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點不知道從何下筆,因為這是第一次在一個村子里呆了六天,而且是接近與世隔絕的六天(幾乎木有信號),每日起床第一件事,睡前最后一件事,都是在想訪談要如何繼續(xù)。
這次我跟小蘭、娟娟去的是潮陽的竹棚麻風(fēng)病康復(fù)醫(yī)院,一個非常接近我家鄉(xiāng)的地方。也是我第一次用潮汕話做訪談。
上山之前的路頗費周折。在火車站轉(zhuǎn)了一個小時的公交到達(dá)和平鎮(zhèn)后,我們先去菜市場買了幾天的菜(因為據(jù)說在山上買菜比較困難)。從彭伯處得來的情報說,這里離醫(yī)院還有七八公里,一開始我們打算搭三輪車上去,但是車夫說山路太陡沒法走。旁邊雜貨鋪的老板非常熱心地給我們出主意,說只有小車才能上得了山。于是我和娟娟又到大馬路上攔了一輛車。司機是個河南漢子,姓李,說他去過醫(yī)院旁邊的山村,拍拍胸脯說一定能帶我們到。
山路七拐八彎,但這不是讓我驚奇的。我訝異的是路兩邊的山坡上都是墳?zāi)埂堑倪@里漫山遍野都是墳?zāi)埂缦聢D,豪華版的甚至占了半個山頭(說實話,挺毀山林的。我們家鄉(xiāng)那兒以前也是土葬,不過大家都是規(guī)劃出一塊地齊齊整整排好,一人一個豆腐塊)。
一路跟李師傅相談甚歡。在附近的村子里問了幾次路之后才到了竹棚醫(yī)院。問路的時候,不說竹棚或者麻風(fēng)村,要說“太哥寮”村民們才知道。“太哥”是潮汕話里對麻風(fēng)病很嫌棄的一種指代,“寮”也是代表著一種破爛的沒人想去的地方。
到了一處看起來有人煙的地方,在一排白色的平房前面停下,之前和村長打過招呼,下車時便看到幾位老人過來幫忙提行李了。
我們住的是斜對面的另一處平房,是之前建給醫(yī)生們住的,但是現(xiàn)在醫(yī)生都在山下住,只是三天上來看一次,屋子便空出來了。這兩處房子都是幾年前才建的,而竹棚六六年建院時的老房子,因為成了危房,都已經(jīng)給推倒了(好可惜)。
我們住的地方離車停的地方還有上百米遠(yuǎn)。小蘭的行李箱重到要命,山路坑洼沒法拖著走,一位老人便把箱子扛到了肩膀上,我擔(dān)心太重想要阻止,他執(zhí)意說可以的。他看起來挺瘦,手指也有些殘疾,只能兩只手往上在肩膀處勾著箱子的把手,我特別擔(dān)心他摔倒或者被箱子砸到,便提著其他行李心驚膽戰(zhàn)地跟在他后面。到了住的地方,還得靠旁人幫忙才能把箱子弄下來,他也累得喘氣。
其他幾位老人,拿來了兩個水桶,跟我們介紹這里水電怎么用,大門怎么鎖,細(xì)心吩咐了幾句,便散去了。
這就是我對竹棚的初印象。
天空總是十分澄澈,白日里云的形狀十分好看,夜里星星也很多。沒事的時候我就總望天啊望天(望天的時候我在想什么呢)。下午訪談結(jié)束后有時也會去爬到山上去看日落。
這張圖片后面的故事是:突然看到一抹夕陽然后為了跑到最高點去拍照的我穿著拖鞋就在沒有路的山上奔跑跳躍結(jié)果不小心摔倒在了人家的墳頭上,差點就想跪下磕頭跟人家說對不起打擾了T-T!
在山里的時光,每一刻都似乎特別長,有時候看著天邊的云慢慢飄過自己頭頂,或者看著圍墻上的小鳥自顧自鳴叫,都有種時間被拉扁了像流水一樣緩緩流過的感覺。但一天也過得特別快,日出日落,三餐,訪談。
這里很少有外人進來。上一次是去年泗安的黃記者他們帶著彭伯回來探親(彭伯是潮陽人,曾在竹棚住過一段時間),再往上就得追溯到幾年前汕頭大學(xué)的學(xué)生們了。但他們都是當(dāng)天來回,不在山上過夜。我們應(yīng)該是第一批在山上住了幾天的外人。而后與老人們逐漸熟悉,才知道關(guān)于我們來這的動機,老人們衍生出了多少個版本。有以為是來山里體驗生活的(這個真的很搞笑),以為是政府派來了解情況的(是就好了),以為是來拍東西上電視或者拿出去賣的(實在是因為我們整天都在拍啊拍),就是沒人說是來當(dāng)義工之類的,因為之前沒怎么見過。
我們不完全是來當(dāng)義工的,但也做了一些差不多的事。陪老人閑聊,幫手腳不便的婆婆縫衣服洗東西,買西瓜或者煮一大鍋綠豆沙挨家挨戶分給老人。
實際上,大多數(shù)時候是老人們在擔(dān)心我們住不習(xí)慣,擔(dān)心我們不夠東西吃。錦江伯伯給了我們一袋楊梅干,收下了拿來配粥。吉叔給了我們一袋鹽一袋味精,聽我們說了一句鎖很難打開就大清早跑來幫我們上油。烈英叔想給我們一罐蝦仁菜脯,我們說有榨菜了,沒拿。村長拿了罐頭和飲料給我們,也沒要。
因為交通不便,這里的物資(特別是新鮮蔬菜)有些匱乏。村子里有幾位老人自己有小小的菜地,其余基本都是靠村長幾天下山一次去買菜。在泗安那兒,老人給的餅干點心我們大都不會拒絕,但是在這里,我們能不收就不收。
這六天,我們自己做飯,每日就是分成兩個小組(小蘭一組,我跟娟娟一組)去做訪談。吃完晚飯,有時會在烈英叔家的門口坐,幾個老人跟我們,一人一張板凳,就著星光和晚風(fēng)閑聊。
聊天很自然,畢竟鄉(xiāng)音可親。但訪談一開始總不是順利的,特別是要解釋我們要干什么。老人們也對相機又好奇又有些怕,而更多擔(dān)心,拍攝“上電視”之后,“麻風(fēng)病”在當(dāng)?shù)氐睦墙迕暱赡芙o他們或者家人帶來麻煩。
這是個費力的溝通工作,而我們并沒有足夠多的時間。
吉叔大概是這群老人中對相機最抵觸的一個,一見到我們在拍攝就立馬擺手說:“不要拍啦不要拍啦!”到后面我們細(xì)細(xì)解釋,又給他看我們拍過的那些老人,加之對我們逐漸信任,他才沒有那么抗拒鏡頭了。但是還是不肯錄像,只同意錄音。
對他的訪談即將結(jié)束的時候,他再次問起我們會不會上電視。得到回答之后,又不放心地念叨:“不要上電視啊,我們這種人,名聲不好,我弟的孫子還沒娶媳婦呢……”
我有些訝異又心酸,沒想到他擔(dān)心的居然是這個。我知道潮陽這邊的人對麻風(fēng)病的認(rèn)識和接受程度沒有那么高,上山之前雜貨鋪老板給我們指路的時候就說,“太哥寮你們?nèi)ジ墒裁矗磕抢锸遣荒苋サ陌 保俏覜]想到居然可能影響到弟弟的孫子娶媳婦這么遠(yuǎn)的事情。
我看了一眼他沖茶的手,手指基本呈90度的扭曲狀態(tài)。拉過來拿近了看,問:“彎曲了啊?”他說:“嗯,彎曲了。”我又問:“不能直了嗎?”然后輕輕地用了一下力想把它們掰直(我也不知道當(dāng)時怎么就傻逼了我明明知道不可能的……)
他大笑:“阿妹啊,掰不直的啦,不用試了!”娟娟也在一旁笑,我非常不好意思地把手收回去。又看了下他的腳,鞋比我還小,就問:“那腳呢?”他微笑著說:“腳趾都沒啦。”我又傻傻地重復(fù)了一句:“都沒啦?”
“嗯。很久了。”
所以他一直穿著布鞋,沒有見過他穿拖鞋的時候。
村子里這十三位老人大多跟吉叔一樣,在竹棚住了四五十年的,錦江伯伯是個例外。他今年八十,在這里住了二十年。六十歲得了麻風(fēng)病后,原本尋常的人生軌跡突然拐入另一條路。
錦江伯伯經(jīng)常笑嘻嘻的,嗓門大,談起當(dāng)年的往事時十分投入。他得病后,二十六歲的小兒子嫌棄名聲不好,一句話沒留下就離家出走了,至今沒有回來過。老婆出去做雜工也被人嫌棄說家里有個“麻風(fēng)仔”,于是每天回家跟他吵架,說些不堪入耳的話。當(dāng)時九十年代后期,政策上已經(jīng)取笑麻風(fēng)隔離政策,并且有效的藥物治療都普及了,竹棚已經(jīng)不再接受新的病人。但是錦江伯伯的妻子,硬是跑去村干部那兒要求讓他來麻風(fēng)村。
“留在家里有什么用呢?還不是每天吵架。”他也就來了。
我問恨不恨那些對他指指點點的人,他突然十分激動,高揚起手:“恨!怎么會不恨!你知道村里那些女的啊,見到我都捏著鼻子繞遠(yuǎn)路走的!”繼而罵了一通。
“慘啊,誰能想到六十歲還來得這病呢?慘就是了。”又突然安靜下來,面部的肌肉一下子垮了。眼睛好像看著地面,又好像沒有焦距,失神了一般。
我跟娟娟對視一眼,不忍心再問下去。
每個患麻風(fēng)病的老人都有一段沉重的生命故事,而我們想要去探尋他們昔日的印跡,就不得不讓他們再一次回憶起這些痛苦。有時候能讓他們心中的苦有處可說,有時候也不過是把他們拉入回憶的深淵。而情境是很難控制的,我們唯有努力平衡。
訪談時我們還經(jīng)常問的一個問題是:你年輕時,患病之前的愿望是什么?
烈英叔的回答是:“年輕時什么都想啊,想財富,想權(quán)勢,想愛情,什么都想要。但是得了這個病,什么都沒有了,什么都落空了,有什么辦法呢?是不是?”
我還不知道有其他病,像麻風(fēng)一樣,會對人的身體和精神造成如此之大的摧殘。之前小蘭發(fā)的那篇眾籌的文章,說他們是“失去人生選擇”的一群人。我那時還未加入這個項目,還未有多大共鳴。后來才慢慢懂得,真的是一旦與麻風(fēng)扯上關(guān)系,整個人生都會往可預(yù)見的地獄傾落。而他們,確確實實不再擁有了自己命運的決定權(quán),只能聽從病痛的擺布。
參與了這個項目之后,老爸曾經(jīng)問我那些手腳殘疾的人我看著不怕嗎,我說一開始會有點,后來就不會了,因為習(xí)慣,也因為熟悉。
有一天晚上去找遂州(習(xí)慣了這樣稱呼),他站在門口,正背對屋里黃色的燈光,面部因生病有些變形,沒有手指的手就搭在門邊跟我說話。這副場景,大概平常人會覺得有些可怖吧,但其實,遂州真的是超級可愛超級好玩的一個小老頭啊。他平時拄著個鋁制的拐杖,坐在門口,看到蟲子就一拐杖敲下去,說給鳥吃(雖然我覺得蟲子也挺慘的,但是鳥真的會飛來吃)。也愛說些冷笑話,逗得大家樂得不行,可愛極了。
遂州在這里還并不是殘疾最嚴(yán)重的一個,住在最尾間的那個阿伯,雙目失明,手腳也都?xì)埣玻咳绽锞投自诘厣希戎彘L把飯端給他。在門口望進去時,屋角雜亂著堆著一些東西,地上一桶日用的水和一個吃飯的碗(但其實他是用舀水的那種勺子來吃東西的,因為手拿不了碗)。我們試著和他說話,溝通卻十分費力,也不見他和其他老人有交流。想幫他收拾房間,又怕打亂他原先東西的擺放順序(這對于一個盲人來說不是幫忙是在添亂)。最后想想實在做不了什么,只能在經(jīng)過他屋子時和他打聲招呼。他也不聽收音機,也不跟其他老人一樣到門口坐著閑聊,每天天一黑就關(guān)上門,屋里一篇漆黑。
他在黑暗里干什么呢?在睡覺么?我想。
可是他一直都在黑暗中啊,白天黑夜并沒有區(qū)別。我又想。
如果是我,每天就這樣呆呆坐著,除了吃喝拉撒睡再沒有其它事情,活著有什么意思呢?我忍不住在心里冒出這種想法,感到莫大難言的悲哀。
走的時候我們跟村里每個老人都合照了一張,除了盲人伯伯和另一位癱瘓在床不愿上鏡的伯伯。
吉叔喜歡坐在地上抽煙,所以我也經(jīng)常坐在地上。走之前他說,下一年你們都畢業(yè)了,應(yīng)該不會過來了。我不記得當(dāng)時怎么回應(yīng)了。
離開竹棚那天中午,天氣特別炎熱,曬得人都快蒸發(fā)了。我們在等李師傅上山來接,香玉婆婆戴著個草帽在門口站著望我們,我趕緊過去讓她進屋,說太曬了。她走進一半,回過身,慢慢地對我說:“要是有時間,就過來一下。”我應(yīng)了聲好。
然后就這樣離開了,帶著牽掛不舍和其它的一些復(fù)雜情緒。回去的車上,小蘭還在后悔忘記看一下桂泉伯伯腳的傷情。而我,在想下次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再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