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太陽溫暖又舒適,然而我卻感到了一股寒意。這股寒意隨著四叔平淡地講述越來越濃烈,直達我的心臟。
若不是四叔親口對我說,我實在不敢相信,世界上竟然會有如此可怕的事情發(fā)生。
上世紀九十年代,沿海地區(qū)經(jīng)濟高速發(fā)展,大批的農(nóng)民工如潮水般地涌向廣東、廣西、山東、福建、遼寧等地。
四叔也不例外,他成為了千萬農(nóng)民工中的一員,搭上綠皮火車去了廣西的一座城市。
初來廣西,四叔意氣風發(fā),決心干一番事業(yè)衣錦還鄉(xiāng)。可他萬萬不會想到,接下來一年多里,他將日夜與死亡作伴。以至于四叔如今49歲了,每每回想起這件事時,他都心有余悸。
1998年6月17日,四叔很肯定地說,那是一個烈日炎炎的午后,滿頭大汗的他穿梭在當?shù)氐娜瞬攀袌觯箾]有一家企業(yè)愿意錄用他。
他憤憤不平,好歹是初中文化,怎么還不如那些不識字的呢?
四叔焦急如焚,如果現(xiàn)在折返回家,那豈不是顏面盡失。
他萬般無奈地坐在一處臺階上,思考著下一步該怎么走。
這時候,來了一位中年人,四叔說他永遠不會忘記這個人。這人個子不高,身材有些臃腫,帶著一副黑框眼鏡,他笑瞇瞇地,眼里好像倒映著一潭死水,讓人看不透。
他看到了四叔,用食指背推了一下眼鏡,而后輕聲說,“年輕人,工作沒找落?”
四叔提高了警惕,出門在外,尤其要提防這種無事獻殷勤的陌生人。
可后來回憶,四叔無比后悔地說,實在不應(yīng)該在金錢的利誘下跟著這名自稱工廠人事經(jīng)理的人走了。
四叔原本不想搭理他,想想又覺得不太禮貌,于是只好沖著他點了點頭。
他再次用食指背推了一下眼鏡,坐到了四叔身邊,而后掏出一根煙送到了四叔眼前。
“我是一家工廠的人事經(jīng)理,現(xiàn)在工廠擴建,需要大量的人手。”
四叔原本不想接過這根煙,因為他心底始終在提防著這個看起來臃腫無奇,實則讓人看不透的中年人。但一聽到“人事經(jīng)理”這個詞,四叔頓時來了興趣。
“哦?”四叔夾過煙問,“這么多工人擠破了腦袋,你們廠里還沒被塞滿?”
萬事都要小心,所以四叔持懷疑態(tài)度。
那個中年人聽了四叔不太禮貌的問話也不惱怒,他慢慢地掏出打火機替四叔點燃煙,而后又將自己手里的煙點燃不緊不慢地說,“確實是塞滿了,不過在上周,我們老板又盤下了兩座車間。”
四叔皺了皺眉頭,不會那么巧合。恰好自己找不到工作,恰好一家工廠的人事經(jīng)理找上門來。
“為什么這里沒有你們的招聘據(jù)點?”
“有的,我?guī)闳ィ俊敝心耆瞬[起眼睛,嘴角揚起一絲讓人不易察覺的弧度。
四叔將信將疑地跟著他去了,拐了幾個彎,來到了人才市場外圍不太引人注意的一處空地上。
在這里,四叔看到了長長的隊伍,全是應(yīng)聘的工人。看到如此多的人排隊報名,四叔心中的疑慮打消了一大半。
中年人抓緊時機說,“這就是我們廠里的報名地點,老板說了,還需要招200名工人。”
四叔默不作聲,他看到了一個牌子,上面印有招聘信息和工作待遇。
看完牌子上面的信息,四叔驚詫不已,一般工廠給開的工資,每月在700到800左右,但那些都人滿為患了,能進廠的,基本是靠關(guān)系或者是應(yīng)聘管理層。
而這家給的工資居然每月高達1000元,還包吃包住。唯一讓人覺得不滿意的是工資一季度一結(jié)。
仔細想一想,工廠為了杜絕“打一槍換一個地方”的工人,工資三個月一結(jié)算也情有可原。
“怎么樣?”中年人又恰合時宜的說,“我們廠里雖然工作累了點,但福利待遇可是找不到第二家的。”
四叔聽完猶豫了很久,最后一咬牙報了名。后來四叔對我說,這是他一生中最后悔的決定,也就是這個決定,讓他不但沒有拿到錢,甚至還丟了手指,更險些丟了性命。
與其他工廠一般無二,由專門的負責人帶領(lǐng)著工人們來到工廠,然后安排住宿。
四叔一路細心觀察,發(fā)現(xiàn)工廠所在的位置距離市區(qū)很遠,遠到似乎來到了農(nóng)村。
在工廠的后方,四叔看到了一座大山,山里樹木蔥茂遮天蔽日,隔絕了一切陽光的東西照射進來,陰暗無比。
四叔盯著這座山看了許久,總感覺那里好像有什么東西在對著他嘶吼。
跟著負責人,在大批工人的吵鬧聲中,人人分得了各自的住宿房間。
這是一幢五層的樓房,全部用來安置工人,六人一間宿舍,衛(wèi)生間公用,每層都有。
與四叔住在一起的還有其他五人,都是年輕的小伙子,年紀最大的也不會超過30歲。
四叔與室友簡單的一問一答后,六人之間算是簡單的認識了。
第二天,工廠培訓(xùn)新人和宣布廠里的廠規(guī)。
工作內(nèi)容倒是挺簡單的,一學即會。不過那些廠里的規(guī)則有些古怪。
他們規(guī)定,每月2天假,放假只能待在宿舍,不能外出;每天工作必須滿十二幾小時,時間自由安排;工作之前必須找相關(guān)負責人帶去車間,不可以自行前往。
四叔與諸多新人一樣,雖有些抵觸,但為了高額的報酬,還是將這些不滿吞進肚子里。
一切都步入了正軌,一切都井然有序的在進行。
每天早上,工人們排著隊找到自己的負責人,然后負責人帶他們?nèi)ネ囬g,一天的工作就開始了。
日子就在這枯燥無奇的時光里度過,直到一個多月后的某一天夜晚,整個宿舍樓的人都吵了起來。
“你看到了嗎?”宿舍樓頂上擠滿了人,他們趴在護欄上望著工廠不遠處的大山,指著山里的某一處說,“那是鬼火,成片的鬼火。”
四叔被這驚恐的喧鬧聲吵醒,他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幾個室友都不見了。
他起床出了宿舍,看到很多人向著樓頂跑去,似乎樓頂上有什么吸引人的東西。
四叔也很好奇,樓頂上到底有什么?居然把室友全吸引去了。
于是四叔上了樓,在人們有些慌亂的指引下,四叔看到了,在那座山中,七八團鬼火不斷閃現(xiàn)。
那鬼火時而出現(xiàn),時而消失,卻又不曾斷絕。
四叔看到之后卻不足為奇,鬼火的成因他是知道的,讀書時老師提起過。
要說這山里有一些墳?zāi)梗蛘哒f埋著一些動物的尸骸最正常不過了。
他沒有多想,便下樓睡覺了。
而有很多迷信的人,不斷的在說著鬧鬼了。
這種驚恐的喧鬧沒有持續(xù)太久,工廠派來了幾個面相猙獰的大漢,最后以扣工資作為要挾,工人們這才散去了看熱鬧的心思。
于是,一切都如昨日。
在工廠的某一個角落,那個帶著眼鏡身材臃腫的人事經(jīng)理恭敬地彎著腰,對著座椅上的老板陳述著一件平平無奇的事情。
“鬼火?”老板掐滅了手里的煙,隨后用力的旋轉(zhuǎn)了幾下說道:“下次分散點,或者遠點。”
“是。”人事經(jīng)理打了一個寒顫,退了出去。
“等等。”老板叫住了他說,“還有一個半月,該準備的都準備好。”
“好的。”人事經(jīng)理重重地點了點頭,他無比凝重,因為他要保證,送進來的是活人,走出去的是死人。
距離四叔工作滿三個月還剩8天,宿舍里無不歡喜雀躍,因為馬上就到了發(fā)工資的日子。
他們憧憬著、盤算著,工資到手該買點什么,又或者寄給家人。
但他們?nèi)f萬不會想到,死人是拿不到工資的。
那天夜里,距離發(fā)工資還剩三天,四叔宿舍里有兩人沒有回來,疑惑之余,四叔忍不住問了一下帶領(lǐng)自己的負責人。
負責人告訴他,那一隊今晚要加班,不會回來。
第二天,距離發(fā)薪日還剩兩天,宿舍里又有兩人沒有回來,六人的宿舍只剩四叔和鄰床的室友。
四叔又一次問了負責人,這一次負責人給出的說辭是,他們拿著工資離開了。
“不可能!”四叔在心底想,如果是拿著工資不干了,那宿舍的行李怎么可能不要呢?
四叔知道,對方一定是在騙人,但四叔沒有揭穿,如果現(xiàn)在揭穿是一種很不明智的行為。
他回到了宿舍,躺在床上絞盡腦汁地想著,一時間各種想法涌上心頭。
想到一個多月之前的鬼火,四叔一下子跳了起來,全身開始不停地顫抖。
十來分鐘后,他偷偷地潛入了很多宿舍,發(fā)現(xiàn)了一個驚人的事實。
不止四叔一個宿舍,其他宿舍的人也消失了,現(xiàn)在整棟宿舍樓不超過20來人。
這個事實,更肯定了四叔內(nèi)心的想法與猜測。
“怎么辦,現(xiàn)在逃跑是不可能逃得掉的。”四叔眼里充滿了血絲,思考著該怎么辦。
深夜里,四叔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也就是這個決定,讓四叔僥幸的活了下來。
他叫醒鄰床還不明危機的室友。
“想活命就跟我走。”四叔無比凝重地說,“知道為什么他們沒有回來嗎?因為他們死了。”
“好。”室友盯著四叔的眼睛,咽了咽口水,良久才憋出一個字。
“相信我。”
四叔說完,拉著室友去見負責人,揚言要見那個人事經(jīng)理。
負責人打了一通電話,將四叔二人帶到了人事經(jīng)理的屋子。
“我想加入你們,請別殺我。”四叔一見到人事經(jīng)理,如是說。
人事經(jīng)理聽完,盯著四叔看了很久,而后他摘下眼鏡問,“你如何察覺到的?”
“那些沒回宿舍的人都死了,對吧。”
人事經(jīng)理聽完默不作聲。
“尸體埋在了后山。”四叔接著說。
“你很聰明。”人事經(jīng)理笑了笑問,“鬼火?”
“沒錯,鬼火是一種自然現(xiàn)象。”四叔假裝鎮(zhèn)靜說道,“一個半月之前,出現(xiàn)如此多的鬼火,那么只有一種可能,那山里埋著成片的尸體,而那些尸體,正是你們廠里的工人。”
“沒錯。”人事經(jīng)理皮肉不笑地說道,“我們殺了,埋在了后山。”
四叔聽完雙腿發(fā)軟,這種話從對方嘴里輕描淡寫地說出來,實在讓人毛骨悚然。
“加入我們可以,但要斷一根手指。”人事經(jīng)理對四叔和他的室友說。
四叔咬了咬牙,沉聲說,“可以,不過我不會幫你們做喪盡天良的事,你們不就是想要免費的勞動力嗎?”
“哈哈哈。”人事經(jīng)理笑了起來,“沒問題,我們做那么多,確實是要免費的勞動力。”
說著,經(jīng)理拍了拍手。屋外走進來了幾個大漢,他們手里拿著刀,取走了四叔和他室友的手指頭。
說到這里,四叔停了下來。他仰頭望著血色的夕陽長吁一口氣,撫摸著殘缺的手指對我說:“那時候的人心,你根本想象不到。”
我深吸一口氣問,“后來呢?”
“后來。”四叔說,“后來我就成了這家工廠里的免費工人,直到一年后一名警察打開了我的房門。”
“工廠里的人都被抓了?”我問。
“是的。”四叔閉上眼睛回答道:
“在工廠不遠處的后山里,發(fā)現(xiàn)了成堆的尸體,那是背井離鄉(xiāng)、扛起家庭重擔的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