碩士畢業后的四年內,我在工作之余翻譯和審校了五本文學作品,將近100萬字,實現了少年時想要當文學翻譯的夢想,但更多的時候,譯書是一種與自我的較量。
——題記
上個月接受了《大學生》雜志的采訪,讓我談一談為什么英語系畢業生很少有人選擇做文學翻譯。其實我都不能算是英語系畢業生,從事文學翻譯尚不到十年,還沒有足夠的資歷來為文學翻譯代言。然而這個問題的答案顯而易見,那就是文學翻譯要求高,而且沒多少錢。
選擇文學,是聽從內心的聲音。不是真愛,這條路也很難堅持下來。皓首窮經,幾易寒暑,抬頭驚覺匆匆一年又到頭,正是“歲華銷盡客心驚”。這也是我筆名“冬驚”的由來。
文學翻譯有時候就是個出力不討好的事情,翻譯錯了還特別容易留下把柄。更寂寞的是自己家的人都覺得太長不想看。在很多地方譯著還不能作為評職稱的依據,故無論為名為利,文學翻譯之所得都微乎其微。為名,恐怕大部分人也并不知道幾個譯者。為利,自然是商業翻譯和口譯來錢比較快。文學翻譯為譯者帶來最多的或許還是成就感,一種再創作的樂趣。
我選擇文學翻譯是為了一個少年時的夢想,或者說,這也是早晚會遇到的緣分。癡迷于寫作的我一直想要創作出一部讓自己滿意的長篇,卻因為架構能力有限而止于短篇。高二那年接觸了安妮·萊斯的《吸血鬼歷代記》叢書,但這套書里面好幾本都沒有完整譯文,只能在網上找原版電子書來看囫圇吞棗地看。我一發不可收地迷上書中那唯美凄艷的故事,想著哪天我也能把這樣迷人的作品翻譯過來。
也是這個愿望讓我從以理科競賽聞名的鄭州一中轉學到鄭州外國語學校,想著這樣或許就能保送去北外。命運弄人,雖然進了北外,學的專業卻是保加利亞語。我們專業在二年級開了保加利亞語泛讀,老師推薦給我們一些保加利亞著名作家、詩人的作品,比如赫里斯托·波戴夫、尼古拉伊·海托夫、伊麗莎白·巴格蓮娜。我開始試著把一些短篇翻譯成中文,老師看后非常高興,讓我堅持下去。我投了兩篇翻譯的保語詩歌給《譯林》文摘版,竟然都發表了。在詩人于堅來我校的講座上,我還嘗試把他的《我不知道》翻譯成保語并朗誦出來。
在北外,同學們大都很時尚,也很務實,去圖書館不是讀書而是做題,但我只有考前才去自習,平日里是真去讀書的。大學時代我連淘寶都沒用過,不想入黨,沒有修雙學位,參加學校的歌唱比賽、主持人比賽從來沒進過決賽,跟眾多刻苦學習的女生相比,專業課成績也不突出。是翻譯和寫作讓我再次找到自己的價值,雜志社匯款單寄來的時候,他們知道我還有這個長處。
因為不愛跟風,也沒有打算繼續在本專業深造,我的大學成了一場無組織的自由活動。學英語占據了大部分時間,此外還寫了一些中短篇小說,認識了許多喜愛文學和外語的良師益友。雖然保加利亞語的專業知識逐漸淡忘,這個大學也算是沒有白讀。
大學畢業以后時間一下子過得很快。我拿到了三個去英國讀翻譯碩士的offer,三所學校分別是紐卡斯爾、曼徹斯特和利茲,最后選了紐卡。在英國的兩年大概是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光了,我如饑似渴地感受著歐洲的環境與藝術之美。最大的挫敗還是感情的不順遂,接二連三的背叛讓我有一陣子借酒消愁,宿舍里的酒瓶子都擺了書柜上層。這時又是文學翻譯把我從低谷中打撈出來。翻譯界的前輩潔冰姐給我介紹了一個翻譯科幻小說的活兒,于是我潛心翻譯了一萬字的短篇小說,發表在《科幻世界》譯文版。我發現,在翻譯的過程中,有一些心結會慢慢打開,而寫作卻不一定會。寫作有時會讓人更沉溺于自我,陷入顧影自憐的情緒拔不出來。但是翻譯逼迫你去閱讀別人,去學習新的知識,文學翻譯更是展現給你一種不同的生活,不同世界。漫漫你沉浸其中,渾然忘我,眼界也隨之開闊。
了解世界是一種怎樣的樂趣啊!無論書中的故事發生在過去、現在還是未來,我走過的地方越多,在翻譯時見到關于那些城市的描寫就愈發感到親切。
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看文字在筆下蚌病成珠。譯路的艱險并不亞于在陌生的國度行走,征服一部巨著,就像征服一座山峰,很辛苦,也很知足。
走上工作崗位,翻譯也成了一種精神寄托。當網絡編輯,總免不了大量重復機械勞動,點鼠標一天下來右手都快抽筋。這一度讓我感覺到痛苦,感覺到自己的時間和生命在被無益地消耗著。于是我開始用業余時間譯書。
第一本是散文集《家有老爸》,這是在碩士剛畢業時譯的。期間在北京,在鄭州,去上海,去深圳,我都帶著電腦,帶著譯稿,隨時可以工作。這本書是在譯言古登堡計劃參加的協作翻譯,我翻譯了其中兩三萬字,算是入門。
第二本是與夏奇合譯的情色小說《芬妮·希爾:歡場女子回憶錄》。《芬妮·希爾》年代久遠原文拗口,翻譯起來著實不易。幸運的是這本書上架以后反響熱烈,現在還每天都有人在買電子版。
寫碩士畢業論文時我已經有腰肌勞損的跡象,譯《理發師陶德》時查出了頸椎病,大概是因為那年春節一直在譯書,上班后又一直在用一個姿勢復制粘貼。從此我成了按摩醫院的常客,但還是沒法放下翻譯,仿佛不再碼字的我就不是真的我。我時常把翻譯時看到的好詞句記錄下來,發在博客或者豆瓣上反復品味。決定翻譯一本書,往往也是因為被其文筆所折服。
《芬妮·希爾》這本書充滿絕妙的諷刺,譬如“總的來說,男人們一旦被吸引,尤其是被女人的外表所吸引之時,他們那引以為傲的聰明腦子做夢也不會想到自己上了多少當,由此哪怕是最精明的男人也經常被我們哄騙。”
《理發師陶德》里面也有不少佳句,例如:
馬克·因吉斯瑞確實是有天賦,或許是命中注定他的頭頂上有一個光環,吸引著你去愛他。天賦,不僅僅對于擁有它的人是一種病或者一種摧殘,對于那些注定要去愛慕他們的人而言也是如此。
才華橫溢的人經常郁郁寡歡躁動不安,他們永遠不滿足于世俗的希望與寄托,永遠都不會滿足的!這種人一生都在追求虛幻的幸福,這樣的幸福就如同鏡中花水中月,在遠處閃爍著若隱若現的光芒,叫人見了便想伸手去抓,殊不知到頭來只能是一場空。
翻譯《欲海無邊》之前惡補了王爾德的戲劇和短篇小說,翻譯時也查了很多資料。作為王爾德的鐵粉,這是一本此生不得不譯的唯美主義同志小說,可以說是真正稱得上“銷魂蝕骨”的作品,可惜沒能在大陸上架。譯這本書是從2013年的秋天到第二年春天,記得期間有一個星期我在公司每天翻譯軟件產品說明書八個小時,回家繼續翻譯小說,一個星期結束后感覺眼睛都快瞎了。
最長的一本小說是《輕舔絲絨》,譯文27.5萬字。女同的題材我原本并不信服,讀來卻被深深吸引。女主角的癡情勇敢與毅然決然,愛與背叛,無奈的自我放逐,無法融入主流的游離,還有艱難的自我成長,譯來一邊是似曾相識感同身受,一邊又覺得自己與她比起來,那點沒有自我實現的痛苦其實不值一提。
《輕舔絲絨》陪伴了我整整一年還多的時間,這期間我從國企跳槽到私企,檢查出頸椎病和腰椎間盤突出,分手又戀愛,搬了家,扭了腳,頸椎病復發,從英文編輯的崗位辭職,開始籌劃自己的翻譯工作室……
回想起這畢業后的四年,我總是以在翻譯哪本書為節點。
文人的天性會有一些隨性和懶散,但負責的譯者則不然。譯者沒有時間頹廢,我時常會擔心有一天萬一出了什么事情,還沒出版的譯稿怎么辦。因此就會認真地生活,直到看到所有的譯文都發表的那一天。
翻譯是個寂寞的事業,好多書的原作者都早已不在人世,譯者也只能從史料中用力挖掘。當我從故紙堆里抬頭看周圍的世界,已經不知道許多正在發生的事情,錯過了很多熱映的電影,不認識當紅的明星,不懂得金融股票投資,和圈子之外的很多人都沒有共同話題。同齡人大多結婚生子,而我們討論最多的就是這句話該怎么譯。
現在有些譯著還不能在大陸出版,不過我想它們總會有重見天日的一天,也許不是我的有生之年,那即使我這輩子無兒無女,也算給世界留下了一點微不足道的精神遺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