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周雪梅

小丹，六年級了，小小的瓜子臉，不大不小的黑眼睛，白皙的皮膚，高高的小發髻在頭頂豎起，神氣活現的樣子。她伶俐乖巧，說話嘎嘣脆，小嘴巴一張一合，吧啦吧啦中透著利落之氣。聽說她自律性極強，一有空閑趕緊寫作業，學習效率高，又報班學習了很多課程，跳舞、數學、畫畫等，真是一個人見人愛的好孩子。

有一次，她下課后等家長來接她，在辦公室順便寫作業，我與她閑聊起來。

見到她左臉頰上有兩道比較深的抓痕，很顯眼，我奇怪地問：“你臉上怎么啦？是弟弟抓的嗎？”小丹有一個二年級的弟弟。

“不是，我媽媽抓的。”

“你媽媽？怎么可能？她干嘛抓你？”

“她打我，我躲，她就用爪子抓我。嗨，她打人，才不管是頭是腚呢，那脾氣上來了，5秒鐘我的世界末日就來了。她打人，什么武器都用，連凳子都用上了”

5秒鐘是小丹衡量挨打到來的速度，真不知道每次挨打前她是怎么數時間的。我太詫異了，一個這么好的乖女兒，為什么？再一交流，才知道她經常挨打，問她為什么，她說：“一種是我做錯了，一種是我媽搞錯了，不是我的原因，她認為是我做的，比如和弟弟打架的事情?！?/p>

可是看起來小丹挺活波開朗的，現在說著挨打的事情還在笑呢。

“你經常挨打，那你做噩夢嗎？”

“不做噩夢，我做美夢。昨天我就做了一個夢，夢見我成了首富，雇了100多個傭人給我媽，有的幫她按摩，有的幫她洗腳，她想發脾氣了就朝其中的一個發脾氣。”

“這樣你媽媽就再不沖著你發脾氣了，對嗎？”

“是啊，她有100多個發脾氣的地方?！?/p>

我被徹底驚呆了，一個被媽媽發脾氣嚇到什么程度才會做這樣的夢？

這時候，她手腕上的電話手表響了，是他爸爸的，他告訴她5分鐘后下樓，接她回家。

她在電話里對爸爸大聲嚷嚷：你給我買早餐了嗎？沒買！你不知道嗎？我到現在還沒吃早飯呢，都快餓死了。不是告訴你，接我時帶來早餐嗎？為什么還沒買？你先去買早飯，再來接我吧?？斓搅?，再給我打電話………

連珠炮一般的快言快語一股腦傾瀉而去，簡直不容她爸爸插言。

儼然一個驕橫無禮的小公主模樣，我心中暗想：她的語氣語調、形態舉止會不會是她媽媽的翻版呢？孩子的行為舉止很大部分是模仿爸爸媽媽的，估計大差不差吧。

我說：小丹，你怎么這樣和爸爸說話??？

她恨恨地說：不怕狼對手，就怕豬隊友。我爸爸就是這樣的，總是記不住事情。

過了一會兒，我又問：“聽說你跳舞很牛的，你跳舞覺得開心嗎？”

“跳的時候開心，跳完不開心?！?/p>

“為什么呢？你不是很喜歡跳舞嗎？”

“是啊，跳的時候可開心了，跳完有時候媽媽會罵我。比如，媽媽要求我跳好，成為三角形前面領跳的，我跳不好，她第一次說了我，我要是還跳不好，她就會罵我，還會打我，所以就不開心?！毙〉ふf話，條理清楚，看起來有一股滿不在乎的神態。

“還有什么情況下，媽媽會發脾氣呢？”

“比如說我們班有兩個同學的媽媽，她們和我媽媽玩兒的挺好的，她和她們聊天回來，知道我考試不如那兩個同學，回來就罵我，媽媽說了，我讓她在朋友面前沒面兒，她就讓我沒面兒?！?/p>

小丹與我說起這些事兒來，輕輕松松的，還一邊兒寫著作業，絲毫看不出愁悶傷感的樣子。

我禁不住問了一個很殘酷的問題：你媽媽打你，你恨媽媽嗎？

“她打我的時候恨她，打完以后就不恨了，因為媽媽是為了我好?！?/p>

我一時無語，實在不知道如何接這個話題。剛好，小丹爸爸打電話叫她下樓，結束了我與她的一番對談。

人人眼中這么優秀的一個孩子，居然有一個虎媽，難道真是“虎”的功勞？她現在的優秀表現在未來的生命中，到底會演奏出什么樣的或悲愴或激昂的人生樂章？她現在的聽話與努力，她的優秀究竟能堅持多久？她按照媽媽的嚴苛要求不折不扣地學習與拼命，未來會形成什么樣的人格特征？她會擁有一個幸福的未來嗎……

當然，小丹的生命成長軌跡應該具有無限的可能性，誰都無法精準預測。但是此時此刻，對一個孩子來說，她正在經歷著嚴酷到魔幻般的少年成長磨練。很快小丹就會上初中了，學業的壓力、青春期的苦惱、同伴友誼的考驗、老師的期待、媽媽的高壓……想到這些，我就只有一個感覺：不敢想。

其實，在當下，這一切的答案，她的夢已經告訴我們了。人生命的本能是避苦求樂，那個她口中的美夢是她內心深處最真實的呼喊。媽媽的壞脾氣，令她每天都生活在恐懼與焦慮中，她自律自強，一切都千方百計去冒尖，都是為了達到媽媽的要求，獲得媽媽的贊許，從而解除自己的焦慮與痛苦。設想一下，一個長期生活在焦慮中的孩子，將來可能會意志堅強、事業有成，但豐盈、平和、喜悅的幸福感體驗一定會非常匱乏。

誠然，一個孩子的可塑性很強，但是不可過度，所謂“過猶不及”是也。一個人、一個家庭、一個組織，乃至一個民族，長期掙扎在高壓之下，無外乎兩個結果：或者鳳凰涅槃，浴火重生；或者墮入深淵，萬劫不復。一般來說，中間道路上鮮有人跡，這大概也是人性的悖論吧。

想到這里，真心希望“虎媽”們脾氣好一點兒，再好一點兒。但是，不發脾氣的“虎媽”該怎樣“虎”，大概是一道留給媽媽的最難解之考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