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書推薦︱<系我一生01:深喜淺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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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她這一生所有的交易

都不是由她自己來做

盛晏若跟蔣朝余的結局,到底沒有逃脫掉那個婚姻是愛情的墳墓的詛咒。唯一的區(qū)別是,他們只有婚姻,沒有愛情。

不以婚姻為目的的愛情是一條死路,那缺少愛情的婚姻就是死路一條。

五十步笑百步的差距而已。

離婚是盛晏若提出來的,過程相當狗血,她在晚歸的丈夫的襯衫領口發(fā)現了一枚紅色唇印,蘭蔻184,她的梳妝臺里沒有這個色號的口紅。

這不是第一次了。

他是故意的。

以他的性格,哪怕藏起一卡車的女人都輕而易舉,怎么可能如此大意地留下痕跡。

他是故意要激她離婚。

當年盛建國把女兒嫁給蔣朝余的條件之一,就是男方不能主動提出離婚,否則盛氏集團的股份,他只能拿走49%。

他怎么能甘心,當年他跟條狗似的跟在盛建國身后,搖頭晃尾忠心耿耿,就差喊盛建國一聲爹了。這一筆筆一單單的生意,都是蔣朝余用命談來的,酒吧、夜總會、KTV,客戶只要一個電話,哪怕深夜兩三點都能叫他出來喝酒。就因為他從小地方只身來到這座城市闖蕩,沒背景沒后臺的人,總比別人少點公平。

就在那個時候,蔣朝余偶遇了他的貴人盛建國。

可他心里其實也清楚,盛建國未必是真的看得起他,不過是把他當狗一樣替自己賣命。可起碼,在他之前在他之后,就沒有比他蔣朝余更能干、更出類拔萃的狗了。

跟盛晏若結婚那天,請了他爹媽和三個姐姐。他們是在婚禮上賓客的議論中,得知了新娘是個啞巴的事實。震懾于婚禮的豪華跟女方娘家的權勢,一家子呆若木雞,一聲不敢吭。直到婚禮結束回機場的路上,坐在后排的父親才訥訥道:“村頭那個傻子良波最近也叫人說了門親事……是隔壁村的一個啞巴……幺兒,這……怎么……你也要娶個啞巴做老婆……”

命運借這隆重的場合,狠狠扇了這個男人一巴掌。

不會說話在保守的鄉(xiāng)親眼里,就跟殘廢了一樣。憑什么,他有手有腳有本事,就該娶一個殘廢過一輩子?

大姐蔣芳芳老實,插嘴說道:“弟妹長得很漂亮啊。”

回去的這一路,母親都沉默不語,仿佛也在為兒子將來的婚姻擔憂。

蔣朝余操控著方向盤,望著前方路況一言不發(fā),連日來陰郁的心情終于在此刻下起了傾盆大雨。

那件帶有吻痕的襯衫被盛晏若隨手撂在一旁,此事就算翻過不提。

婚姻能夠維持下去,靠的不就是其中一個掩人耳目、自欺欺人嗎?

晚上,蔣朝余回得很晚,電話都沒打來一個,但到底還是回來了。自從父親過世后,他回老宅的次數屈指可數。

她已經睡下,但并沒有睡熟,開著床前燈在看小說,聽不到樓下的動靜以及車子開進的聲音。

保姆莊阿姨歡天喜地地迎出去,蔣朝余將車泊在院子里的一棵大榕樹下,推門下車。莊阿姨接過他手里的西裝外套,他人高腿長,莊阿姨得小跑才能跟上他,跟在他身后告訴他晏若這一天做了什么,連她吃了什么都獻寶似的說給他聽。莊阿姨看著晏若長大,一直努力想要撮合她跟蔣朝余。

“一碗酒釀青梅,酸的,都吃了。”莊阿姨微笑著,把拖鞋遞給蔣朝余,“不知怎的,她最近特別愛吃酸的。”

他大概冷笑了兩聲,扯開領帶,往樓上去。

腳步聲很重,他以為她睡著了,可那細微的震動,她比任何人都敏感。

蔣朝余拿了浴袍進浴室,草草沖了一下,擦干頭發(fā),一邊系浴袍的帶子一邊走出來。他站在床邊看了一會兒,她向著另外一邊側躺,閉著眼睛似已入眠,薄薄的棉被下線條流暢,睡衣的袖口褪到了小臂,露出纖細雪白的一截,柔弱地彎在錦被上方。

男人的情跟欲向來涇渭分明。

沒有什么需要掩飾,這是他的妻子,他的手按住了她被子的一個角。

夫妻生活在沉默中進行,缺少互動跟回應,像在完成一項義務,對兩個人而言都像是酷刑。

太過突然地進入,讓她幾乎只剩下關于疼痛的感受。他忽然抬起手,輕柔地落在她臉上,仿佛想要擦掉什么東西,太過意外的舉動,讓兩人都有些吃驚。

這個過程中,晏若從下方仰視著他。

額頭上微有汗意,凝在他雙眉之間,順著高挺的鼻梁往下淌,更襯得那雙眸子雪亮,眉毛宛如兩柄鋼劍,斜斜插入他鬢發(fā)里。其實他是個英俊的男人,鼻若懸膽、面如冠玉,所有這些詞語都用得上。

他自上而下地看著她。

不習慣他這樣罕見而直接地注視,她側頭避了避,然而福至心靈的一瞬間,又轉過去。

“明天陪我去場酒會。”

——為什么?

“酒會需要攜女眷出席。”他理所當然地開口。

她微微一笑。

他慧眼如炬地捕捉到,停住了動作,冷冷地道:“你笑什么?”

——朱虹沒空?

“她有別的事。”他翻身下來,背對著她,忽然古怪地說了一句,“有時候,你倒是挺能忍的。”

晏若知道朱虹的存在,并沒有讓他感到意外。朱虹那種女人,送她一枚鉆戒當場就要戴走,蒙主恩召豈能一忍再忍,早在半夜打來過電話,無聲地向正主示威。

她只是視若無睹。

事畢晏若起身去浴室,回來的時候,她干脆睡在了客房。

蔣朝余太喜怒無常,只是沒想到這個動作也會激怒他。半夜的時候,他驅車離開,動靜很大,把睡在一樓的莊阿姨都驚動,披了件睡衣跑出來看怎么回事。

她無知無覺,一夜好眠,睡得香甜,什么都沒有夢見。

第二天中午時分,盛世集團名下的公關公司送來了禮服,露背晚裝長裙,配一雙寶藍色細跟鞋,珠寶是配套的,一起送過來由她親自過目。造型師十二點就開始候命,車子在下午三點準時出發(fā),前往城市另一頭的希爾頓酒店。

到達酒店門口,車由一處拱形正門駛入,酒店內綠化做得極佳,入目就是大片大片的草地,灑水器隨意澆灌。車子暢通無阻,一路駛到正廳前一個羅馬式噴泉處停下,有門童繞過那圓形噴泉小跑前來替她開門。蔣朝余早已恭候在側,深情款款地伸手,扶她下車。

她翩然落下,并沒有對周圍景物多做打量,微微抬頭,與他相攜步入會場。

會廳極大,正中垂下一大型水晶吊燈,映得滿室衣香鬢影、富麗堂皇,高腳杯的舞會,鋼琴跟晚禮服不期而遇。

甫入門,便有人帶著太太迎上來,蔣朝余亦是滿臉堆出笑,早早地伸出手來,兩手在中間握住了,撼動不已,連聲地道:“難得,難得。”

跟在那位先生旁邊的夫人年紀不會很輕,眼角有脂粉掩蓋不去的細紋,但保養(yǎng)極佳,膚色白皙。見晏若落了單,那夫人便竭力地找話題同她搭話,連聲贊她頸間這串矢車菊藍寶石色澤通透,晶體潔凈均勻,強光之下連一點雜色都沒有,定非凡品。

晏若微笑不語,托起那夫人腕上一只翠玉手鐲,眼中流露出愛慕神色。那夫人二話不說抹下來,強行要為她戴上,她只是搖頭,堅決不肯接受。那夫人便干脆捉住晏若一只手臂,硬是替她戴上,笑道:“這顏色太艷,妹妹年輕,戴著比我合適。”

晏若解下頸上所戴藍寶石,依樣為她戴上。那夫人胡亂擺著手臂,抗拒得不甚強烈,任由晏若為她系上項鏈的扣匙,臉上微帶小小竊喜。

蔣朝余看了晏若一眼。

她像是生來就習慣于這種場合,哪怕一句話都不用說,只要站在那里,便是得體的待客之道。

那先生臉上流露出慚愧的神色,向著他赧然道:“賤內讓您見笑了。”

“怎么會?”蔣朝余微微含笑,欠身致歉,“內子不愛說話,失禮了。”

待二人走開,蔣朝余看著晏若,嘴角微揚,是個譏諷似的冷笑:“項鏈換了這個,這筆買賣做得不值。”

——她喜歡。

“她喜歡你就換?”

她轉著那手鐲,感受著那異于體溫的冰涼,然后抬起頭,眼睛被某道侵入的艷麗色彩刺了一下。

朱虹也來了。

她反倒有些弄不明白蔣朝余的安排。

雙姝為他爭風吃醋,當中還有一個是他的老婆,這場面會很刺激?

為避免那尷尬的局面,趁著朱虹走來之前,晏若沿著長廳回廊退去另一邊。那里似乎是個半封閉的玻璃花房,有秋千、涼亭,撐起一個支架的藤蘿,外頭日頭濃烈,不見一絲云翳,里面卻因綠植茂密,將陽光盡數遮擋,顯然是鬧中取景的一塊好去處。

她悠然地坐在藤蘿架下的秋千上,小幅度地搖晃著,啜飲一杯檸檬汽水。忽然聽見了來自后方花葉被踩踏的聲音,她沒有回頭,聲音被風推送,陸陸續(xù)續(xù)地傳到她耳邊。

是蔣朝余跟朱虹。

確切地說,是擁吻中的蔣朝余跟朱虹。

有什么在腳邊輕拂,晏若低頭一看,是一只灰白相間的布偶貓,尾巴柔軟地蜷曲成各種形狀,一黃一藍的眼珠滴溜溜地打量她。她彎腰,將它抱上膝蓋,順著它背部紋路輕撫,毛發(fā)一層層倒伏,又豎起,它舒服得瞇起瞳仁,將尾巴盤在身側。

不知道蔣朝余說了什么,引得朱虹笑了,她嗔怒似的拍了他一下,聲音似有說不出的嬌媚:“……得了,我哪配啊,要兒子,叫你老婆生去,哎喲,這就翻臉了……至于嗎?怕她也給你生個小啞巴出來?”

大概是手腕上的玉鐲磕到了貓的鼻子,冰得它一個激靈,像是通識人性一般,仰頭專注地看著她。

她在心里低聲說:我不喜歡。

用項鏈換手鐲,她一點都不喜歡。

可蔣朝余知道嗎?她這一生所有的交易,都不是由她自己來做。

她摟著那布偶貓,將臉頰貼入那叢立的毛發(fā)間,心里悄悄地問:爸爸,我現在該怎么辦?爸爸,我什么辦法都沒有了。

四周悄無聲息,微風吹過,靜得能聽見灰塵落地的聲音。

她深吸一口氣,抱貓起身,倒是沒注意,花房有一面是雙面鏡,能清晰倒映出里面的人和花影。

朱虹背對著她,而蔣朝余,恰是正面朝向她。

這么說,他一直能夠看見她在那里。

兩人四目交接,倒毫無訝異。那貓便應景地“喵”了一聲,伶俐地從她懷中躍下,輕盈地落回草地上,毫無流連地將她拋下。仿佛它此行的主要目的,就是為了將她一并拖入這混亂的局勢之中去。

莫名有些悲哀的意味,不是因此情此景,而是貓姿態(tài)決然地離去。

晏若忽然發(fā)現,她生命中經歷過的所有人,他們再見即是永別。

比如爸爸,比如倪安海。

自酒店一別,晏若沒想到還能夠再遇到朱虹。

她最喜歡的一個衣服牌子在市區(qū)只有一家旗艦店,她是這里的VIP,每次有當季的新款上市,客戶經理總會一對一發(fā)短信到她手機,邀請她來選購。她難得進城一趟,剛好趕上丁宜調休,兩人商量好了一道來這里逛逛。

偏巧朱虹這天也來店里挑衣服,手機夾在肩膀跟耳朵之間,兩只手熟練地翻揀著一列新衫,語氣宜嬌帶嗔,膩得人心里發(fā)慌,旁若無人地跟電話那頭的人撒嬌:“說什么都要來接我,忙忙忙,再忙能有我重要……不行,我說不行就不行……”

晏若神色如常。丁宜卻受不了別人發(fā)嗲,大庭廣眾下,這給誰演八點檔呢。她朝聲源處瞥了一眼,原本不作他想,看清以后眼皮跟著一跳。

這個女人!

丁宜不由自主地掐了晏若手臂一下,恨她不爭氣,讓這種貨色勾上了蔣朝余,還沒她長得一半好看。晏若還沒怎樣,她已經恨得咬牙切齒,眼風如刀,恨不得在那女人身上生生戳幾個窟窿出來。

晏若能忍,她忍不了。她的父母就是因為第三者插足而離異,她這輩子最恨的除了渣男,就是小三。

可是店里到處都是保安,攝像頭裝得比人還多,她倒真想扇那女人兩個大嘴巴,給晏若出氣,就怕監(jiān)控拍到自己,她是律師,比較相信確鑿的證據。

可是誰說律師就不能有七情六欲。

朱虹買了衣服刷了卡出了店門。

丁宜也顧不得挑衣服,撇下晏若,跟著她出去了。迎面就見一對情侶從電梯上下來,女孩子手里捧了一大杯奶茶,喝都沒喝幾口就要往垃圾桶丟。丁宜眼疾手快一把抄在手里,回過頭笑盈盈地跟那女孩子說:“我?guī)湍闳印!?br>

她快步上前,叫了聲朱虹。

朱虹聞聲回頭,丁宜拿著奶茶劈頭蓋臉地朝她臉上潑去,冷笑道:“搶別人老公很爽是吧。”她一向潑辣,敢愛敢恨,敢作敢當,眼下是真的沒有在怕。

奶茶滴滴答答順著朱虹的頭發(fā)、臉頰往下淌,朱虹窘迫交加,本能地抬手去擦,整張臉都快紅透了,因為有路過的人專門回頭往這邊看。說到底,小三再囂張,起碼還背著一把道德上的枷鎖,更何況是在大庭廣眾之下。

丁宜故意轉過頭問那看過來的人,聲音奇大,臉上帶笑:“看什么看,沒見過教訓小三的啊?”

晏若是完全不知道發(fā)生在外面的事,也不知道回去之后朱虹是怎么跟蔣朝余哭訴的。蔣朝余原就是個寵妾滅妻的混賬性子,他怎么對晏若另說,卻見不得自己的女人受一點欺侮。朱虹沒認出丁宜,猜也能猜到她是給盛晏若出氣,添油加醋地把一盆臟水往晏若身上潑。蔣朝余大概是真的被氣狠了,一連好幾天都沒回家,倒是莊阿姨給他打了幾個電話,說晏若身上出疹子了。

晏若從小身體就差,一換季身上先長紅疹,然后是過敏,接著就開始發(fā)燒。所以只有她身上一起小紅疙瘩,盛建國就打電話讓家庭醫(yī)生上門。

朱虹挨著他手臂看電影,把電話里的內容聽得清清楚楚,心頭一沉,銀牙暗咬,暗中覷了他一眼,卻見他臉色都沒變,漠然地聽著電話那邊那人說話。

電視上正放到一個女人也在講電話,出道沒多久的年輕藝人,年輕又漂亮,也經得住攝影燈當頭的無情照射。她從沒見過他這么耐心地追過什么電視劇,況且還是這種八點檔的偶像劇。

朱虹不由得多看了屏幕兩眼,心里頓時一陣發(fā)堵。

也許是心理作用,她看誰都覺得像他家里那個原配。

蔣朝余淡淡道:“我知道了,現在忙,在開會。”隨后摁斷手機,跟遙控一起撂在茶幾上。

朱虹依偎著他,伸手輕輕摩挲著他手臂內側,軟語道:“她生病了?你不回家瞧瞧,這么鐵石心腸啊……”

女人真是奇怪,明明愛他愛到死,明明知道他最討厭的就是他的原配,卻偏偏要隔三岔五提一提盛晏若,仿佛要看見他不高興,才能讓自己如意。

他不喜歡盛晏若,可偏偏就是這三個字才能激到他,他果然把臉一沉,卻又并不作聲。

朱虹的一顆心頓時七上八下。

過了幾天,蔣朝余因為別的一些事打電話給助理,問他人現在在哪兒。

助理說在醫(yī)院。

蔣朝余平靜地問:“你在醫(yī)院干什么?”

面對老板突如其來的關懷,助理有些受寵若驚:“有些發(fā)燒,來醫(yī)院開點藥。蔣先生您有什么事情嗎?”

“沒什么事。”頓了一頓,他才開口,“我有東西落在家里,你幫我去拿下。”

他口中的家除了老宅就沒有其他地方。助理剛想答應,他又改口:“算了,你好好養(yǎng)病,我自己開車過去。”

誰都防不到他大中午的會回來。晏若午睡沒一會兒又被吵醒,只聽得一陣引擎聲,莊阿姨出去開門,許久又聽不到其他動靜,她翻了個身繼續(xù)睡,迷迷糊糊地才入夢,莊阿姨就過來敲她的門。

可她不得不起,因為來的人是丁宜的弟弟丁慎。

盛丁兩家其實算是世家,但平時晏若跟丁宜來往比較多,很少見丁慎主動上門找自己。

她換了衣服下樓,剛下樓梯,一眼看見坐在一樓客廳看報紙的蔣朝余,他應該是剛剛從公司過來,雖然沒系領帶,但是穿著西褲襯衫,頭發(fā)一絲不亂。

她看了他一會兒,像是疑惑他的出現。這個時候他不應該在公司嗎?況且他真的好久都沒有回過這里。

他仿佛壓根就沒注意到她,自顧自地將報紙翻過一頁。

丁慎的司機把車停在門口。

這一年過了大半,十一月初就是丁宜的生日。每年這個時候都是她弟弟丁慎最頭疼的日子,倒不是說禮物不好挑,只是任何一件他送的禮物,最后都會被她悄悄退回店里換成現金,用來增加她的存款,可如果丁慎直接給她錢,她就會翻臉,認為他不尊重她。

世界上就沒有比丁宜更難搞的女人。

這一次丁慎學乖了,心想晏若跟丁宜一塊兒長大,丁宜喜歡什么討厭什么,晏若一定清楚。丁慎干脆找她來給自己當參謀。

丁慎以前也不是沒有因為這種事找過她,她隨和地拿了一件外套要出門。莊阿姨端著水果盤從廚房出來,看見她在系鞋帶,急得一直朝她使眼色,下巴朝沙發(fā)上那個人努了努。

她幾乎要笑出來了,這么多年了,一直也就只有莊阿姨,一門心思地想要撮合他們在一起。

同床異夢,掛名夫妻而已。

她搖了搖頭:他很快就會走的。

莊阿姨很憂愁:“不能下次嗎?丁慎就這么著急約你?”

報紙又翻了一頁,蔣朝余這才抬起頭,視線穿過落地窗望向極其遙遠的地方。她已經出了門,在這秋風漸近的季節(jié),走出了老宅。

在車上的時候,丁慎問過她到底送什么好。

——送首飾吧。晏若建議。

——丁宜從小就喜歡亮晶晶的東西,玻璃球啊、塑料貼紙啊,她從小到大攢了一大盒子。

丁慎也真想不出其他有什么好送的,只能讓司機直接把晏若送去了珠寶店。

店長戴著白手套小心翼翼地把幾枚裸鉆排列在她面前,只管沖著她熱情地笑。店里的人倒也沒有人誤會兩人是一對兒,因為丁慎一口一個晏若姐,叫得不要太順口。

她一面想著要給丁慎省錢,一面又想著要挑丁宜中意的,比較來比較去,相中了一對珍珠耳墜,不算貴但又不掉價,小小渾圓的兩粒,既搶眼又漂亮。她戴著試了試,珍珠掩映在秀發(fā)之間,顯得人嬌俏秀麗,連丁慎也覺得眼前一亮,立刻刷卡讓人包好。

為了表達感謝,丁慎又親自把她送回了老宅,在門口一直跟她道謝。

晏若笑著還禮,請他務必不要這么客氣。

已經是傍晚了,夕陽斜斜地照進庭院,她轉身進門,意外撞見了站在回廊下的蔣朝余。他竟然還沒走,只不過西裝襯衫都給換了,很家常的臧藍色條紋休閑服,一看就是今晚要留在這里的打算。

她從一樓花架前經過,他像是終于才察覺她的出現,目光望過來,忽然冷笑了一聲。她暗暗心想:我不生氣,我不生氣,我就當沒看見,我就當沒看見。

他一住就是一個星期,晏若賦閑在家,這才想起來是中秋節(jié),國家法定節(jié)假日,難怪他不用去公司。不過話說回來,現在盛氏都交由他管理,上不上班還不都是他說了算。

最高興的還數莊阿姨了,奔進奔出地張羅。有時候晏若也覺得心酸,莊阿姨就像她的媽媽一樣,關心女兒的婚姻,也擔心蔣朝余會不會欺負自己。

蔣朝余去洗澡的時候,他擱在她的梳妝臺上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

她擦眼霜的時候瞄了一眼,來電顯示寫著朱虹的名字。手機響了一遍就停了,然后進來一條短信:“我想你了,你在哪兒呢?”

今天晏若心情很好,就算她心情不好,也從來不會為這種人生氣。

她玩心大起,回了一條:在家。

幾乎是下一秒就又收到一條短信,言辭犀利:你是誰?

嚇了晏若一跳,捂著狂跳的小心臟立刻把這幾條短信全給刪了,小心翼翼地把手機放回原處。

幸好手機一直安安靜靜的,再也沒有響過。

蔣朝余邊擦頭發(fā)邊從浴室出來。

因為做賊心虛,晏若一直在鏡子里偷瞄蔣朝余。

他沒有穿浴袍,光裸著上半身,只在腰下松松系了一條浴巾,幾滴水珠正好沿著緊實的斜方肌滑入浴巾之中,暴露在外的一身腱子肉均勻漂亮,又不會顯得太過夸張。

他從擦發(fā)的間隙中看了晏若一眼,她若無其事地收回目光,把瓶瓶罐罐都擺放到原先位置上,然后借口臥室的電視機畫面不清楚,溜到一樓去看電視。

他在書房處理文件,半夜下來倒水喝,經過沙發(fā)的時候隨口說了一句:“以后不要隨便翻我手機。”

她目光驚恐地看過來。

他接著往下說:“更不要隨便回別人的短信。”

晏若本能地往后縮了縮。

蔣朝余道:“幾千萬的生意要是沒了,會讓你賠的。”

她眼睛睜得圓溜溜的,像只受驚的小倉鼠,讓人生出一種寵溺的沖動。她先怔了一下,然后大幅度地點頭。

他面無表情地轉身上樓,走廊并沒有開燈,只有從書房里射出來的一線燈光,映亮了嘴角上揚的弧度。

蔣朝余住在老宅的這段時間,最開心的要數莊阿姨,這種久違的相處又燃起了她對他們婚姻的信心。晏若卻心知肚明,他不離婚,只是因為盛氏51%的股份。

她不離婚,為的又是什么?

那天晚上,她看著冗長的婆媳劇在沙發(fā)上睡著了,第二天醒來卻是在臥室的床上。蔣朝余已經走了,去公司開會,莊阿姨在樓下喊她:“晏若,有你的電話。”

蔣朝余一到公司,朱虹便跟著追到他的辦公室,反手關上門,張口就問:“昨天你在哪里?”

“家里。”他冷淡地開口。

“哪個家?”

他看了看她。

這男人向來陰晴不定,他越是平靜,她心里就越害怕。

朱虹強笑著問他:“你突然回我短信……你從來都不回別人短信的,我還以為你有別的女人了……”

他平靜道:“人都會變的。”

朱虹問:“那你呢?你會變嗎?你到底什么時候跟盛晏若離婚?”

“等我拿到盛氏。”永遠都是這樣敷衍的一句話。

朱虹幽幽道:“每次你都這么跟我說,朝余,你知不知道,從前我一直很篤定你會跟她離婚。可是現在呢,你的態(tài)度我捉摸不透,我越來越怕,怕我等不到那一天……”

第二章

蔣朝余一輩子都忘不掉這張臉

這張從未受過欺凌的

堂堂正正的面孔

是晏若主動提出跟蔣朝余離婚的。

他難得回老宅一次,莊阿姨仍舊按照之前的習慣,給他做了一份煙熏三明治,煮了咖啡。記得他剛來這座城市的時候,最喝不慣咖啡,老覺得它跟餿水一個味。

人總是健忘的,忘得最快的就是對于苦難的回憶。

公司并購相當成功,小報鼓吹得分外肉麻,他志得意滿地放下報紙,舉起咖啡杯,嘴角揚起舒心的微笑。

——我們離婚吧。

沒有任何征兆地,“看”著桌對面的她說出這句話。

清水雙眸,不帶一絲半點這句話衍生的悲劇意味。

他反倒愣了一下,但也僅僅就在數秒之間,愣怔的表情微妙地被笑銜接,折中漾出來,是一個微感迷茫的模樣。

“好。”

他很快站起身,一只手按在桌上,斬釘截鐵地回答,容不得片刻怠慢。

從老宅出來,他第一時間電話聯(lián)系了他的私人律師。

一切順利得讓他幾乎感到了詫異,當天下午,在雙方律師見證下,她在工商局簽署了關于盛氏集團的股權轉讓協(xié)議。婚前財產她只要那座老宅。

她的律師姓丁,曾是她父親盛建國同窗,幾乎算是看著晏若長大,對她向來疼愛有加,此刻還在努力說服她不要簽這個字。

她笑了。

——丁叔叔,這是爸爸的心血,我什么都不懂,會毀了它的。

蔣朝余抬起頭,桌子并不長,但她似乎坐得很遠,低著頭,一行行閱覽文件,從他的角度看去,只能看見一弓雪白的鼻梁,頭發(fā)綰在腦后,標準的心形臉龐。

簽字,交換文件,再簽字。

盛晏若名字旁并列著蔣朝余三個字,象征著一段關系的徹底終結。

就這樣輕描淡寫地結束了。

一行人在走廊等電梯下來,丁律師快步上前,叫住蔣朝余。

蔣朝余的律師明顯比他還要緊張。

丁律師看著他,冷淡地講:“我接受過高等教育,但我第一次想要相信,報應這種東西。”

“那么,”蔣朝余微微一笑,“祝你如愿以償。”

丁律師不負眾望地變了變臉色。

走出工商局大門的時候,蔣朝余呼出一口氣,他終于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卻沒有意料之中的狂喜,反而覺得,這座城市的日光史無前例地強烈。回望過去這三十年,這一路的風塵滿面,從鄉(xiāng)下農舍到寸土寸金的高層公寓,他似乎都沒有見過這么烈的日頭。

十六樓蔣朝余的辦公室,朱虹喜滋滋地問他:“什么時候結婚?”

他靠著大班椅小憩,仿佛精疲力竭的樣子,聞言才睜開眼睛:“跟誰?”

朱虹嗔怒似的掐他手臂:“你說跟誰?”

他又重新閉上眼睛,抬手墊在額上,懶懶道:“不急。”

前些年,朱虹倒只覺得這男人脾氣不好,這些年卻越來越覺得他喜怒無常,高興也不多笑,越是生氣就越不動聲色。

她知趣地從他腿上滑下來,手指從他濃密黑發(fā)中穿過,拽著領帶拖到自己面前,親了親他的耳朵:“那我乖乖等你。”

秘書撥進內線,是私人助理的號碼。

“接進來。”

朱虹腳步輕輕地退出辦公室,把門帶上,抬頭看了他一眼,又自得地一笑。

對于這個男人,她勢在必得。

私人助理問他什么時候去取回放在老宅的衣物。原本叩擊在桌上的食指停頓片刻,他回道:“今天下午。”看了看手表,“我跟你一起。”

他站起來,重新把拆開的領帶系好。

老宅建在半山,司機駕輕就熟地沿著山路往上開,這一段有絕佳風景,沿路種滿了法國梧桐,層層枝葉交錯,有樹葉疏忽飄落。山腰建有一座天然溫泉,正對湛藍海域,海風柔軟,視野開闊。

車在老宅門口停下。

莊阿姨紅著眼睛,把收拾好的行李一件件地遞給他的助理。她是舊時代的人,無法想象離婚這種事,歸根結底,她擔心晏若一個離異女人未來的命運。

一路上助理都表現得欲言又止,這一次開口,卻是問莊阿姨:“阿姨,晏若人呢?”

蔣朝余現在用的人,大多是從前盛建國一手調教出來的,改朝換代后還是沿用舊人居多。小時候晏若體弱多病,算命的說她八字太輕,受不起這個命,從此往后,盛建國就讓身邊的人喊晏若名字,從司機到保姆,都不準叫她大小姐。

莊阿姨訥訥道:“在打網球。”

老宅后面有一堵磚墻,從前蔣朝余心情好的時候跟她打過,次數很少,他打不過她。一個人的時候,她就對著那面墻和自己練習。

蔣朝余眼睛瞇了瞇,上午剛剛簽完離婚協(xié)議,下午興致就這么高漲。

其實男人都是自私的,他們可以為錢為利為一切他們看起來正當的理由拋妻棄子,可他們無法忍受一個女人在他離開后,平靜地繼續(xù)過她的日子。

莊阿姨去廚房給他們倒水,客廳座機旁倒扣著一張便箋條,蔣朝余拿起來看了看,上面寫著一個名字、機場和時間。

蔣朝余想到還有東西落在臥室,借故上樓,如果天氣好的話,二樓的回廊能看到花園的景致。

巨大的落地窗令視線一覽無余,他的影子投映在玻璃上,長而筆挺,衣服架子比誰都好。

那樣子,仿佛只是路過。

她擊出一個漂亮的發(fā)球,也察覺到了什么,冷淡地抬頭看了他一眼。

剎那之間喉頭一腥,瘀血滿胸,像是有人迎頭痛扇了自己一巴掌,為她眼中的輕蔑。

他獲得了這一切,也間隙性地將她推得更遠。

他攥緊拳頭,明明他才是贏家,可在他的想象里,自己就是一頭輕而易舉被激怒的獅子,所謂修養(yǎng)全線崩潰,他幾乎是以全力克制自己不要沖到她面前去,掐住她的喉嚨聲嘶力竭地質問她:你算什么東西,一個啞巴,一個一無所有的孤女,那就給我收起你眼里的傲慢,別給我裝得有多高貴。

他掉頭下樓,大步往外,開門上車,行走間有怒而不發(fā)的風。

蔣朝余的臉色一定很難看,所以助理才會一路都一聲不吭。車子下了高架路,沿著輔路駛進市區(qū),很快就見林立高樓,霓虹影燈,朝著他在這座城市的某幢公寓駛去。他忽然睜開眼睛,命司機:“去泉府公館。”

那里住著一個叫朱虹的女人。

車子輕便地轉了個方向,過了一盞紅燈,從一個岔路口右拐,開了頗長一段路,掉頭駛進一個不甚顯眼的小區(qū),地段極為僻靜,極為奢華的大片草坪,獨門獨戶的別墅樓,很遠才有另外一棟。

司機知道朱虹的門牌號,待蔣朝余下車,便目不斜視地載著助理立即開走。

門一開,兩只熱情的臂膀繞住他的脖頸,他丟開手上鑰匙,兩只腳蹭掉皮鞋,欺身而上,掐著她脖子和后腦勺,幾乎惡狠狠地回吻,恨不得生吃了她的模樣。在床上的時候,女人終于察覺到他今天的異常,或者說是憤怒。

在某個瞬間,他汗涔涔的頭顱抵著她纖細脖頸,身體竟然還微微地在抖,低聲說:“我恨她……”

朱虹僵了一下,很快就反應過來,那個她指的是誰。

“我恨她……”

她忽然羨慕起了晏若,這個冷漠的男人罕有激烈的情感,卻盡數奉獻給了另外一個女人。

哪怕是恨。

她都沒有得到過。

朱虹很聰明,知道自己此時此刻應該扮演什么角色——一個柔情似水的、善解人意的情人,用柔軟的姿態(tài)抓牢男人的心。她偎在他胸口,指尖畫著圈圈,語氣含著恰當好處的傾慕:“可是朝余,你得到了盛氏所有股份,你的隱忍是有回報的。”

有嗎?

他閉上眼,黃粱一夢罷了。

助理于次日上午晨會結束之后,向總裁辦送上此次社招的終面人選,蔣朝余親自過目。

在一列人選當中,有一個名字讓他覺得分外熟悉——

倪安海。

他在老宅客廳的便箋條上見過。

擲下名單,蔣朝余冷笑了一聲,他一準料到,盛晏若不會這么輕而易舉地放棄盛氏的股權,他倒要看看姓盛的能請來什么人,搞出什么動作。

面試官由部門主管陳思和HR組成,以示尊重,也問過蔣朝余的意見,本來這種招聘只要部門領導點頭同意就行,可這一次,他破天荒地列席,反把底下的人驚得不行。

倪安海是這批面試者最后一個進來的。

西裝得體,發(fā)型整潔,天生長有一張未被欺凌過的漂亮面孔,因此平靜柔和、淡然自在,仿佛從未遭遇過任何苦難挫折。

那種優(yōu)越家世熏陶出來的不卑不亢,是蔣朝余這一生都可望而不可即的。

忽然,一股熟悉的恨意涌上心頭,連帶著對這個男人的一起。

倪安海彬彬有禮地向考官介紹自己,以及此次他應聘的職位。

主客之間幾輪問答,他答得中規(guī)中矩,技巧性雖然不夠,但勝在真誠謙遜。

簡歷中點明了他有海外工作經歷,在華爾街做過兩年技術開發(fā),測試用戶之間的互動跟黏著性,以他這個年紀來說是相當難得的。HR挺好奇地問:“有這么好的工作機會,你為什么還回國?”

他靦腆一笑:“因為一個女孩子。”

HR眼睛亮了,頗不專業(yè)地繼續(xù)追問:“女朋友?”

他坦然道:“正在努力追求中。”

HR笑得溫和:“祝你好運。”

“謝謝。”

蔣朝余站起身,從后門出去。

再見到倪安海的時候,蔣朝余跟陳思兩個男人剛剛從半山腰泡完溫泉下來。

紅燈亮起的間隙,車里的人跟車外的人剛好打了個照面。

是陳思眼尖,伸手出車窗,飛了個瀟灑的招呼過去,姿勢洋派,仿佛一個俱樂部的成員:“Hey,好巧,上山嗎?”

“是的,陳先生,上山探望一個朋友。”

他探望朋友,帶著一個足有30英寸長的芭比玩偶。

陳思笑:“帶著它不好坐公交車吧?”

他笑得明朗:“是的。我發(fā)現解釋自己有個女兒,比解釋自己沒有異裝癖似乎更加容易。”

陳思放聲大笑,回頭跟蔣朝余講:“我喜歡這個年輕人。”

蔣朝余從后座抬起眼,眼中射出一道挑剔的光,敷衍地落在倪安海身上。

倪安海保持著微笑,彬彬有禮道:“你好,蔣先生。”

他冷淡地開口:“你好。”然后轉開了頭。

車一直開到郊區(qū),快要看見廣播電視臺的時候,蔣朝余忽然想起來一件事:“我把手機落在了溫泉中心。”

陳思滿不在乎:“用我手機打給他們的客服中心,讓他們代為保管一下。”

“還在等幾個重要客戶的電話。”他的語氣聽起來真為難。

陳思立刻道:“那我再開回去。”

“沒事,你在這里下吧,我自己開回去。”

“那也行。”

往回開的時候正好錯開了回城的晚高峰,這一路暢通無阻,上山的時候天已經快要暗下來,放眼望去沒有任何高樓大廈的阻擋,只感覺空曠寂靜,雖然滿眼都是濃綠,卻依舊感覺像在懸崖谷底。

他書念得不多,但是每次開車從這條山路回老宅的時候,他總會想起小龍女在斷腸崖下的十六年。

這靜悄悄的、不被愛人發(fā)現的十六年,她怎么就沒瘋?

她明明是最有資格瘋掉的一個人啊。

一輪夕陽順著海岸,一寸一寸地沉下去,將靠近地平線的海面浸染得璀璨紛呈,像是一場美輪美奐的夢境。

在那夢境之中,獨自走來一個人影,周身鍍了一層金色,虛幻了她的輪廓。

而他根本不用再看第二眼,本能已經讓他踩下了剎車,停在路邊。

那是盛晏若,哭泣中的盛晏若。

他好像從來沒見過她哭,他有點可笑地發(fā)現,哪怕他們曾經結婚快三年。

她哭得很投入,旁若無人,接近孩子的哭泣方式,淚珠淌滿了一張臉,并且源源不斷地從眼眶里跌下來。

他坐在車里,不動聲色地用目光伏擊著目標人物。

她蹲下來,就在他停車的對面,將臉藏在胳膊中間,肩胛骨間或一顫,證明她尚未停止哭泣。

他走了。

他真的走了。

大顆大顆的眼淚滾出來,很快把袖口都哭濕。直到一只手,輕輕她順過她長發(fā),挽在她耳后。

她遲疑了片刻,抬起頭。

莊阿姨第三次來敲盛晏若的門,語氣真的有些無可奈何:“安海在樓下等你哦,你要是再不起床,人家可要走了。”

晏若的心驀然一酸,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她賭氣,不肯跟爸爸說話,爸爸也是這樣敲她房間的門,好言好語地哄她:“倪叔叔帶著安海哥哥來家里做客,你要是再不開門,哥哥就要走了哦。”

于是再大的怒氣都化為烏有,她二話不說掀開被子,興高采烈地跑去開門,義正詞嚴地跟爸爸交涉:我還是生爸爸的氣,但是我可以為了安海哥哥,原諒你一次。

那時候,她最喜歡的人是爸爸,如果爸爸惹她生氣了,比如故意裝成看不懂她的手語,非要她用嘴巴“說出”她想要的東西,她就最喜歡倪安海哥哥了。

盛丁兩家是世交,兩個孩子的母親是大學同窗,盛晏若的母親在生產的時候因難產過世。倪媽媽憐惜晏若幼年喪母,自幼便鞠育懷中,視若己出。兒子倪安海比晏若才大十個月不到,在母親的影響下,還不怎么會說話,就開始叫妹妹,圍在搖籃邊,有板有眼地教她喊哥哥。

也是他第一個發(fā)現,他的晏若妹妹不會說話,在其他幼兒已經牙牙學語的年紀,她只是靜靜地睜大眼睛,滴溜溜地看著嬰兒床上五彩斑斕的彩虹馬。

他跌跌撞撞,從嬰兒室跑到在客廳聊天的大人面前,中途還在樓梯上摔了一跤,磕到了額角,哭聲逶迤了一路:“妹妹不說話,妹妹不理我。”

檢查報告出來,因為出生時難產缺氧,腦部Broca氏區(qū)域受損,導致晏若天生失語。

在得知這個事實后,盛家和倪家兩家人的天同時都塌了。盛建國輾轉求醫(yī),帶著她從上海華山醫(yī)院到美國頂級的科研所,一次次重燃希望,又一次次陷入絕望。

晏若六歲那年,盛建國終于死心放棄,帶著女兒回國。在飛機經過大西洋的時候,他在心里跟漫天所有神佛禱告:他愿意散盡萬貫家財,來換女兒叫他一聲爸爸。

籠罩在這個家庭的陰霾久久不能散去,歸國之后,倪媽媽更是將萬般愛意傾注到晏若身上,時常攜子來看這個小姑娘。也正是兒子童言無忌的一句話,驅散了大人心頭的陰郁哀傷。他陪著晏若搭建一個規(guī)模頗大的城堡,竣工后蹦跳著回到母親身邊,高高興興地講:“今天我跟妹妹說話,雖然她沒理我,但是她有對我笑。”

這一笑,開啟了二人長達十多年的緣分。

晏若哭得頭也抬不起來,倪安海的一只手順著她的頭發(fā),落在她的肩膀上,以掌作扇,替她扇風,卻也一句話都沒有說,最后背對著她蹲在地上。

她慢慢地伏過來,竟真的伏在了他背上。

他顛了顛,兩手扣著她膝蓋內側,很輕松地把她背了起來。她的手臂軟軟地交握,圈著他的脖頸,垂在他胸前。余暉拖長他們的影子,交疊在一處,像是有三個人,相依相偎地前行。

在他們離開蔣朝余視線之前,蔣朝余抬起頭,朝那兩人射出了一道冷淡的打量目光。

身側是大海,他們走得很慢,有梧桐的葉子落下,打著旋兒擦過她跟他的身體。

“疼啊……”倪安海無奈地說。

她咬她捶她打,和著眼淚嘩啦啦地落在他肩上。

——知道錯了嗎?

“知道,知道。”倪安海忙不迭地討?zhàn)垼瑓s分明在笑。

——錯在哪里?

“哪里都錯了。”應得可夠快,明顯態(tài)度不端正,該打一百大板!

她又咬又捶又打,毫不客氣地把眼淚鼻涕都擦在他襯衫上。

——我不給你開門,那你應該繼續(xù)等,等到我回心轉意。

“那我該等到什么時候呀?”

——等到月亮升上來,你什么辦法都沒有了,只好爬窗,爬進我的房間來。這時候呢,我可能還在生氣,不會搭理你,于是你就可以拿出你帶的那個芭比娃娃來哄我開心了。

面對她為他安排得如此完美的解決方式,他實在忍俊不禁,笑出了聲:“啊,我怎么沒想到啊?可是怎么辦,”他故作煩惱地哀嘆,“我竟然不會爬窗哎。”

——笨,你小時候怎么都不學?

她生氣地翻了個白眼。

他無辜地解釋:“因為只要有人敲門,正常的女孩子早就開了。”

她還是咬還是捶還是打,下頜卻一低,偏頭枕在他肩上,環(huán)在他頸間的手漸漸收緊,無聲地開口:哥哥,我想你了。

蔣朝余從車內射出來的目光,竟比向晚的天色還要陰沉幾分。

到家的時候,晏若已經在倪安海背上睡著了。

倪安海沒敢驚動她,背著她一直上了二樓,輕手輕腳地放她回床上,拉過被子替她蓋上,凝視她的睡顏。起身要走之前,他才發(fā)覺,她的手無意識地攥著他襯衫一角,在睡夢之中還做著挽留,不肯讓他從她的夢境里消失。

此情此景他又怎可忍心,抽回他的衣袖。

等莊阿姨做好飯上去叫他們下來的時候,卻見兩個大孩子同榻相依而眠,仿佛同胞兄妹,無聲的親密流轉在這與生俱來的安靜里,額頭跟額頭之間,相距不過一寸遠。

待晏若睜開眼,已是月上中天,不知人間何時。

他微微笑著,凝視著她的臉。

她睡前哭過,睡得臉都微微浮腫,他故意打趣她:“豬頭豬腦的。”

她惱了:我知道你是誰,你不用做自我介紹了。

他笑得不行,親了她額頭一下,覺得她真可愛。

她并不忸怩,也不覺得害羞,只有睫毛微微輕顫,待他吻過,便揪著他的衣襟“問”:哥哥,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他語氣和緩地講起別離開這幾年的經歷,出國留學,生活打工,他略過了那些生命中不可承受的沉重,那些哀傷的、暗色調的內容,竭力向她呈現的是一個有趣的、溫情脈脈的世界:留學期間的homestay對他特別照顧,他居住的小區(qū)附近就是海灘,日暮后會有許多白色海鷗在那里棲息……他本科就讀的大學位于羅德島州,那里有全美歷史最為悠久的院校。你知道悠久這個詞語該怎么理解嗎?它們學校的廁所還是最原始的蹲式,兩側的青磚竟然微微往下凹——鬼知道古往今來究竟多少人用過,多可怕啊!

她滾到他懷中,笑得渾身發(fā)抖。

他拍著她的背,以防她笑岔氣:“好了,我都說完了,該你了,晏若,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她伏在他懷里,慢慢地抬起頭,表情很無辜:我餓了。

她指了指肚子,眼神比表情更無辜:它在叫。

兩人吃過晚飯,更確切地說,應該是夜宵,莊阿姨收拾出客房,竭力地挽留他住下來。這個鐘點再下山,末班車都開走了。

蔣朝余的車在老宅外的槐樹下,悄無聲息地泊了一夜。車內人射向大宅鐵門的眼神,陰鷙深沉。

朱虹是個最純粹的女人。

她熱愛物質,她熱愛這個帶給她物質的男子,從前她錦衣夜行,往后她無所顧忌,真正上了岸,熬出了頭,豈能忍氣吞聲。她要把她的男人帶到世界中心去,她要所有人都羨慕她挽臂的男人,她要人人看見她,都面帶諂笑地奉承她一聲蔣太太。

而她更樂于看見的,則是那些名店柜員低聲下氣的臉。

她從地里鉆出來,卻也娉娉婷婷地站在了樹梢上,成了鳳凰。

朱虹硬拽著蔣朝余,要他開車陪自己逛街。

在新天地二層的專柜,朱虹并不著急為自己置辦新衫,拿了一條藏青色領帶,在他身上比比畫畫。正是初夏,他嫌天熱,西裝丟在車里,襯衫未系領帶。

他不耐煩地轉開頭,視線有一瞬的凝滯。她扭身望過去,目光狹路相逢了這個男人的前妻,銀牙暗咬,心頭一沉。

晏若背對著他們,在專注地研究一條領帶的款式,簡單的白T,配藍色牛仔裙,明艷強烈的少女感,從初見第一眼就注定了出身的優(yōu)劣。

朱虹提高音量,對著跟來的柜員強調:“這一條,這一條,還有這一條,都替我包起來。”

買單的時候,兩人到底還是遇上了。

Stefano Ricci的領帶,目前現貨只有一條。

領班特地走過來跟他們商量:“已經從總部調貨了,大概下周能到,實在抱歉。”

晏若仿佛這才注意到他們,抬起頭看了一眼。

那一眼仿佛隔得很遠,淡得像煙霧,像被太陽照過很久的露珠。

朱虹保持著精致的微笑,一字一頓,她記起了那次被丁宜羞辱,所以她要報復,她要盛晏若聽清楚她說出的每個字:“不用了,讓給這位小姐吧,總不能讓她男人跟衣服,兩樣一個都得不到吧。”

領班狐疑地在兩個女人中間望來望去。

不是盛建國在世的日子,她也不是盛氏集團前呼后擁的大小姐,朱虹就欺她是個孤女,就欺她是個啞巴,朱虹看還有誰敢跳出來替她說話。

蔣朝余一言不發(fā),冷冷地觀望。

領班再置身事外,也察覺到了那暗涌中的針鋒相對,當下噤聲,不敢再往槍口上瞎撞。

晏若看了看朱虹,平靜地點頭,她的目光自動掠過了某個男人。

她失去誰她又得到誰,晏若根本就不關心。

朱虹幾乎氣煞,一把摟住身邊人的胳膊,發(fā)覺這個男人的手臂繃得格外緊,再觀他表情,卻始終波瀾不驚。

朱虹心頭一空,忽覺索然無味,這異彩紛呈的物欲世界仿佛喪失了所有誘惑。她懶懶地拿包,道:“走了。”

他有口無心,卻像是真的有意:“不再看看?”

“我餓了,我們先去吃飯。”

車停在地下一層的停車場,他拉開門坐進去,打轉方向盤,車子駛回正路,迎頭撞上一盞紅燈。

上帝處心積慮,不讓他們的相遇這樣輕描淡寫地過去。

前面就是高架,這里實行交通管制,晏若在紅燈下攔了很久的車,卻沒有一輛肯停下來載她。

她自己不會開車。

雖然他曾經很努力地教過她。

但是有些技能,是需要天分的。

朱虹捅了一下他胳膊,也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心,閑閑道:“不順道載她一程?”

蔣朝余目視前方,手指一下一下地敲著方向盤,不為所動,冷冷道:“怎么,你跟她關系很好?”

“你前妻嘛。”她說得挑釁,像是故意要激他一激。

他根本不買她的賬,很放松地笑了出來:“前妻而已。”

朱虹釋然一笑,忽然發(fā)現,她不能再多愛這個男人一些。

蔣朝余跟盛晏若的初遇,是通過盛建國的司機搭橋。司機的老婆懷孕要去產檢,將晏若學車的重任托付給這個小伙子。

蔣朝余問:“晏若是誰?”

司機乜一乜眼皮,似笑非笑地瞅蔣朝余一眼:“這你都不知道,盛先生的獨生女,嬌貴著呢,就是……”他忽然不作聲,看著蔣朝余笑了笑。

學車的地點定在一段罕有人跡的郊區(qū)馬路上,蔣朝余第一次見到她。

是個很漂亮的小姑娘,發(fā)辮上扎了一個蝴蝶結,眼睛特別亮,定定地看著對方,像是疑惑為什么是他。

她卻也沒有問為什么。

她開的時候,蔣朝余坐在副駕駛座盯著,教她什么時候踩剎車,什么時候該放開離合器。

她好像不太愛說話,也不太愿意搭理他。

無論他說什么,她都不搭腔。

那時候他二十剛剛出頭,還沒習得如今的喜怒不形于色,從小地方來的少年,人生中最不缺乏的就是蔑視跟打壓,此刻他的內心充滿了低人一等的屈辱感,因為一個小小少女的沉默。

車一路開進市區(qū),隱約見到了人類文明的一角,她把車停在路邊一家奶茶店旁,推門下車。

他猶豫了一下,跟上前去。

她看著招牌,點了兩杯鴛鴦。

他自然地上前替她買單,不知為什么,收銀的小姑娘看著他,咬著嘴唇直笑,笑得他有些莫名其妙。

拿到手,他才看見杯身一行字,從上至下,豎排的兩行。

“哥哥,今天謝謝你,學車真有趣。”句末畫了一朵五瓣的花。

這小小的待客之禮,刻在那朵小花里。

她瘋玩了一天,回程的路上倚在副駕駛座上睡了過去,縮著膝蓋,呼吸清淺,像倦了的小鳥,枕著她的翅膀睡熟了。

他根據司機的指示,送她回半山的老宅。

奶茶的空杯放在置物架上,小花一路沖著他笑。

他也笑,哼了幾聲口哨,也是有調無音的,靜靜地在他心間纏繞。

車在老宅門口停下,她揉著眼睛,從一個冗長的夢境中蘇醒。隨后,她驚喜地抬起頭,從車窗里探出大半個身體,一把抱住了等候在車外的某個男孩子。

“玩得開心嗎?”男孩兒笑著問懷里的女孩兒。

蔣朝余一輩子都忘不掉這張臉,這張從未受過欺凌的、堂堂正正的面孔。

他這一生都比不上,除非從頭來過。

陳思人前人后,對倪安海贊不絕口。

當年他跟蔣朝余同一批被招進公司,是元老功臣,平時說起話來也沒那么多顧忌,坦言跟蔣朝余道:“我喜歡這個年輕人,有教養(yǎng)懂禮貌,最重要的是,他真誠,而不是表現得真誠,這一點很重要。”

就是酒量差了點。

談判桌上,不會喝酒的人永遠沒有話語權。

蔣朝余能有如今的成就,靠的就是在酒桌上喝得胃出血,換來的。

一杯紅酒下肚,倪安海整張臉一路紅到了脖子,又不懂酒桌上的套路,杯來酒干。陳思惜才,當初招他進來就是看中他的才干,又不是為了營銷,何苦在酒桌上這樣為難他,年紀輕輕,再喝出一身毛病,得不償失。

褲袋里的手機振了兩下,是短信,倪安海挨了幾分鐘,才借故離席,起身去外面看。

蔣朝余從隔間出來正洗手,抬起頭,看見鏡子里倪安海踉踉蹌蹌地走進來,明顯喝高了。蔣朝余一眼就看清楚了那條領帶,正是上次在專柜晏若看中的那條,心頭恨意翻涌,臉上卻仍舊不動聲色。他慢條斯理地扯了兩張紙巾,擦干手上的水。

倪安海沒注意到他。

不知誰的手機鈴聲響了,是時下最可笑的彩鈴:“主人,那個人來電話了,那個人又來電話了。”

安海垂著眼皮看了看手機,竟然笑了。他接起電話,往里面走,邊走邊聽,表情柔軟,像是春風吹開了眉間的愁思,有一種少年人才配有的甜蜜溫柔。

聲音斷斷續(xù)續(xù)進入了蔣朝余的耳朵里,冷不丁好似針扎,挑動著大腦深處最細微的痛楚。

“……妹妹我錯了,不要生氣,先去睡覺了,乖,我很快回來,不要等我了……莊阿姨給你溫的牛奶記得要喝……”

蔣朝安看著鏡中自己繃緊的臉,撂下紙巾,從衛(wèi)生間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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