針一般向外沖刺，密密麻麻，長短劃一，仿若刺猬，逆光望去，隱約又聚成第二層淡淡的身體輪廓。
它的臉形頗似狐貍，呈一個小小的倒三角形，鼻子中間，可愛地現(xiàn)出一朵小小的斑點黑，漂亮乖巧，精致到極點。
外甥女一個勁地叫著“畫眉”“畫眉”，可這小不點理都不理我們一下，仍然一碎步一碎步地跑得歡！
詢問之下才得知，外面的卷毛名字叫“花花”，里面雪白的小不點名叫“小胖”，名字全都土得掉了渣。
外甥女很納悶，大聲嚷著：外婆告訴過我名字叫“畫眉”，怎么可能叫“小胖”？我抗議，抗議，立即更名為畫眉！畫眉！！畫眉！！！
畫眉，多美多詩意的一個名字！應(yīng)該比“小胖”更合適吧？
同住一起的婆婆，需一日三餐地喂養(yǎng)，怎么可能不知道小狗的名字呢？
那么，它一定是太過漂亮，才讓婆婆私底下又給取了個昵名。與它朝夕相處的婆婆，一定也認為“小胖”這樣的名字，表達不了自己滿心的歡喜，憐惜之余，就以她平生認為最美的一種稱謂“畫眉”，來加以比擬叫喚的吧？
也許，這是目不識丁的婆婆，在傾心歡喜的剎那，破天荒流露出的詩人情懷。
仿佛，天下所有的言語都不足以表達，只能用一個美到極致的詞，來涵蓋所有的歡喜和深深的憐愛。
于是，平淡的生活，總有那么多的婉轉(zhuǎn)低回，余韻繚繞。
二
新接收一個班，拿到班級學生的名冊，我喜歡細細品讀上面的學生名字。
一張紙上，驟然出現(xiàn)那么多賞心悅目的詞語，那么多美不勝收的稱呼，我總是迫不及待地看下去，默讀、感動以至于深深陶醉。
這些名字，叫一聲，音韻鏗鏘，品一下，寓意深長。
一段時間下來，等到彼此間有了更多的熟悉，人和名慢慢對上了號，總有叫錯了名字的感覺，內(nèi)心隱隱地有了一絲惋惜。
那個黑瘦黑瘦，眼神呆滯不怎么靈活，聽寫常常個位數(shù)的小女孩，單名叫“鈺”；
那個高高瘦瘦，行為舉止吊兒郎當，常不分時間場合講冷笑話破壞紀律，多說多動總是靜不下心來念書的男孩，名字叫“初霽”；
那個同學關(guān)系亂七八糟，是非口角不斷，時不時要到辦公室報到的同學，名叫“麒”；
那個穿著打扮上花足了心思，成績卻一落千丈的女孩，名叫“佳文”；
……
輔導、勾通、批評、教育……不厭其煩。
與眾多同齡人相比較，他們的成績或品貌實在是不怎么出眾，但仔細一想，這些孩子在各自父母眼中，無異也是稀世珍寶，是絕世美玉，于是就變得心平氣和起來，告誡自己工作耐心一點，再耐心一點。
讀一讀他們一出生就被賜予的姓名，就能知道，姓名的背后，實在包含著太多沉甸甸的希望和祝愿，每一個名字，都有著旁人無論怎樣詮釋，都無法一語道盡的愛意和祝福。
因此，在閑暇時間，我叫學生一遍又一遍默讀自己的名字，靜謐中，我讓學生一次又一次，體味這些字詞背后所蘊含的深長意味。一旦有了過錯，請他們讀一讀自己的名字，時時反思，以便讓自己今后的所作所為，配得上這樣響亮而好聽的名字。
而我自己呢，雖沒有那些名家大師高超的“琢玉”本領(lǐng)，亦懂得隨時提醒自己，教學是一個屏氣息聲、細雕慢刻的過程，不可操之過急。我愿竭盡所能，因為我讀得懂音韻悠長的名字背后，是一顆顆怎樣熱切跳動的父母心！
時時謹慎，唯恐自己教學上的一點疏漏，讓這樣那樣的“玉”們，塌了一角，碎了一隅。
于是，每天我都響亮地叫著一個個悅耳的名字，讓自己的腳步更輕快些。
帶著對文字的極度敏感，我時時感受著一份份美妙和激動。
由衷地希望，通過自己的辛苦努力，能讓這些祝愿和美好，與我的學生更靠近一點，再靠近一點。
三
去年，就在春天來臨的時候，朋友拉我去個體羊絨店里做羊絨開衫。
至于顏色的選擇，朋友說，我們的衣服不是黑就是灰，太老氣了，春天即將來臨，我們穿得艷一點，嬌一點，來個改頭換面，怎么樣？
她手一指，點了大紅的顏色，說，一式二件。
說實在，這輩子從沒穿過如此鮮艷的衣服，就連結(jié)婚時，也只是穿了一件紫紅的，以后的日子，就一直蓬頭垢臉，穿著上從不顯山露水。
盡情享受，好好生活，從現(xiàn)在起告別灰色，緊緊抓住青春的尾巴不放手！
朋友一邊笑，一邊說，溢滿了濃濃的幸福。外面陽光燦爛，天開始放晴回暖，我長長地吁出一口氣，心情無法不愉悅。
我說，幾乎是迫不及待，“這種顏色，咱們不叫‘大紅’，就叫它‘春天紅’吧！”
將一種深刻的愛意，包含在一個特別的詞語里，我把對朋友的喜歡，對學生的祝福，對生活的感恩，簡單寄存在“春天紅”三個字里。
就像此刻，張開嘴巴讀一遍，在“春天紅”輕輕的呢喃中，察覺全部的歡喜，剎那間洶涌而至，幸福滿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