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劍

ps:半原創


當我們不復少年、雙鬢星星的時候,當我們面對所有物是人非,已無曾經孤勇的時候。

一.

京城的秋在風雨里瑟瑟發抖。

街邊一間衣裳鋪里,姑娘圍了面紗,只能見剪水雙瞳,她面目沉靜,方端坐于機杼旁,“唧唧”織布聲交織于沙沙的雨聲中,不絕于耳。

叩門聲突兀響起。

姑娘手也不停,眉也不抬:“對不住,今日不做生意。”

俄而男子朗聲道:“在下不是來訂做衣裳的,有要事望能與姑娘相談。”

女子聞言也不動,只顧織布。

良久男子未聞答復,便抬高聲音:“姑娘?”

姑娘冷冷:“不做生意。”

男子隱約是嘆了口氣,倒也不惱:“不是做生意。前些日子,有人看到了……顧年遠。”

機杼聲驀然斷掉。

姑娘慌張地站起,匆匆邁步便要走,頓住穩了穩心神,還是撲向門前,推開門看向男子,目光如利劍。

男人身著白色勁裝,筆挺地樹在雨里,渾身雨水卻絲毫不顯狼狽。她看向男子腰側聞名天下的佩劍。

“長虹?原來是武林盟主。”

男子眼眸不著痕跡地抬了一瞬:“姑娘好眼力,在下正是郁江。”他拱手作揖,“姑娘可是楚唯?”

楚唯不置可否,視線復移至郁江臉龐,緊緊凝住。

郁江的眼彎了彎。

“在下只是想查清真相。只感到可惜,不覺便找到姑娘,想邀姑娘同行。”

楚唯挑挑眉。

“其實那人不敢確切地肯定他看到的便是顧年遠,畢竟本應是死了半年的人……但可以肯定的是,他身邊跟著一位美貌苗女。”

郁江將面前女子眼瞳極快地收縮捕捉清楚,他嘆口氣:“只是匆匆一瞥,具體去向也不甚清晰。”

天是陰沉的,遠方濃墨般的黑云翻滾著咆哮而來,淅淅瀝瀝的小雨漸漸轉為大雨,雨滴擲地有聲地打在青石板上,靜謐而悠長,激起一陣又一陣水霧,布在街上宛若看不清也化不開的混沌,一如姑娘眼眸。屋檐在混沌中細細顫抖。

楚唯背過身去,良久。

“我隨你去。”

二.

大約是半年前,楚唯踏上京城的石磚,而后便未再出城。

那日仍是萬物復蘇的春,微風柔柔,她站在人山人海的集市里,手旁小販悠悠的吆喝聲掩映在衣袂間隙中,隨著飄舞的柳絮漫漫遠去。

楚唯圍著面巾,手里抓著一塊破絮,里面似乎是堅硬的物什。破絮已辨不出顏色,破碎布條頹然耷拉著,懸下絲線微微飄動。

正值春暖花開,道邊茶館的棚子上爬滿了凌霄,正午的陽光雖稍顯灼眼,花朵一簇一簇也開得熱烈。

她想去茶館小憩,抖抖衣袖,才發覺自己身無分文。察到小二熱心快腸,她便去討了碗水喝,太陽還在正中,駐足客人也少,小二招呼她坐坐,楚唯也不推辭。

剛端坐,卻聽得旁座男人一巴掌拍另一劍客模樣的男人身上,咧咧嘴閑聊道:“嘿,你聽說沒?就前幾日,那個江湖第七,顧年遠,死了!”

楚唯探出拿碗的手僵住。

同伴抬起頭,微微驚訝:“死了?”

“被好幾派人圍攻,自己跳崖啦!不死才怪。”

“唉喲,年紀輕輕的,真是可惜。那秋水劍呢?”

“誰知道勒,你關心劍干嘛。聽說有高手下崖找過了,愣是沒找到劍,連顧年遠的尸體都沒找著呢。”

“蜀中那邊?”

“是啊。”

“那也難怪,”鄰桌女人也是江湖人士模樣,聽得他們談論,灌了口茶,搭話道,“蜀中崖下都是湍急河流,怕是沖走了。”

“唉,不就是為了一把劍么,白白葬送了生命。聽說他旁邊那個姓楚的女的也不見啰。”

“呵呵呵……你我籍籍無名之輩,還是莫要妄想躋身江湖名列之屬了。”

“嘁,咱們……”

后面的話楚唯聽不大清,她臉色蒼白,手腳顫抖,目無焦距。手中的碗傾斜倒去,碗里的水流經滿是破縫的木桌,滴滴答答地滴到土黃地面上。

年遠……死了?

楚唯的手顫了顫,這才想起自己手上仍握著的東西,她轉手把它放至胸前,緊緊抱住。低下頭默了一瞬,再抬頭時,目光已不見觸目驚心的空洞。

濃厚的云在天上四處游蕩,不當心掩住了光芒。

楚唯伸手將碗擺正,起身而去。她當了些首飾,早早找了客棧歇息。月夜中柳樹黑影模糊晃動。

而后開了此間衣裳鋪,織布以謀生。

三.

楚唯和顧年遠是江湖上一對璧人。

顧年遠劍眉星目,武功高強,那腰間所佩的秋水劍更是舞得漂亮。有傳秋水劍出必一劍封喉,江湖中人皆聞之喪膽。

楚唯腰肢細軟、眉目如畫,難得的是眉眼之間有平常女子沒有的英氣,是遠近聞名的美人兒。雖然……她僅僅是個美人兒。

兩人相識于一場爛透了的英雄救美的戲碼。楚唯初入江湖,被些游手好閑的紈绔子弟堵在巷子里,彼時顧年遠也是出師不久,毛頭小子一個,不大懂得官宦厲害關系,頭腦一熱便沖去救了美人兒。

期間顧年遠雖武功超群,仍抵不住年少而敵方人多,一架打得頗為驚險,幸得中途天來飛劍,他一把握住,才得以成功救了人,并且打得紈绔子弟們鼻青臉腫,有的直接破了相。于是乎兩人一路被追了許久,所幸那家勢力不大,出了縣城便也不再追捕。

也算是不打不相識,楚唯只說自己不會武功,家雖不算富裕,倒也幸福安康。只是一夕之間突然遭了變故,自己趁亂逃出。顧年遠繼續頭腦發熱,拍著胸脯保證以后護著她。

姑娘的臉瞬間就紅了。

劍成了她們的重要信物。

他們行走江湖數載,期間楚唯也習過武,只是著實不是這塊料,而善醫善女紅。掙扎了些許時日,楚唯也只得放棄。

那把從天而降的神劍顧年遠一直佩在腰側,每次揮劍出鞘,劍氣便會帶起周邊空氣的波動,如同一波一波的秋水,漣漪氣勢驚人,又劍身為碧色,是以人們皆稱它為“秋水劍”。

愈到后來,顧年遠武藝精進,使的愈少。光陰匆匆逝去,是年楚唯年二十,早過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卻與顧年遠籌備著親事。

她從來沒有想到,厄運會在這時來臨。

不知何時何地開始,江湖有傳:世上有劍名秋水,乃江湖至寶,得者可得天下。

天下江湖人士開始四處打聽,所有隱居的活躍的江湖俠客或結伴或獨行,自此,顧年遠的名字就和“秋水劍”“整個江湖追殺之人”聯系在了一起。而那些自詡正派的江湖人士乃至大幫大派,不阻止也未參與,不約而同地保持中立,佯裝不知不聞。

后來在蜀中顧年遠讓自己把劍帶走先逃。

她仍記得他當時眼睛里的光亮和擲地有聲的承諾。

“我會來找你的。”

他沒有說會娶她。

她時不時會想,彼時他縱身一躍,是否是早已料到。

四.

楚唯是個古怪的人。

她趕路時便撤了面紗,露出昳麗容顏,平日里雖大多只著樸素無華的勁裝,也依舊遮不住眉眼間的風華。她不愛說話,堅韌,趕路時從不像其他女子般嬌嬌柔柔,嫌棄辛苦。卻也溫柔,會偶爾借店家的廚房做一頓美味的飯菜。郁江問及其故,回答也如人般簡略:“想吃。”

相比于楚唯的古怪,郁江卻是典型的江湖人。

他出身汴京世家,因為從小身體不好,被家人送至去京城頗近,素有“天下第一觀”之稱的正陽觀。原只是修身養性,借道觀清靜之地調養身體。一次下山時卻遭遇劫匪,為其所傷,正巧被正陽派靈虛道長所救,才免于一死。

其后他便從師靈虛道長,雖未入道,卻修了劍宗。年少時便為江湖上遠近聞名的高手,十余歲后更是成了一代武林盟主。

風聲正盛的時候,郁江正在與外界隔絕、四季如春的藥王谷拜訪老友,等出了谷 ,顧年遠已是“離世”,而楚唯更是不知所蹤。

在確切找到楚唯前,又得到如是消息。

半年后,他叩響了京城衣裳鋪的門,帶走了楚唯。

郁江本就有些線索,他們一路趕往極北之地,第一天便遭了埋伏。

道是羊腸小道,道旁高峰聳立,兩人警惕而行時,山上大石正轟隆隆地滾來。

郁江飛身而上,頭也不回地道:“到高處躲著,別參戰。”話落便去與那群黑衣人搏殺。

黑衣人實力本較高,遇到郁江卻委實不夠看,之前的優勢不過是憑著陷阱,本想打得郁江措手不及,卻也只是占了個先機而已。郁江漂亮地側身、騰躍,便輕松躲過,倒也不管楚唯安危。所幸幾個殺招落下,黑衣人便倉皇而逃,并不戀戰。

他落在懸崖峭壁上,面色稍冷:“區區鼠輩,也敢來動我。”

轉頭卻不見楚唯。

他微微皺眉,心道楚唯被抓也并無大事,自己不過是略微懷疑楚唯身份,但人在眼皮子底下消失的感覺真真不好。

“他們是一個大派的人。”楚唯聲音自身后悠悠傳來。郁江轉過頭去,才發現楚唯方才都立于身后山洞里觀戰。她面目清冷,好似剛剛一場戰斗與她無關。她扒拉了下一人的尸體,翻出他胸口的令牌,舉起來道,“主家很謹慎,令牌上的符文我從未見過,起碼不會是大派的符文,如此卻反而反常。”

郁江端詳了會兒,也點點頭:“沒錯。此些人方能與我交上一招,人數也多,小門小派斷不會有如此財力人力。”頓了頓,又彬彬有禮道,“方才忽略了你,抱歉。”

楚唯早在郁江點頭肯定的時候便背過身繼續前行,此刻聲音遠遠傳來:“無妨,我懂得分寸。”

似乎是朝霞絢麗得過分,郁江黑色的眸子軟了軟。

兩人一路驚險,在陪伴中生出默契的同時,也尋到些許關于傳聞源頭的蛛絲馬跡,但始終沒有找到真正的線索。

而此時,遠方傳來確切消息,那銷聲匿跡了半年,仿若已逝的顧年遠,確確實實還活著,就在蜀中一帶,身側正是一位美貌的苗女。

他重出江湖。

顧年遠不是傻子,他深知自己定有未了的事情留在中原,而那里也一定還有人等著他,也許是家人,也或許是仇人。故而他決絕地離開了隱在毒瘴之下的苗地,帶著不愿離開他的藍綺一道,回到了中原故土。

楚唯不顧郁江阻攔,立即動身去找顧年遠。

五.

趕路匆匆,卻又被聞訊而來的一眾人堵截。

誠然,郁江在不拔劍的時候,無論如何看都是謙謙君子的模樣,像是朝廷勛貴,更甚是富家子弟。

但江湖人人皆知,他的長虹劍一旦出鞘,必定是要飲血的。

未多做廢話,雙方激戰,楚唯一如往常淡然負手立于石上,眼中毫無波瀾,神色冷凝。郁江以一敵百,也無絲毫勉強。

為首的李姓俠士是個聰明人。他深知這樣誰也不是郁江對手,再戰下去結果也只會是鎩羽而歸。

故而他腦筋一轉,握劍的手便也隨之偏出。

劍鋒直指楚唯。

楚唯容貌昳麗,武功平平,是江湖中人皆知之事。與顧年遠在一起的時候,被評價最多的也不過是“俠士與美人”,即使被追殺時,也從未出手。

李俠士一劍力道十足,角度刁鉆,且是從背后偷襲。莫說武功稍弱之人況且無法反應過來,縱使楚唯稍有察覺,也是避無可避。

最大的可能,是楚唯被刺個對穿。

這一切郁江都看得明晰。

郁江身側正有三人仍與之對戰,他毫不猶豫地一腳踢出,將其中一個踢到幾米之外,又反身用劍擋住另一個的襲擊,并利落地用劍氣將他震開。疾步移至楚唯身旁時,原先被打倒的一個正爬起,笑容猙獰,從斜后方舉劍揮來。

他眉頭微皺,腳下卻未停,只想去幫楚唯擋下李某一劍。

自己哪里會受傷,傷的程度會如何,以自己的體質會需要多久恢復,而恢復過程會不會影響他們的趕路行程進度,這些問題,此時皆在這名武林盟主的腦海謀劃之內。

而讓他始料未及的,是楚唯。

女人本冷眼旁觀,好像這場截堵與她毫無干系——這也是兩人一早確定好的,在郁江眼里,楚唯參戰反而會讓他分心楚唯安危,麻煩甚多,倒不如不戰。

而正當李俠士的利劍即將刺破楚唯肌膚時刻,阻止他的不是聞名江湖的長虹劍,也不是郁江的身體,而是一條看似柔軟脆弱的柳枝條。

枝條溫軟一拂,好似下一秒便會被劍氣斬斷,但實際上,它沒有,反而堅硬得如同上好材料制成的彎刀,只一拂,便隔開了李某的劍,似是四兩撥千斤的力道。

下一息,郁江的左臂不出意外被劃傷,他一刀斬了李某,又回過頭去解決了其他人。

而后拱手冷笑道:“楚姑娘真是好身手,這江湖上竟無人知曉,委實遺憾。”

也不顧自己白色勁裝被左臂汩汩的血液染成鮮紅。

楚唯垂眸凝視他的傷口,不言不語。

楚唯那招是江南田家有名的“分花拂柳”,據說即使是極聰穎的田家人,沒有二三十年的苦練,斷不會有這般風輕云淡以花傷人的功力。

這些郁江都甚是清楚,本想等來楚唯的解釋,哪料想楚唯卻始終緘默不言。

六.

之后兩人同行卻沒了默契與禮貌,反倒多了生疏與隔閡。

仍是匆匆行路,只在一偏僻茶莊落腳稍稍歇息。

又是天陰,有細雨。朦朦朧朧的天地間有街道的喧鬧繁華,亦有茶肆的清凈禪意。楚唯與郁江方坐于門口,正能看見那一簾水幕。

郁江神色清淡地端起茶盞。

楚唯泯了口寡淡的茶:“我該謝你,那日你本可避開,不過是為了照料我。”

郁江目光也不移,只冷冷:“是我未想到你并不需我照料。”

楚唯知道他正因自己的隱瞞而不痛快,故而嘆了口氣,說:“我極小便開始學武,到底是什么時候,我自己都不記得。只是有記憶的時候,不是在練武,就是在讀武學秘籍。家中淵源,各門各派有特色的、無特色的武學我都看了個遍,也學了個遍。我聽聞你最早師承靈虛道長,他正陽派的知行劍法,我也略知一二。”

正陽派是天下第一大派,修的雖是道,但劍宗劍法是出了名的厲害,其中的知行劍法,正是其劍宗劍法精華所在。

見郁江只喝茶,不言語,楚唯又道:“離開家的時候,家里長輩千叮萬囑,說楚家凈是些愛武成癡的人,不愿涉足江湖是非。故而讓我在外不論遇到何種情況,都不能暴露自己的武學,以免給家人招來災禍。縱使當初與年遠被追殺,我也未能幫上忙,我心中自是有愧,亦有悔。那日出手,是因自年遠落崖,我方明白,這樣的隱瞞并無太大用處,而只令身旁之人受傷。”

郁江終于放下茶盞,視線由雨簾轉向楚唯,清淡的神色亦變得復雜,眼中墨色濃重,面上卻分毫不顯:“這就是你如今不顧千里之遙,也要趕到顧年遠身邊之故?”

楚唯不語。

郁江又問:“縱然他身邊已有了別的女人?”

顧年遠重出江湖已人盡皆知,他身旁跟著個異族美人,也不是秘密。

楚唯唇角帶笑,神色溫婉。她看向郁江,眼神柔和。

她本就生的美,哪怕是身著再樸素無華的衣裳,梳著再平凡無奇的發髻,也掩不住眉眼令人驚艷的風華,恍若明珠一般,閃爍著柔美卻令人難以移目的光芒。

“這樣的千里之遙,于你可能山水重重,于我不過須臾片刻。”

郁江收回目光,又看向了愈發密集的雨幕:“你長得很是柔美,愛起人來卻像個男人。”

楚唯亦看向門外,只道:“這雨愈來愈大,我們怕是一時走不得了。”

七.

雖然記憶全失,顧年遠的武功卻是還在,幾日內經歷多次圍追堵截,都是有驚無險。

只是由于不熟悉地形,又在歧路中受襲耽擱了許久,顧年遠和藍綺在蜀中一帶轉悠了半個月,也未走出。

蜀中是唐家人的地盤,山勢崎嶇,云深樹茂,是個風景秀麗的地方,同時也為隱藏宵小之處。江湖上一位頗有頭臉的人物雖對秋水劍垂涎,卻不愿親自動手,他重金雇下十幾位殺手,又在蜀中對顧年遠展開殺勢。

這是最驚險的一戰。

彼時藍綺防身的毒粉已用盡,顧年遠因連番對戰體力不支,他大病初愈,額頭上滿是汗水,氣息不穩,一劍挑開藍綺對面落下的刀:“你先走。”

藍綺知道自己留下不過累贅,卻始終不肯就此先走。正猶豫間,顧年遠為了保護她,右臂又受了一刀,鮮血飛濺。藍綺忍著淚向一邊跑去,不料腳下踩了石子,趔趄摔下。

她舉頭,發現頭頂上方是一個男人,他面目猙獰,目眥欲裂,揮舞著雙斧便要向她砍去。

她認命,下意識閉上眼睛。

而意料之中的疼痛并未降臨。

她睜開眼,那大漢倒在一邊,雙眼圓睜脖頸上是細細的割痕。而自己面前是女子窈窕的背影。

女子一襲素色衣裳,無半點花哨。雖身姿婀娜,但因揮劍利落,顯得矯健颯爽。

藍綺的目光落在女子手中碧青色的劍上。只見那劍劍氣如水紋,與人兵器相接時,其聲錚錚,隱有回響。不知女子是否是內力深厚,亦或是因其劍之鋒銳,其他武器凡是與之對上,皆應聲而斷。

一片混亂中,不知是誰大喊一聲:“秋水劍!是秋水劍!”

顧年遠聞言回頭,卻因為只顧看持劍之人,忽略了身側有人揮錘襲來。

他被人一把拉過,接著,耳邊傳來兵器相接的凜冽之聲。

郁江低聲:“別亂看。”

八.

大戰一場后地上躺滿了黑衣人的尸體,幾個黑衣人身受重傷,落荒而逃。楚唯還想再追,收了劍,腳步卻被郁江攔住。楚唯站定,也無需郁江多做解釋。

轉身,顧年遠方攜了藍綺向他們道謝:“謝二位相救。”

郁江面色不改,指向身旁的楚唯:“謝她。”

楚唯背著手立于一旁,臉上是一如既往的淡漠。

藍綺不禁拉住了顧年遠的衣袖,后者用沒受傷的左手安撫似的拍了拍她,才對楚唯道 :“多謝女俠,不知你手里這把劍……”

楚唯將他們動作盡收眼底,微微側過臉:“是秋水劍。”

一時林中一片寂靜。

是郁江打破了沉默:“這劍怎么在你手里?”

楚唯看了他一眼:“當初是我藏起它,如今也該是我拿出它。”

顧年遠眉頭微斂,將藍綺往身后拉了拉,滿臉警惕:“不知姑娘為何要把我的佩劍藏起?”

楚唯挑眉,像是輕蔑,又如同不屑:“不過是那日我看你撐不過,將劍投向天空,佯裝天降神劍罷了。我送與你的,想拿回來就拿回來了。”

這是郁江第一次看楚唯如此疏狂的模樣,不禁莞爾:“原來這劍是你的。”

楚唯淡淡:“這劍本是從家中帶出,看他用的順手便未要回,不想此番惹出如是風雨,卻是我對不住他了。”

藍綺拉了顧年遠的手,仰頭問她:“你認識年遠?”

郁江卻搖搖頭,嘆口氣道:“她是你口中年遠的未婚妻,他們本只差拜天地了,哪能不認識?哦,中原的拜天地,就是成親,你可曉得?”

藍綺眸光泛淚地看向顧年遠。

顧年遠又拍拍她的手,緩緩道:“我不認識她。”

他說的那般平靜,落在楚唯身上的目光又那樣陌生。仿佛他們真的從未認識,從未有過交集。只是在這山野間偶遇,一個遇敵,一個施以援手,再無其他。

楚唯垂下眼眸,道:“天色將晚,這里不是安全之地,我們還是找個地方先歇歇腳吧。”

九.

是夜。

郁江在客棧破舊的后院落里找到了楚唯。她一手提壺熱酒,一手具棋,正自顧自地在滿是灰塵的石桌上與自己手談。

郁江一把奪過她手中酒壺,用劍挑起一顆白子,落于棋盤右下方,大步跨過石凳坐下:“天陰,不適合夜里手談。”

楚唯不語,伸手欲奪回酒壺。

郁江抬手,酒壺懸于高空,楚唯只得揮揮手作罷。

“你可知尹綠袖?”

楚唯搖搖頭。

郁江頓了頓,道:“我年少時候,尚在正陽觀習劍,正陽觀在華山上,落英門正在山腳處。她是我師妹,于落英門習武。若說我曾經有想娶的姑娘,大概就是她了。”

楚唯疑惑道:“既如此,為何不娶?”

郁江笑了笑,晃動了下手里的酒壺,神色自若:“有個遇難小子,父親被仇家所殺,母親客死異鄉,不知怎的投在了落英門門下。她說年輕人雖逢大難,卻是樂觀果毅,武學底子扎實,常同她一道練功。”

“后來他們在一起了?”

郁江點點頭,臉上笑容未變:“他們成了親,十年前我還與他們尚有聯系,后來……許是江湖太大,便也未聽聞他們的消息了。”

楚唯神色不明:“沒想到你也有如此過往。”

“有些過往也并不是壞事兒,”郁江道,“年少時候我們認定就那一人,而過了些年才明白,不是她,也不是壞事。”

許是因為月朗星稀,抑或是源于帶了酒氣的醉意,楚唯笑道:“你在安慰我?”

郁江笑容更大了:“我只是在教你。你看,你還只是個年輕的小姑娘。”

十.

秋水劍再次出現的消息不脛而走,追殺楚唯一行人的卻愈發少了起來。與此同時,另一條傳聞卻在江湖上愈傳愈廣。

傳聞秋水劍原名并非秋水,而喚作清泓。本是兵器譜上排名第五的利刃,之前江湖第一高手方墨的佩劍,后來他愛上楚家的大小姐,便將此佩劍贈送與她。這劍便是楚家傳了下來。

原本沉寂江湖多年的江南楚家,突然又引人議論紛紛。

順著這條線索,郁江他們終于查到,近年來對楚家關注頗多的,竟是隱居嶺南,不問世事多年的殘雪派掌門。

而此時又有消息稱,當初秋水為天下至寶的傳聞,也正是從嶺南傳出。

“行走江湖多年的老家伙,不會如此輕易地露出馬腳。”

聽罷手下傳來的消息,郁江負手而立,眸色悠長。

楚唯輕輕擱下茶盞,唇角笑意意味不明:“唯一的可能,是他等不起了。”

郁江回頭,正對上楚唯盈盈目光。

即刻動身。

殘雪派無雪,多竹。

掌門聽聞他們前來,一改往日不見客的習慣,于竹林高處擺了宴,親自款待他們。

楚唯登上階時,看到位風燭殘年的老者危坐于主座上,食指微動,正往酒樽斟酒。清風徐來,吹得竹葉沙沙作響,他垂至顴骨的眉毛翩翩揚起,卻毫無道骨仙風的味道。

被仇恨折磨了大半生的苦者。

明明毫無動靜,他卻仿佛早已料到了楚唯會在此時登上高處,抬起頭來,視線在楚唯身上微微凝住。

他掃視眾人,眸淺淺瞇起。

聲色暗啞。

“原是諸位到了,請坐。”

十一.

宴是鴻門宴。

四人入座,空氣中暗流涌動。

老者也未多說,舉起酒杯向四人點頭示意,也不管回應,仰頭便一飲而盡。

楚唯神色不變。

老者毫無預兆地開了口。

“我是楚家書僮的兒子。

“我父親有些許天賦,按著楚家秘籍偷學了些功夫,并娶了楚家遠房親戚的女兒。

“時間一長,武功扎實了,便不再滿足于當個小小書僮,趁著夜色卷了幾本秘籍,攜著我與我娘逃離楚家,打算從此逍遙江湖。”

老者說著又斟了杯酒,淺飲一口,嗤笑一聲:“愚蠢。”

“下山時被侍衛抓到,我爹娘被當即處死。我趁亂逃出。

“我四處奔波,終于投身一名門正派之下,娶了掌門女兒,終于成了有身份的人。

“我放出消息,不過是為了借貪婪人之手,除了楚家后人,不曾想卻應是看似手無縛雞之力的楚唯。不過現在也不晚,你們四人,一個重傷初愈,一個不會武功,一個不愛多管閑事,只剩你。

“楚唯。”

他本低頭把玩著锃亮的酒杯,此時卻緩緩抬頭,濃濃殺意皆射向楚唯。

眼白已近乎消失。

郁江站起:“那不愛多管閑事的,可是說我?”

老者睨去:“如何?”

郁江笑道:“對于無關人士,我自是如此。”他慢步移至楚唯前,悄然中身形已將楚唯完全擋住。

骨節分明的右手,正在劍柄之上。

“可是,你貌似看錯了當前形式。”

掌門笑得癲狂:“也好,將你殺了,再將楚唯殺了武林盟主的消息散播出去,相信她也沒有活路了。”

楚唯愣怔的時候,耳邊只剩郁江輕飄飄的一句。

“他飲下的是九鳳,你別上前。”

九鳳,乃短時間內極大幅度提高飲用者武功的藥酒,飲九鳳者對風的掌握更為精準,如鳥翱翔。鳳為百鳥之皇,是以名曰九鳳。但因其藥效過后人將暴斃而亡,江湖上極少流傳。

掌門常年于竹林中練武,善用風。

十二.

楚唯唯一來得及做的是反手將藍綺及顧年遠兩人推向后方不被波及之處。

高手之戰往往只需幾招定勝負,郁江與掌門卻打了足足半個時辰。

本以郁江及楚唯之力,能打過二人的估計還真正隱居著,怎料赴宴的前一個晚上,顧年遠舊疾復發,藍綺苦苦哀求,幾乎跪下,說只求楚唯施救,她愿意離開顧年遠,讓楚唯喚起顧年遠的記憶。

楚唯拒絕了她的提議,耗了大半夜的時間為顧年遠運功療傷,到了清晨,體力已然不支。

郁江對上掌門,勝負難分。

如今掌門更是飲下九鳳。

楚唯站著,眸子死死盯著空中打斗的兩人,身體微微發抖,下唇咬破猶不自知,鮮血在她蒼白的臉上觸目驚心。

眼看著掌門藥效將到,郁江也快耗盡了體力,勉勉強強擋過一招后,踉蹌落下,露了破綻。

掌門撫劍,俯沖而下。

楚唯眼瞳驀地擴大,下意識腳尖離地,飛身而上。

掌門噴出一口鮮血,眼黑如同漩渦般仿佛要吸進一切,劍勢微微減弱。

他被楚唯一劍刺穿了心窩。

鮮血飛濺,掌門眼中炙熱的熊熊大火無聲熄滅,燃燒過后的灰燼卻充斥著整個眼眶,如同飛蛾撲火后最后一絲灰敗的光亮。

七竅流血,死不瞑目。

楚唯眸中掌門飛出的身影極為緩慢,她低頭看向自己腹部。

掌門的劍深深插入,劍上有毒。黑色的血液正汩汩流出,洋洋灑灑地染黑了腳下數株竹子。

她察覺到自己身體無力,正飛速向后傾去。

意識的最后,臉上有些濕潤,像是有淚水滴落滑過。背后很是溫暖。

郁江的嘆氣聲在耳邊久久回蕩。

“你長得很是柔美,愛起人來卻像個男人。”

風帶走耳語,竹葉沙沙作響。郁江閉上眼,滿心都是那個姑娘身穿素衣、揮劍而上的身影。她在空中運起輕功,黑發飄揚,與那竹林很是相稱。

十三.

楚唯再次完全清醒時,眼前是大朵大朵熱烈的凌霄,她恍惚了一會兒,起身,三千青絲垂下。

“藥王谷?”

她走出這間小小屋子,面前是庭院,里面滿是稀有的藥材,正值冬去春來,蜜蜂蝴蝶飛舞其中,美麗得不若人間。

那藥王不知從何處冒出來,小老頭子一股子精明勁兒,搖頭晃腦地道:“郁江那小子被我遣去幫我做事兒了,十天半個月的還回不來。”

“你……!”

“哎哎哎這位姑娘,我受他之托用盡法子才將你救好,你這傷勢是痊愈了,身子還沒調養好,可動不得武力。只不過毒是劇毒,傷是重傷,中間還拖延許久。還好你勉強留著一口氣,不然即使是我藥王也無力回天了。這回老頭子我虧損太大,得讓他還個人情才對。”

半月之后,楚唯喝下最后一碗湯藥,便出了藥王谷。

臨走前,藥王攔住她:“姑娘,你……”

楚唯抬眸:“別吞吞吐吐,有何事?”

“你……”藥王糾結了會兒,“不給小子留個信兒?”

“他自會來找我。”

說罷便頭也不回地踏出門外。

她最后喝下的那碗藥,味道有細微的改變。

此年秋。

普通巷子中有一間衣裳鋪,這日風雨飄搖,屋內木桌上溫了酒,酒香伴著熱氣裊裊上升,酒壺邊,擺了把仿若一泓秋水的寶劍。

姑娘圍了面紗,只能見剪水雙瞳,她面目沉靜,方端坐于機杼旁,“唧唧”織布聲交織于沙沙的雨聲中,不絕于耳。

叩門聲突兀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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