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東施,后世的人都說我是丑女。
我的鄰居大名鼎鼎,她是西施。
我和她從小一起長大,你們都知道西施美麗,卻不知,她的傳奇,差點就落到我頭上。
1
我和西施長大的村里,有位老婦人,據(jù)說年輕時候在王宮里呆過。
村里的孩子都喜歡到她那里聽故事,我們倆也不例外。
西施自幼膽大敢想,她喜愛聽英武的大王寵愛美麗的王后、驍勇的壯士為心愛的姑娘打下偌大疆土。她總是扯著我的手蹦蹦跳跳,幻想著那些故事發(fā)生在她的身上。
我素來膽小謹慎,在老奶奶的故事里,我聽到的是被王后替代的那些夫人,她們從此在故事里絕跡、壯士為心愛的姑娘打下疆土,在姑娘老去后他又為新的姑娘去征戰(zhàn)殺敵。
我總是想勸西施,別想得太多,老老實實找個人家嫁了,生兒育女,過完這一生。
可看著她充滿夢幻的眼睛,我又次次將到嘴邊的話吞下去。
不過是愛做夢罷了,過幾年等我們嫁人了,她自然就把現(xiàn)在的激揚忘記。
就這樣,我們天天聽著老婦人翻來覆去講了不知多少次的故事,漸漸長大。
村里人都說我和西施是兩朵花。西施瓜子臉、細眉眼,而我鵝蛋臉、大眼睛。
有喜歡西施長相的,說她獨占鰲頭;有喜歡我容貌的,說我更勝一籌。
我并不為這些議論費思量,老奶奶的故事里反復說過,漂亮驕傲的夫人,最后輸給了聰明冷靜的王后。
可見相貌并不像世人說的頂頂要緊。
西施不一樣,她總是為我倆誰更好看而苦惱,抿著嘴,蹙著眉,在我跟前抱怨:“即生了我,為何又要生你。”
西施有心病,生不得氣。我倆自小一起長大,情誼不比尋常。
我為了逗她一笑,便學她心病犯了時捧心的樣子。只是不像她那般楚楚可憐,我故意歪嘴斜眼,裝丑作怪,叫她歡喜。
西施一看我那怪樣子便嘻嘻直笑,心病好了許多。我學了乖,從此見她就捧心,有多怪做多怪。
不巧有次被一個年輕男子行路時看見,他盯著我們好久,又向鄰里細細打聽,徑直走向我們,看著我說:“我為你造了個新詞:東施效顰。”
男子長身玉立,清俊儒雅,一看便不是村里出來。
他的眼睛在我和西施身上轉來轉去,嘴角一抹笑意味深長,眼神深邃讓我驚心。
西施天真不解世事,欲與他攀談,我急急扯了她離去,一路告誡她,這樣的男子我們村姑招惹不起。
西施氣得跺腳:“他一看便見過世面,我正要跟他打聽打聽外面是怎生繁華,卻被你攪局!”
我閉嘴不語,只是扯她袖子的手握得更緊。西施天性沖動,我真怕她哪天闖出禍來。
走出老遠,我回頭望去,那男子仍然站在原地盯著我們,看我回頭,他還抬起胳膊向我揮了揮手。
2
我們越國吃了敗仗,大王被擄到吳國去了。
這樣大事,在我們這個小村子里卻波瀾不興。
畢竟我們山野村民,誰稱王稱霸,我們有衣穿、有飯吃便行。
只是我和西施浣紗途中,遇到老婦人坐在自家門口曬太陽。她看見我倆,瞇起了眼睛,蒼老的聲音仿佛咒語:“亂世偏逢傾國貌,恐有大不幸。”
西施走路一向蹦蹦跳跳,并未聽見老婦人的話。我卻留了心。
仔細想想她講過的故事,似乎戰(zhàn)亂時的平民女子,凡是貌美的還真沒什么好下場。
我左思右想,下定決心,涂黑面皮,穿得破爛邋遢,走路彎腰駝背,生恐別人見到我的真容。
我勸西施也這么做,她瞇著眼睛看我:“你是鬼迷了心。多少女子羨慕我們,你卻偏要扮作丑女。”
我跟她說故事里那些美貌女子的悲慘下場,她絲毫不為所動:“我若是她們,必不是這下場。”
她沒再說話,我猜也知道,她又做起了王后夢。
我心里隱隱不安,行止起居都伴著她,生恐她惹出禍端來。
尤其是近來,村子里總陌生人來來往往,我們浣紗溪邊,我總覺得有人在背后盯著。
過得三、五月,不知從哪里傳起了傳說,我們村里有女傾國,浣紗時美至沉魚。
我心下更加惶然,拉著西施好一頓哄,要她收斂些光彩。
西施不為所動,沾沾自喜:“若能借此走出這山村,見識繁華世間,那便是好事。”
我怕她自恃聰明,吃了大虧。看她滿不在乎,我暗自嘆氣,只能盯緊了她。
一日我倆浣紗,我又感覺后背有人盯著。
我猛一回頭,那日見過的年輕男子笑瞇瞇站在我身后,旁邊立著一個清秀女子,滿面寒氣。
男子看我回頭,笑嘻嘻跟我打招呼:“小姑娘,又見面了。”
我趕緊回頭,不敢言語。西施倒是笑了起來:“我那日正要跟你說話,便叫妹妹拉走了。”
男子輕笑不語,偏頭跟旁邊女子說:“越女,你看她們哪個能沉魚?”
女子眼神如刀鋒,冷冷掃來,饒是西施膽大,都嚇得老老實實。
她下巴一揚,指向西施。
男子笑出了聲:“恐怕你猜錯了。”女子轉頭詫異看他,他卻對我眨眨眼,不再開口說話。
晚間我回家,一進屋便吃了一驚:男子席地坐在我家院里,跟我老爹聊得興高采烈,手舞足蹈。
見我回來,老爹一躍而起,仿佛年輕了十幾歲:“東施,這位公子要送你進宮去。”
我渾身血冷,看男子如看蛇蝎。
男子面上促狹,望著我眨眨眼,坐在地上不說話。
老爹圍著我打轉,看我如看寶:“公子說,進了宮吃香喝辣,我們也跟著沾光。”
我那老爹并不知道,我這樣的村姑,進宮無依無靠、以色侍人,能活過三年都算幸運。我說與他聽也不會信。
我眼看老爹收拾行李,便要將我打包送出門去。我左思右想沒個法子,心里一急,低頭便向院門撞去。院門結實無比。我撞的力氣太大,反將自己彈出去。
額頭上一片溫熱,我抬手一摸,裂了個口子,手上全是血。我舒了口氣,這下一了百了,不用日日因相貌擔心。
老爹一聲驚呼,跑上前來,卻慢了一步。男子幾個箭步奔至我跟前,伸手扶起我,看著我的眼神驚疑不定,更加幽深。
我滿眼哀求望著他。他與我對望,一瞬不瞬。過了片刻,他展顏一笑,光彩照人:“罷了,我隨你愿便是。”
說完,他轉身謂我老爹:“你女兒已破相,宮是別想進了,留著嫁人吧。”
男子說完轉過頭來,與我臉對臉,鼻尖都要貼住。
他緊緊盯著我,盯得我面紅耳赤,低下頭去,只聽得他在耳邊細語:“記住,我叫范蠡。”
3
我看范蠡出了我家門,往前走幾步,進了西施家。
我知以西施秉性,必要答應入宮。宮里三千佳麗,西施空有一副容貌,恐九死一生。
可我怕這范蠡,不敢貿貿然闖到西施家里去。
我急得在家里團團轉,祈望西施能記得我平日的一言半語。
片刻后,我聽到大聲歡笑。我手腳發(fā)涼,心里明了,她終是答應了。
不一會兒,西施急急從她家奔出,直奔我而來。
我用手遮住額頭傷口,遠遠對她強顏歡笑。
她歡天喜地:“東施,我離王后又近一步啦!”
我看著她,渾身提不起勁來。
我心知,再對她說什么,都已無益。
從今日起,她注定要站在故事里,寫就傳奇。
越過她的身形,我看見范蠡。他的身影在月光下,被拉得老長,一雙眼睛如點了墨,看著我似笑非笑。
我被他看得低下頭去。
“噗哧”一聲輕笑,我抬起頭,范蠡偏著頭看我,嘴角的笑意尚未及收起。
我臉頰滾燙,不敢與他對視,偏過頭去。
西施拉著我的手說個不停,我眼角掃到范蠡離去。他一身白衣,信步悠閑,口中唱著歌謠:“有女傾國,名曰東施。貌似魯鈍,聰慧自知。”
他清朗的聲音在我耳邊回蕩了一整夜。西施半夜赤腳跑到我窗前,與我夜話半宿,我都心不在焉。
第二天清晨,西施來與我告別。
我一想今后不能與她膩在一處,心里便如被刀剜了一塊,眼淚紛落下來。
她也哭紅了眼,與我執(zhí)手相望,誰都說不出話來。
千言萬語一時難盡,我最終也只能送她一句:“凡事深思,千萬保重。”
她點頭答應,轉身向著接她的馬車而去。
我聽她說,她要被送到吳國王宮。今日一見,從此山高路遠,只怕此生不得重逢。
想想打小一起長大的情意,我淚如雨下,卻怕她擔心,只得忍住抽噎,微笑送她上車。
4
沒了西施的日子,我無精打采,形單影只。
直到一日,范蠡又來到我家。
我以為他接走西施,便不會再來這個小山村。可他不但來了,還帶人抬著好幾個木箱來。
一溜木箱在我家院里一字排開,他的仆人一一打開,里面全是絹帛財物。
“這是聘禮,我想娶東施為妻。”范蠡輕描淡寫地對我老爹說,眼睛深深望著我,嘴角輕揚,似笑非笑。
我自破相后,老爹日日擔心我嫁不出去。
如今我被這貴氣公子求娶,老爹樂得老當益壯,一跳三尺高。
范蠡說想盡快將我接走成親,他忙不迭點頭答應。
在我尚處震驚時,便成了范蠡未過門的妻。
范蠡走近我,絲毫不顧及老爹與門外的鄉(xiāng)親,與我面貼面:“今后你是范家婦,不用再遮擋容顏,我自能護你周全。”
我臉再一次燙起來,心中不禁想,若他總是對我如此說話,也許有一天,我會著起火來。
范蠡送了聘禮便離去,我成為村里除了西施外,另一個被艷羨的對象。
老婦人說,西施是禍是福尚且難料,但我后半生算是有靠。因為范蠡喜愛我。
范蠡喜愛我嗎?深夜我悶頭苦想,并未覺出自己有哪里出彩。他那樣的人,身邊美女自然不缺。
我邊想邊做嫁衣,惦記著如何讓西施知道我的好消息。
窗外響起“噔噔”聲,我與西施趴窗夜談慣了,一時恍惚,只當西施來了。
我開窗一看,是范蠡。他清俊的臉被燭光映得溫暖明亮,瞅著我定定地笑。
我被看紅了臉,低頭不語。范蠡拿著一張小竹簡遞來:“喏,知道你惦記西施,她的消息。”
我一聽西施有消息傳來,忙奪過竹簡看去,上面一堆歪歪扭扭的字,我一個都不認識。
我才想起來,我不識字。
范蠡仿佛看出我的沮喪,將竹簡拿過去,慢慢地念給我聽:“東施,你還好嗎?我現(xiàn)在快活極了。我的夫君叫夫差,他有世上最寬的肩膀,最結實的胸懷。他像個大孩子一樣,每天回宮都要抱著我一圈一圈轉,他還答應我,以后再不看別的女人。我的命真好,這樣英武的男子愛我如珠似寶。”
我想象西施當時古靈精怪的表情,不禁輕輕笑了。
范蠡接著念道:“我不識字,這是上次跟在范大哥身邊那個很兇的姐姐,越女幫我寫的。范大哥說,我對你很重要,特意要越女姐姐保護我。其實我夫君很是悍勇,并不用越女姐姐幫忙的。對了,她說范大哥喜歡你,成日念叨你。她還說,范大哥大概不日便要向你爹提親......”
我抬手觸臉,又是一片滾燙。范蠡看著我,笑意越來越深。
我低頭縫嫁衣,不敢說話,他靠在窗欞上看我裁衣,也不說話。良久直到夜深,他才輕笑著離去。
5
一個月后,我嫁給了范蠡。
嫁人當天,我暈暈乎乎,折騰了一整天,晚間終于能在喜床上歇一歇。
門“吱呀”一聲開了。我低頭,看到一雙靴子慢慢走到近前。一只修長的手伸過來,輕輕抬起我的下巴。我順著力氣抬頭,看見范蠡瞇著眼,瞅著我笑。
我想起老婦人說過,新娘在洞房之夜要博夫君歡喜。我對范蠡露齒一笑,許是心慌,面皮繃得太緊,反倒扯痛了嘴角,引他開懷大笑起來。
他在暢快笑聲中,吹滅了火燭,將我摟在懷里,一室馨香,醉人芬芳......
第二日,我正經(jīng)成為范蠡的妻子,范府的主婦。
范蠡是個會顧惜人的男子,每日再忙碌,晚間他都要盡早回來,將我摟在懷中,教我讀書、教我識字、教我生意、教我算賬。
我跟他一學才知道,他的財富驚人,可以買下半個越國。
范蠡讓我坐在他腿上,輕摟著我腰,下巴擱在我肩膀上,鼻子埋在我發(fā)間,深吸我頭發(fā)上桃花水的香味:“若不是你聰慧淡然,知道守拙,我斷不會將老底交代給你。”
不用他說,我也知道,如此身家,傳開了去,不知多少人會將我們置于死地。就像范蠡教過的,叫懷璧之罪。
范蠡將所有身家,連帶性命都交給了我,我心里欣慰感激,盡心盡力為他打理,每日忙得腳不沾地。
他的事情也漸多,回到府里總是眉頭緊皺,像是心里轉著百十樁事。
我們每晚在書房點上火燭,他或寫書信,或埋頭深思;我提筆算賬,思量府中事務。
我們各自忙碌,至深夜相擁而眠。
府中丫鬟笑我,新婚燕爾只有三天,便成了老夫老妻。
我爹到府看我,穿得儼然一個富家翁。他來府中轉了一圈,找丫鬟打聽了半日,一臉沉重勸我:“你向來不如西施愛嬌,時日長了男子總是會膩。倒不如找?guī)讉€可心丫鬟給他,他倒念你賢惠的好。”
我爹走了,我沉思不語。我自知沒有西施嬌媚討喜,天長日久,范蠡若看慣我相貌,對我煩膩也說不定。
我怕了老婦人故事里那些女子恃寵而驕,下場凄慘的故事,左思右想,實在沒有把握能讓范蠡喜歡一世。
我第二日挑選了幾個明艷丫鬟,吩咐她們進書房伺候。我躲在臥房,蒙被不語,心里發(fā)酸,眼里不自覺流下淚來,打濕了衣裳。
過了幾個時辰,范蠡仍未回房,我心越來越沉。雖知女子都是這么過來的,終究難當苦悶,不覺低泣出聲。
一只手伸過來,將我的眼淚擦去。我知是范蠡,卻不抬頭。
生平第一次,我想與人賭氣。我轉過身,手擰著被角,不言不語。
范蠡和衣躺在我身邊,側身輕擁著我,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拍我。我忍了又忍,終是脫口而出:“你在書房耽擱了這么久。”
范蠡的輕笑聲響在我耳邊,帶著些許無奈:“我府里有幾個得力干將,俱未成親。我看書房那幾個丫頭長相不錯,便將她們都許了出去。”
我聞言一愣,轉過身去,范蠡早已閉上了眼:“睡吧,終此一生,都別再瞎想,自己嚇自己。”
我笑彎了眼睛卻不自知,低低答應了一聲,鉆進他懷里,一夜睡得香甜安心。
6
范蠡的事越來越忙,他每夜將自己關在書房,和衣睡在榻上。
身邊丫鬟偷偷對我說,范蠡必是厭棄了我,怕不日便有新人進門。
我笑而不語。想起那夜他的話,我暗下決心,既要信人,便一信到底。半信半疑,先就對不起自己。
我照常照顧他起居飲食,他終日不說話,我便拿著賬本算府中收支,并不過分擾他。
整整一月,范蠡未跟我說一句話,人瘦了大半,形銷骨立。
我心疼不已,也只能費心為他送去羹湯,盼他多吃幾口。至于他為什么發(fā)愁,他若不想說,我又何必問,惹他煩憂。
一個月后,我照例為他端了肉湯去,他埋頭不知深思什么。我不言語,輕輕放下肉湯,轉身要出去。范蠡叫住了我。
他叫我過去,遞給我一張竹簡。我知是西施,忙接過來。
我如今粗略能識字,自己讀下去:“東施,聽說你嫁給了范蠡,我真替你歡喜!越女姐姐說你和他都是聰明人,必能長久下去。我最近很好,夫君寵我如初,宮里送來不少美人,他看都不看,每天下了朝就陪我一人。我有時想,他若是平頭百姓,失了榮華,我也會如初待他,愛他敬他。”
我心下驚奇,西施平白無故地說這個做什么。
我接著往下看去:“近來我身邊多了宮女,越女姐姐說她們都是越人。她們逼我說我一個老頭壞話,我不愿說,我知道那老頭總罵我,卻是真心對我夫君好的人。可她們說,我不聽話,便要告訴夫君我是為了害他而來。我怕極了,我不想害了那老頭,也不想夫君恨我。她們嫌我礙事,最近看我的眼神兇惡之極,我還聽見她們商量要讓鄭旦爭寵。”
我大驚失色,放下竹簡拉住范蠡,他教我識字時為我講的典故齊齊涌上心頭。霎那間我明了西施的任務,也仿佛看到了她的結局。
我看著范蠡,他與我對視,目光中有著愧疚,更多的是堅定。我眼淚紛然落下,哽咽難言,只是拉著范蠡不松手。
他長嘆一口氣,替我理理鬢邊的碎發(fā),疲憊開口:“放心,我派了越女過去,她定會保下西施一命。”
我心知在家國大事面前,我能求的也只有這一條。我慌亂點頭,坐在范蠡身邊默默不語,他在燈下皺眉沉思,我在旁邊回憶和西施從小到大的點點滴滴。
我像是失了魂,大概嚇著了范蠡。他破天荒沒有在書房睡,擁著我到了臥房,抱著我拍我睡覺。
我一直沉默不語,只是在他吹熄燈燭時,啞著嗓子求他:“其他我管不了也不想管,但西施的命,求你一定保下來。”
范蠡點了點頭,我倆緊緊相擁,各自未眠。
第二日,范蠡以為我睡著,輕琢我臉頰,低聲說句:“你放心吧。”便出門去了。
我在被中,眼淚順著臉龐留下。
想到西施日后的兇險,再想想她那天真爛漫的性子,我恨不能回到她登上馬車那一天,拼著她恨我一世,也要將她容顏毀去,嫁個平凡村夫,生兒育女平安一生。
7
范蠡依舊忙碌,我在府中日日操持,為他分憂。
只是時不時惦記西施,我也如范蠡般,迅速消瘦下去。
范蠡看我日漸清減,一日將我擁在懷中低語:“讓西施去吳國,你可曾恨我。”
我想了想,卸了力氣,身子全部靠入他懷里:“路是她選的,怨不得誰。可命我卻想為她留下。說來說去,亂世之中,誰能怨著誰。”
范蠡說,會讓越女多些傳遞消息,叫我多放些心。
西施的竹簡來得勤了些。
有時她很歡喜,她的夫君教她識字舞劍,領她看盡吳國繁華與美景。她說夫差說到做到,自打她進宮,真的沒看過其他女子一眼。
有時她很難過,身邊的宮女逼她說不愿說的話,她們似乎拿準西施對夫差動了真情,不敢叫夫差知道自己為何進宮,將她一次次逼到死角里。
有時她很害怕,鄭旦總是在夫差身邊環(huán)繞,她說鄭旦跟我一樣聰明,她怕鄭旦將夫差從她那里奪去。
更多的時候,她在感嘆,若夫差只是個尋常百姓,與她平常夫妻,白頭偕老該多好。
我經(jīng)常做惡夢,西施不聽話,被宮女毒殺;西施聽了話,被夫差察覺厭棄,從高臺跳下。吳國打了勝仗,西施被當作敵國之女,貶入冷宮;吳國吃了敗仗,西施作為吳國婦,被越國抓進大獄。
我?guī)状稳瑥膲糁畜@醒,一頭冷汗。
范蠡不再睡在書房,不管多晚,他都到我身邊,擁我入眠。夜深驚醒,他永遠醒著,輕輕拍我,目光溫和,讓我驚恐平息。
他有種奇怪的力量,能讓人相信他的所有言語。事到如今,我也只能相信他,在最后的那一天,能救西施一命。
我看著范蠡越來越忙,府里來人越來越頻繁,他們商議的時間越來越久。我數(shù)著日子,等著那天到來。
一天午后,范蠡回府,摸著我的頭發(fā),看著我不做聲。
我提了很久的心突然就墜了下來,不堪疲憊。
“說吧,我經(jīng)得住。”我捉住范蠡的手,定定看著他的眼睛。
“我們得勝了,夫差死了。”范蠡緩慢地說。
我的身形頓住,手一僵:“西施呢?”
“亂軍之中,她被人劫走,越女沒跟住她。”范蠡說得艱難。
“哦。”我一時竟不知說什么,淡淡地應了一句。我想走出屋子,好好想想,就算不知道該想什么,也得好好想想。
轉身的一瞬間,我突然想起老婦人當年說過的話,你們是并蒂雙生的蓮花,愿將來都能有個好結局。
本來我有范蠡,她有夫差,多么歡喜。可現(xiàn)在,這世上只我獨自綻放,有什么意思。
我腿一軟,眼前一黑,便倒了下去。
8
我醒過來,范蠡坐在我身邊,滿眼擔憂。
我勉強扯出個笑容,伸手撫摸他的臉。他眼角已經(jīng)有了淡淡的皺紋,我為西施,他為越國,這些日子我們都辛苦了。
可我還得好好的,如果西施還活著,尋了過來,我得保她周全。
我掙扎著起身,喚丫鬟取新衣裳來:“我聽你說過,得勝之日必有慶功宴,你們這些功臣都是要帶家婦去的。”
范蠡將我擁在懷中,愧疚地開口:“我派了所有手下,四處尋找西施,只要她還在人世,總能尋到。”
我點點頭。我相信范蠡,他說要尋人,必會盡心去做。
我穿著華貴衣袍,跟著范蠡進了王宮,第一次見到了越王勾踐。
他臉色蠟黃,眼神陰鷙,讓人看著不適。
他身邊的王后,唇邊兩道深深的紋路,嘴唇緊抿,看人的樣子像頭禿鷲,仿佛比勾踐還要可怕。
我跟著范蠡行禮,抬起頭來時,看到越王盯著我的眼神一亮。
范蠡不動聲色地將我掩在身后,王后見著,沖我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笑得我后背發(fā)涼。
我低頭,跟在范蠡后面,安靜落座。抬頭看范蠡時,他輕咬了下牙。
范蠡與我夜夜同眠,我熟悉他的一切。他咬牙,便是動怒了。我再看向王座,越王上下打量我,王后森森冷笑。
玄黑的王殿,靜謐幽深,暗潮浮動。
酒過三巡,越王臉色潮紅,說話聲音漸大。他拍了拍手掌,嘿嘿笑著:“我近日得了個絕世舞女,你們看看,誰能認出她來。”
絲竹之聲響起,一個曼妙身影翩然而至,蒙著面紗,舞姿翩翩。
越王一臉得意:“這天下的絕頂美女,從此要盡在我手里。”說著,他又斜斜瞄了我一眼。我感覺身邊的范蠡,全身僵直,牙咬得“咯咯”輕響。
我手一抖,將酒灑了大半。范蠡忙喚人來擦拭,輕輕戳了我一下。我回過神來,王后看向我,我仿佛被一只野獸盯著,坐立不安。
殿中波詭云譎,可我眼下卻顧不得。我看著那個舞女,她把臉遮得嚴嚴實實,但我一眼就能認出,她是西施。
我的汗流下來,沖散了臉上的鉛粉。我不知西施是怎么到了越宮,我卻直覺,在越王和王后手下討生活,比在吳國兇險百倍。
我和西施前十幾年形影不離,她一個眼神我便猜到她要做什么。
她看到我,不動聲色,眼中凄涼決絕,她瞥向越王時,那股恨意深切,遮都遮不住。
眼看她離越王越來越近,我看向王座,王后居高臨下睨著她,一臉了然,高深莫測。
我轉頭看向范蠡,他滿面驚詫,側身與我對視。我低聲對他說:“求你。”,看到范蠡微不可見地點點頭,我便大叫一聲“酒里有毒!”,狠狠咬破舌尖,將血從口中吐出來。
王宮內一下亂作一團,護衛(wèi)宮人全都涌入,將越王和王后擁著向后宮而走。我微微睜眼,看見王后盯著我,嘴角一抹邪笑,陰冷狠厲。
9
范蠡趁亂,吹了聲口哨。我眼前一道人影,快如閃電,將大殿中央的西施掠了便走。
沒人注意到一個舞女不見。范蠡輕捏我掌心,我懸著的心終于放下。我的西施總算回來了。
我和范蠡回府時,西施已經(jīng)換上尋常衣服,站在書房,看著她寫給我的片片竹簡。
聽到我的腳步聲,她回頭看我,依舊面色如雪,卻憔悴不已。
我快步上前,緊緊擁住她,仿佛擁住失而復得的珍寶。在這亂世,我們被卷入中心,最終還能在一起,多好啊。
我突然覺得老天真是厚待我。
西施沒我這般歡欣。她身體冰涼,滿眼塵霜,像是老了十幾歲。
她不再像當初那樣艷如桃李,明媚春光。我看見她眼底的失落和蒼涼,深深堆積。
“我夫君死了。”這是她開口說的第一句話,低沉暗啞。
我不知回答什么,只能為她擦去掉落的淚滴。
“他說,他早知道我到吳國為什么,可他就是舍不下我。”西施雙手捂住臉,凄楚哭泣。
我張了張嘴,仍不知說什么好。心里想象著西施給我形容過的夫差,高大英武,時不時地冒孩子氣,寵愛一個人就恨不得將性命都捧了給她。
西施伸出手抱住我,抽噎得像個孩子:“大軍攻進王宮,他叫死士帶我走。我怎么拉他扯他,他都不愿隨我離開。他說,他把吳國敗了,他要戰(zhàn)死謝罪。”西施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他最后對我說的一句話,是要我活下去,用一輩子記著他!”
我默默聽著,眼前仿佛有個高大俊朗的男子站在我面前,癡癡地望著西施,唇邊一抹笑暖如冬日艷陽。他看了會兒西施,又求懇地看著我,像是請托我照應西施一樣。
我恍惚間點頭答應,再眨眨眼,那人影已經(jīng)消失。
多年以后,我都沒想明白,那男子是我的臆想,還是夫差放心不下西施,一路跟了來。
我嘆了口氣,將西施扶著坐下,一下一下拍撫她的后背,溫聲道:“所以你想法騙過死士,去見了越王,想行刺他?”
西施點頭,低首說道:“我知道十死無生,也不會成功,可我總該為夫差做點什么。”
我將她擁住:“你唯一能做的,就是告訴世人,夫差是個好人。”
西施抬頭:“他本就是好人,是我見過最好的人!”
我柔聲勸她:“今日之后,他在世人口中,將變成荒淫無度、殘忍暴戾如紂王。你忍心他被傳得如此不堪嗎?”
西施猛地搖頭:“不,他們不能這樣說他!”
我還要再勸她兩句,范蠡匆匆進來:“王后最是精明,此刻怕已發(fā)現(xiàn)你假裝中毒。越國已無我們容身之處,快收拾細軟,隨我離開!”
我見他神色焦急,又想到他手下有安插進王宮者,心知生了劇變。
火急之時不便多語,我扯著失魂落魄的西施起來,將重要物事揀一揀,照范蠡吩咐到了后門。
越女早已架著馬車,等在那里。見我們出來,她只說了一句:“你們的家人我已命人去接,不日便可團聚。”
西施一臉了無生趣,如木偶般隨我牽來牽去。遠處已有嘈雜人聲伴著火光逼近,我最后看了眼出生長大的土地,咬牙轉頭,上車離開。
10
我們連夜出逃,到了齊國。
我和西施被范蠡安置在海邊,范蠡只剩不多的金銀,我倆要像幾年前那樣挽袖子做活計。
范蠡擁著我,連聲說對我不起。可我倒覺得很快活。
這世上,有范蠡愛我,西施也平安呆在我身邊,老爹被越女接了過來,每日悠閑。
這樣的日子,賽過神仙。
西施只在看見我時與我說話,其他時候呆若木雞,不言不語。我曾幾次與她徹夜長談,終是無力回天,夫差已經(jīng)將那個明媚燦爛的少女帶走,今后世人再難見她展顏一笑。
沒關系,只要她活著,我們還能在一處,怎樣都沒關系。
范蠡又開始忙碌,他說五年之內,我們的日子會比在越國還好過。
我相信,我當然相信。舉凡這個男人想做的,沒有做不成的。
果然,五年之后,范府已成為齊國人人皆知的大富之家,周圍百姓跟著受益,日子也越來越富裕。
范蠡的作為驚動了齊王,他經(jīng)常受召入齊王宮教齊王如何改善民生。
我老爹鎮(zhèn)日念叨,祖上燒了高香,才有了這門好親。
我想他要是知道范蠡近日帶回來的消息,怕會喜到不能自已——齊王已拜范蠡為相。
我有時候想,范蠡這個男人,八成是會法術,多難的事在他手里,都像三歲小童的游戲。
但我經(jīng)過這些事,對當官有著天然的恐懼。一想到越國陰森森的王殿,越王和王后野獸般的眼神,我還是會打冷戰(zhàn)。
范蠡看出了我的恐懼,他抱著我輕聲撫慰:“沒關系,到何時何地,我都會護著你。”
我猶豫了一下,終是沒說話。若當官是范蠡的志向,我又怎能橫刀奪他所好。
只是終究,還是像在越國最后那一年一樣,夜夜無眠了。
范蠡知我憂懼,卻未像在越國時那樣寬慰我。他抿緊嘴唇,眉宇沉重,日夜忙碌無匹。
西施說,范蠡對我不好,知我心憂卻置之不理。若是夫差......提到夫差,她眉頭一蹙,捧心落淚,又變得木木呆呆。
我握著她的手,試圖溫熱她冰涼的指尖。想必夫差對她,真的好到天下難尋,讓她這一生都為他悲慟。
可我和范蠡,與他們不同。
西施和夫差,是烈火烹油,燃盡才算。我們是細水長流,并不外露。我信范蠡,他心里有我,只有我。他若顧不得我,必有顧不得的道理。
轉眼范蠡拜相三年。一日,他回來,面帶欣慰,眼露喜色,叫我到書房關上門,與我密語。
我暗暗納悶,這幾年范蠡越發(fā)喜怒不行于色,,我已經(jīng)很久沒見他露出輕松樣子了。
“東施,勾踐死了。”范蠡開口便將我震住。
我看著他不語,知他必有后話。果然,他接著開口:“勾踐暴斃,王后之子繼了王位。”
我想起在越國王宮那日,勾踐打量我時,范蠡緊咬的牙和一直握住的拳。還有越國王后那陰森的面龐。
“此事與你拜相齊國脫不了干系吧?”我雖是問他,心里卻已篤定。
范蠡微微一笑,將臉埋在我頭頂發(fā)間,說話的聲音悶悶的:“沒人可以覬覦你,哪怕是王都不行!”他的臉蹭來蹭去,如孩童一般:“我知你不喜我做官,此仇已報,我已散盡家財,只求離去。齊王已經(jīng)準了。我們這次真要做一輩子平頭百姓了。”
我低頭,臉上的笑容越來越深,藏都藏不住......
11
多年以后,我和范蠡定居在湖邊,兒孫繞膝。
范蠡每日給孫兒當馬騎,抱著孫女到湖邊喂魚,就如尋常老翁一般,誰都看不出他富可敵國。
孫兒說,以后要找個傾國傾城的女子陪伴左右,他便笑著指我:“最美的女子已經(jīng)在那里,你就照著這個樣子找吧。”
我失笑,我早已雞皮鶴發(fā),年少時的美貌如白駒過隙,還談什么最美。
我望向遠處,西施席地而坐,身邊圍著一堆稚童,聽她講過去有個男子叫做夫差,是世上最好最好的人。
我拄著拐杖遠遠看她彎腰駝背、老態(tài)龍鐘,總是想起很久以前,我在溪邊浣紗,她圍著我蹦蹦跳跳:“我將來要當了王后,就把你接到宮里,我們像現(xiàn)在一樣,寸步不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