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我再次回到那套出租屋時,終于第一次見到了隔壁的老太太。這套房子贈送了一個八十平的大平臺,左右和鄰居們的領地相連,他們都用不銹鋼欄桿把自己的地盤圍起來了,就獨剩下中間屬于我無人打理的一塊。
一個短發癟嘴的老太太,越過半人高的欄桿和我打招呼,得知我是房東后,就開始數落前租客的事跡,她的發音含混著濃厚的方言,腔調奇怪。我的前任租客,是一個懷孕的單身女人,老太太一邊揮舞著手,一邊搖頭:你不知道那個女的啊,嘖嘖,是個騷貨!經常帶不同的男人回來,喝酒啊喝歌啊,夜里床上咯吱咯吱響不斷,燈也不關,吵得很,還懷了孕,最后也不知道娃是誰的。
也許是平素交談的人太少,老太太熱情地帶我走進她家,如雪洞般冷清,客廳里卻擺著一臺珠江鋼琴,蓋著紅色絨布,看來很久沒人動過了。桌子上擺著一雙碗筷,看來這個家里沒有其它人。
很快,我那套房子住進了新的租客。在朋友圈,我看到租客養了一條毛茸茸的泰迪,沒想到,這條小狗就成了租客和老太太之間的導火索。某個深夜,我被電話驚醒,租客說,老太太半夜拿斧頭把防盜門砸了一個大洞,智能鎖也砸壞了。在視頻里,我看到堅硬的棗紅色鐵門留著癟下去的砸痕,好像一張哭喪的臉。租客說,對門的那個老太太怪得很,因為狗偶爾叫了兩聲,就吵了幾句,還把我們放在門口的高檔鞋也偷偷丟了,我們也沒敢作聲。這次實在忍無可忍,居然把門都給砸了,這房子我們再住下去,搞不好都會出人命。
租客去找居委會,說老太太不肯賠門鎖的錢,找來了街道派出所調解,老太太往那一坐,還不等警察、街道辦律師,物業管理處的開口,就說,我有心臟病還有精神病,你們找我也沒用。
街道辦事處的主任給我打電話:
我們都拿她沒辦法,你能拿她怎么辦?要是她真的精神有問題,你只能找她的家屬去講道理。
我想了一下,說:她還有家屬嗎?
有一個女兒,不過去了深圳,多年沒聯系了。我們也找不到電話。租客畢竟隔了一層,你是業主,我們建議你直接給她打電話聊聊,電話號碼我們可以給你。
我只好拔通那個陌生的廣州號碼,響了很久,一聲含含糊糊的“喂”傳過來,我趕緊調整語氣,自報家門:我是您的鄰居,就是305室的小伍,我們見過面的呀,您還記得嗎?
哎呀小伍啊,是你啊!你都不回來看看,都不知道你那個房子被糟蹋成什么樣子了,他們養了一只狗哩,四處拉狗屎狗尿,夜里還汪汪叫,吵得我睡不好呀。那一對狗男女,他們下了班就在平臺上逗狗、吃晚飯、燒烤,兩個人你望著我我望著你,男的還給女的剝蝦,兩個人坐在搖椅上,女的就這樣躺在男的懷里,兩個人親親抱抱,不堪入目,他們欺負我老婆子孤身一人。我警告他們了,我當著他們的面,把平臺上的垃圾從欄桿底下往那邊掃,紙片、垃圾袋、菜幫子都嘩啦啦往那邊飛,他們對我視而不見。
那是一條母狗,到了春天,那條狗焦灼得很,成夜在平臺上望著樓底下發呆,時不時嚎叫一兩聲,那聲音從狗胸腔子里發出來,壓得怨氣重重,讓人聽了煩躁得很。我想主要原因在那條狗,沒有狗之前,他們不用出來喂狗糧,也不在平臺上呆到深更半夜。我實在沒有辦法,這日子過不下去了,我只能買了一包鼠毒強,偷偷倒到狗糧盆里,也不知道是賣藥的販子騙了我,還是他們把狗糧盆換了,那條狗還是沒死。我白天睡不著啊,夜里也失眠,我再三好聲好氣和他們商量,把狗送掉,他們不聽。還罵我一個孤老婆子脾氣太壞,活該一輩子一個人過,等死了爛在房里還得鄰居幫忙收尸,他們這樣的咒我呀!我實在氣不過,他們都不記得自己是租房子住的,囂張得很哪,買咖啡機,搞得到處都飄得都是那股子焦糊味。鞋柜也放到門口的公共區,擺得紅紅綠綠過道都占滿了,都是大幾千的名牌啊,又窮又愛裝逼。
電話那頭,老太太滔滔不絕,壓根不回答我的問題只顧自說自話,她的語氣從氣憤慢慢轉到了悲傷,幾乎都要帶了哭腔。
我恨他們啊!他們一個一個都不理我。連一個租客都敢來欺負我了,說真的,租房子的還不是窮,現在房子一套四五百萬,她們根本就買不起,就這樣的人都敢來對付我一個老太婆。我心里那個恨啊,讓我日夜睡不著!早些年,我女兒他爹,本來是好好過日子的,不曉得怎么受了一個狐貍精的引誘,非要拋妻別子,跟那個女人去過。那個女人是他們單位的,我見過一回,一雙眼晴勾男人,一身騷氣,一見面我就要撲過去要抓爛她那個臉,撕破她身上的皮,我男人把我死死攔住。
離婚那年我才36歲,女兒才5歲。我那個女兒,本來也是好聽話的一個女兒,他爹撇下我們母女不管,我是靠打零工苦苦把她帶大,她喜歡學鋼琴,我一天做工十幾個小時,累死累活才賺幾十塊錢。她學琴一節課就得花掉我兩三百,我望著她有出息,咬牙送她讀了音樂學院。畢業了,她就在家里自己教小孩子,每天都不怎么出門。我叫她聽話,不要受外面那些壞男人的引誘,她也聽我的。后來我發現,她夜里偷偷跑出去,交往了一個社會上的混混,不到一年,混混跑了,她懷了孕,只能生下來,是個男孩,我想,罵她也沒用了,就我們娘倆帶著這個孩子過,也這樣算了。沒想到又過了兩年,她找了個深圳男人,帶孩子一起去了深圳,再也沒回來。
所有人都來欺負我一個孤寡老太婆,連一條狗也和我對著干。
電話那頭變成了一陣刺耳的哭嚎。
(本文原創首發,文責自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