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殘缺的Greenfinger
一
我可能是一個非常容易遺忘的人,如今,關于過往的許多記憶都是零零碎碎處于慘不忍睹的斷層狀態,這讓我有時很是尷尬。譬如,跟人交談的時候,對方說某時某地曾經與我有過什么樣的交集,我常常是一臉懵懂,傻傻地問:“這是真的嗎?那真的是我嗎?”這時對方先是滿臉的狐疑,然后是難掩的難以置信,這種表情總讓我無比的窘迫與尷尬。
孩提時候的記憶自然更是已經模糊不清了。我已經想不起兒時的許多玩伴,想不起曾經的玩耍過的游戲,想不起我認識的第一個字、讀的第一本書,甚至也想不起第一天上學時的情景了……但是,我卻仍然能想起那個百無聊賴的午后,想起一條悠閑的魚,想起那個扎著小辮,渾身發散著淡淡光暈的小女孩。
小時候,生活在鄉下的一條老街上。老街臨河而建,大小不一的河卵石鋪就的街面因年深日久的踩踏摩擦而光滑如鏡面,時時泛著冷冷的青光,赤腳踏上去,透著絲絲的清涼。靠河的一側的房子,因為河水時常暴漲的緣故,家家都用木樁支在堅實的河岸上,搭起一個眺樓,然后就成了吊腳樓的模樣。我是很喜歡在眺樓上玩耍的。找幾張廢紙,折幾個紙飛機,使勁地朝河面上扔去,看著飛機輕悠悠地借著河風飄飄蕩蕩,心里暗暗鼓勁,希望它可以飛過河的對岸去;或者折幾只小紙船,從眺樓上拋下河去,看哪只會比較幸運,正正當當順順利利地落到河面上,然后看著它隨著一漾一漾的河水朝著下游飄去;又或者就趴在眺樓的窗欄上,欣賞著對岸的河柳輕揚,樹影婆娑;河面上竹筏輕蕩,細波微漾……其實我最喜歡的是趴著窗欄看河里的游魚在清粼粼的河水里一條條一群群地來回逡巡追逐穿梭。
一個天空明朗,陽光燦爛的夏日午后,伴著百無聊賴的蟬鳴,我照例趴在窗欄上觀賞著河里悠閑的游魚。那一條條形態各異,顏色駁雜的魚我是叫不上來名字的。大概河鯉啦,河鯽啦,石斑之類的總是有的吧。我就是喜歡看它們悠然自得,毫無顧慮地沿著河岸的淺處自由游動,嬉戲覓食。有一條較大的,身上有著淡淡暗紅條紋的魚是我比較喜歡的。時不時它都會游到我家眺樓下的河岸邊來。我常會弄些小飯粒扔下去,它有時也會欣然的接受,所以我的心里認定它是喜歡我的。當我正津津有味地欣賞著那條大魚跟其它小魚悠閑地游來游去時,大魚竟然毫無癥兆地向著河對岸躥去。我極是懊惱,凝聚眼光沿著大魚游去的方向去追蹤它的身影。突然,我發現河對岸有一個扎著小辮,挽著褲腳的十三四歲的小女孩依著河水的淺處趟河而過。明媚的陽光照射在清澈的河面上,折射出粼粼的波光,波光中,女孩純凈的臉上和身上竟發散著淡淡的恬靜而圣潔的光暈。我怔怔地看著她,良久良久,竟不知不覺地看得癡了……那以后的很長一段日子,我的夢里竟然都是一條大魚和一個女孩美麗婀娜的身影。
隨著時間的流逝,我卻日漸地不能確定我的記憶中是否曾經有過這樣一個夢幻的場景。尤其是在讀過《邊城》之后,我就愈發的懷疑是我那不知羞恥的記憶偷偷地潛入了沈從文筆下的古城鳳凰,悄悄地躲在了沱沱河邊的某個吊腳樓上,癡醉地看著翠翠踩著跳巖輕快地渡河而來,然后內心里是那種將別人的好東西據為己有之后無比滿足的竊喜。
多年之后的某個春風沉醉的夜晚,當我與初戀的女友喝著啤酒擼著烤串滿心愜意時,我把那個由一條大魚引起的夢幻景象繪聲繪色地說給她聽,然后,我就只看見她拿著串棍輕輕地挑弄著桌上的一條烤魚,俏生生的臉上露出那種意味深長的壞笑。后來,我常想,我那愛忘事的毛病越來越嚴重是不是就是因為她那晚的壞笑造成的。
可是,盡管如此,那條有著淡淡暗紅條紋的大魚卻一直在我的記憶中肆無忌憚地躥來躥去很多年。
二
成長其實不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它意味著生命的流逝與美好的丟失。成長的過程天然性的就帶著一種淡淡的憂傷情緒,這種情緒貫穿著我們整個的生命旅程。老去的某天,當我們試圖去追憶青春,懷念過往時,這種情緒就會一點一點的氤氳聚集,變成心底無法抹除的痛楚。
時間就像是一臺大大的碾磨機,命運的大手總喜歡把每個人生命中最柔軟最美好的東西一個個扒拉進去,慢慢地碾磨,直到磨成我們再也想不起來從前來的另一個模樣。無論是“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的純真爛漫,還是“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的耍酷賣萌,都會在時光的背影里成為我們難以尋覓的傷感記憶。
成長是疼痛的,因為成長就是向過去告別,向未知尋覓。
過去往往是美好的,而未來卻常常充滿著無法預知的兇險。我們常用“蛻變”一詞來形容成長變化的巨大。雖然未必每個人的成長過程都充滿了慘烈的痛苦與掙扎,但是,每個人或多或少總會遺棄心中最柔軟最美好的部分,
心就漸漸地變得堅硬,變得麻木,變得對這個世界無感了,然后,我們就長大了!
三
我突然發現,在我心里躥來躥去很多年的那條大魚竟然漸漸的被風干成了一條硬梆梆的咸魚。
第一次聽到周星星的咸魚梗是十多年前的那個冬天在南方的某個小城的一間狹小的錄像廳里。
那年夏天,我大學畢業。當我手捧過那張輕飄飄的幾乎一文不值的不入流大學的畢業證時,我仿佛聽見了心底用四年編織的那個夢稀里嘩啦地碎成了一地的玻璃渣子。打包行李,佯裝瀟灑地揮揮手走出校門的那一瞬間,我的心變成了暗夜里的一個孤魂,無比的迷茫與不安。幾年的大學生活,我可以像一只埋進沙子里的駝鳥一樣假裝著不去想今后的方向,恣意地揮霍著自己的青春和美好時光,但是這一刻,我不得不考慮我的路往何處去。然而現實卻并沒有讓我有什么不一樣的選擇,我不得不像那時的大部分人一樣擠上擁擠嘈雜的綠皮車廂奔向南方。
每個人的求職的結局或許不同,但每個人的過程總是有幾分相似。跟許多人所經歷過的經歷一樣,那一次次的被拒,一個個的冷眼,那些反反復復的奔波、疲憊、棲惶、懊惱與絕望幾乎將我的自信與勇氣消磨殆盡。
后來的一次面試,當面試官翻看著我遞過去的簡歷時,我分明看見了他眼睛里一閃而逝的不屑。最后,當我期期艾艾結結巴巴地回答完那個聞所未聞的面試問題時,他臉上嘲弄的神情越來越強烈了。我的自尊心與自信心在那一刻被徹底地摧毀了。連面試官推過來的簡歷也沒有勇氣再拿回來,我就像一只狼狽不堪的流浪狗一般驚慌失措地奪路而逃。
最終,我成了流水線上的一名普通的打工仔,在悶熱的車間里,在繁忙的工作臺上,重復著枯燥機械的動作,一次一次一點一點地把我的理想、信念、青春與熱情填進流水線里。還有剩余的,就肆意地消磨在工廠旁邊喧囂雜亂煙霧繚繞荷爾蒙飛濺的大排檔和錄像廳里。
那晚,照例跟一群志同道合的工友在錄像廳里打發多余的時光。一群人被屏幕里大受歡迎的周星星的無厘頭逗得哈哈大笑,那夸張的笑聲宣泄的是被壓抑太久的苦悶。
“做人如果沒有夢想,那跟咸魚有什么分別?”
突然響起的一句臺詞像根針一樣刺在我早已麻木的心里,那種刺痛如電擊一般穿透全身。我的腦海里突然就像被郵件攻擊的電腦一樣爆屏了,屏幕上跳出的每一個窗口都是那條被風干的大魚的形象。我在眾人迷惑的目光中沖出了錄像廳,奔回宿舍的樓頂,蹲在一個黑暗的角落里,難以自抑地大哭起來。第二天,我義無反顧地辭了工,背起行李飛奔到火車站,買票,檢票,跳上回家的火車,一路向北。
多年過去了,盡管如今的我并沒有實現最初的夢想,但是卻也沒有背離自己內心的追求。至少自己的付出與努力終止了那個行將沉淪的我,讓我朝著一個向上的方向行進著。
成長過程中,雖然影響著我們會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的許多因素是不可控的,但是生命里卻總會有著那么一個契機,借著某一個事物,上帝會打出一道靈光在你的身上,讓你看清前方的路。
謝謝我生命里的那一條咸魚!
四
每個人的生命中都會有那么一條魚,或陪伴著我們成長,給我們激勵;或也陪伴著我們老去,給我們溫暖。
七月,陪著孩子去看《大魚海棠》,當看見大魚鯤化做大鵬含著淚與泣不成聲的椿告別,然后展翅飛向海天之門的漩渦、看見湫緊牽著椿的手躍下懸崖,化作一團金色的火焰送椿去往人間時,我幾欲淚目。
鯤是椿生命里改變她命運的一條大魚。鯤讓椿這個憧憬著美麗繁華的人間生活的少女經歷了一次人生的巨變,從而由一個懵懂天真的少女一下子成長為一個懂得感恩、責任、犧牲和愛是什么的一個人。
“我夢見你了,夢見你長大了。”這是椿用一半壽命換回化作小魚的鯤的靈魂,細心照料他,希望他快點長大,好返回人間重生時說的一句話。其實想想,這何嘗又不是鯤最想對椿說的一句話呢?
幾天前,突然收到一個匿名的包裹,滿腹狐疑的我拆開來一看,里面有一個魚形飾品,下面壓著一紙素箋,素箋上用娟娟秀字寫著“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長跪讀素書,書中竟何如?上言加餐飯,下言長相憶。”落款處還畫著一條搞怪的小萌魚。我不禁啞然失笑,想起了十多年前認識的那個被我叫作“小呆魚”的女孩。盡管我們認識十多年,但大致還是要算作是“神交”,平時也少有聯系,只是每每卻總有一些類此般的突如其來的溫暖與驚喜。
我想,“小呆魚”應該是我生命中的一條魚。
《大魚海棠》里說:“所有活著的人類,都是海里一條巨大的魚;出生的時候他們從海的此岸出發...他們的生命就像橫越大海,有時相遇,有時分開...死的時候,他們便到了岸,各去各的世界...”其實每個人都可能會是每個人生命中的一條魚。只是有的人我們一生都無法相遇,有的人相遇即分離,只有少數的人可以與我們相遇,相知,相愛,相守,一起老去。既然我們死的時候都要各去各的世界,那我們就應該珍惜生命中的每一條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