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偉大的女性，必然游走于兩個男人之間。
我對這一真理深信不疑，同時也奠定了我日后的悲劇。
但直到死的那一刻我還深感不忿，憑什么我那些偉大的前輩——貂蟬，楊玉環，武則天……一個個就那么成功，就可以名垂青史，而我，卻要背上一世的罵名。
一
月色涼如水，透過窗欞密密匝匝地掉下來，本該是闔家團聚的時刻，我卻只能在這里對影獨殤。
今天，大戶第三次來問我，究竟愿不愿意做他的小妾。
我第三次搖頭，然后，就被關進了這逼仄幽暗的柴房。
我很害怕，可我不后悔。因為老天爺是公平的，他給了我孤苦的人生，但也給了我傾城的容貌；那他給我現在這無助的處境，也一定會給我一個光明的未來。
我無比深信這一點。
十幾年了，似乎從有記憶的那一天起，我就成了張大戶家的丫鬟。我并不感激他對我這些年來的養育，因為我為其付出了等量的工作。但大戶卻不這么認為，我不能忍受他看我的那種目光，就像我已經是他到手的獵物。
是不是，全天下的男人都這樣，大腹便便且貪婪。
后來我知道并不是這樣，這世界上有那樣一種男人，他們力能扛鼎，風度翩翩，文韜武略，指點江山。
我從書上看到他們，但我相信他們不只存在于書中。
我把他們叫做英雄。
我覺得我應當嫁給英雄。
我無比深信這一點。
二
大戶惱羞成怒，說要把我嫁給村頭賣炊餅的武大。
我沒見過武大，但嫁出去總比留在這里好。
留在這里，我將一輩子面對這個我無比討厭的男人，一輩子當一個籍籍無名的丫鬟。
我從書中看到的，英雄當有紅顏配。
我想我容貌不輸虞姬，為什么就不能碰到我的項羽。
我學習琴棋書畫，詩詞歌賦，在蛹里尋求蛻變，期待成蝶的一天。
大戶以為我做這些，只是想討他歡心。
他以為我會當他一輩子的丫鬟，他不知道沒有什么是一成不變，野百合也會有春天。
這種目光短淺且自以為是的男人。我看不上。
我想，機遇總是留給有準備的人。
我想我準備好了。
嫁出去。
去找我的英雄。
三
與紅顏二字相連的，往往是些不好的詞匯。
紅顏禍水。紅顏薄命。
我又印證了這一觀點。
武大，你長得為何這樣文不對題？
媽媽說了，做人要誠實。
我覺得你應該叫武小。
當這個矮小且丑陋的男人往我身上拱的時候，我的內心其實是無比拒絕的。
我被張大戶餓了三天三夜，根本沒有力氣反抗他。而他也不知道哪來那么大的力氣，竟粗魯地扯破了我的衣服。淚水在枕邊滑落。
所謂霸王硬上弓，如果你是霸王，我心甘情愿做那張弓。
可你不是。
為什么，想嫁一個自己喜歡的人，就那么難。
難道女性就活該淪為男性的玩物？
難道我們就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
去你媽的紅顏禍水。
去你媽的紅顏薄命。
四
有一段時間，我幾乎就要認命。
不認命又能如何呢？這個村里的人，看我的目光都是那樣：可憐，惋惜，還有幸災樂禍。我這樣的女人，即使跑出去又能何去何從？去哪都會被當成禍水吧。
世界這么大，我卻根本出不去命運的圈子。
直到他的出現。
早就聽聞武大還有個弟弟，身材魁梧，英武不凡，和武大仿佛不是一個媽生的。
今天我終于見到他，拖一只死老虎，手上是斑斑血跡。
這樣的人，才是我要找的英雄。
晚上，他們兩弟兄在一起敘舊，我偷偷在一旁看他。
他說，那老虎好生兇猛，我一棍打下去竟把棍子震斷。
說話的時候他抬手比劃，我不小心看到他的胸肌。
這樣的人，才該叫武大。真不知他媽媽怎么取的名。
他說，我只好撲上去，騎在那老虎背上，使勁往它頭上招呼……
我兩眼冒小星星，幻想著他騎在老虎背上，威風凜凜。
如果能把老虎換成我，被打死也值了。
他講得慷慨激昂，咕咚咕咚干了一大碗酒。
我聽得心旌蕩漾，咕咚咕咚干了一大碗酒。
他哈哈一笑，哈，好豪邁的嫂嫂。
心里突然難過，是哦，我不過是他的嫂嫂。
五
明天武松就要走了，重新踏上他行者的路。
何時再來未可知，我多希望他能把我帶上。
這是我最后的機會。
武大已經睡了，他明天還要早起賣炊餅。
他從沒和我說過多余的話，除了炊餅。
也許在他眼里，我還沒有炊餅重要吧。
走到院子里，他正在打拳，一招一式，虎虎生風。
還是和那年一樣的月光，照得院子里亮堂堂。
他看到我，停下來打聲招呼，嫂嫂還沒休息啊。羞澀地撓撓頭。
這幾天他總是刻意躲著我，見個面總是這樣羞澀。
我知道，這個五大三粗的漢子，在感情上，也不過是個情竇初開的少年。
我說，你多大了？可曾考慮過婚娶？
他一愣，嫂嫂為何問這種問題？可是擔心俺武松找不著老婆？
旋即又打個哈哈，找不著就找不著唄，俺也樂得個自由自在。
“找不著的話，嫂嫂可以幫你物色啊，你看我這個標準怎么樣？”
“嫂嫂你開哪門子國際玩笑哦，你這樣的仙女，上得廳堂下得廚房的，俺哪有好福氣能遇到？”
這個不開竅的榆木疙瘩。你面前可不就有一個么？
“你哥能找到的，你也能找到。”
“嫂嫂這樣的仙女，俺覺得可沒有第二個了，哥哥這是上輩子修來的好福氣哦。”
我氣急：“哪那么多廢話，你哥哥那種慫包怎么就撿得狗屎運！今天我就要你一句話，你喜不喜歡我？喜歡，我就跟你走。”
他嚇呆了。“嫂嫂你怎能這樣說！我橫刀奪愛是不仁，背叛哥哥是不義，你可是要俺武松做個不仁不義之徒？”
“那你就是喜歡嘍？”
他的臉唰得紅了。
“嫂嫂保重，俺武松行俠仗義去了。”說完一溜煙地跑了。
我看著他的背影，在月光里模糊成一條線。仰面把眼淚擦干。
說個喜歡，難道就那么難么？
心里特別難過，是哦，就因為我是他的嫂嫂。
六
武松很久沒有回來。
我知道他是害怕見到我。
我的心在一天一天的等待中死去。
難道書中都是騙人的？那些偉大的女性前輩，本是我心中不倒的標桿。
貂蟬，挑撥了董卓和呂布；楊玉環，本來是玄宗的兒媳婦；武則天，睡到了老公的兒子……書上這么多感人的故事，為什么就沒人說他們反貞潔、反綱常、反道德？
但凡偉大的女性，必然游走于兩個男人之間。
既然他們可以游走于父子之間，我為什么不能游走于兄弟之間？難道說后者比前者更違反三綱五常么？
我曾以為老天爺待人是公平的，現在我發現我錯了。
我想要遵守貞潔，哪怕終身不嫁。可大戶逼迫我，武大強娶我，哪有貞潔可保守？
我想要效仿貂蟬玉環，可我做的哪有她們過分，明明兩情相悅，你還不讓我們在一起。
老天爺待人不公，可我還是相信書上的話。只能說，武松，他沒有呂布那么勇猛，也沒有玄宗那么高的地位。恰好我也不是武則天，至少我沒她那么心狠手辣。
這個世界就是這樣，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武松他不過打死一只老虎，他沒有玄宗那樣的胸懷和氣度，要做也只能做一根筋的項羽。
可惜我只能做貂蟬，已經做不了虞姬。
心如死灰。
七
后來偶然遇到了西門。
我想，若是嫁不了項羽，韓信或者蕭何其實也不錯。
我真的不甘心一輩子賣炊餅。
在那些夜不能寐的夜晚，我盯著身邊酣睡的身影，你可知道我有多心酸落寞？我的心事該與何人說，憑什么我就不能有一個可以在孤單寂寞時緊緊擁抱的人，一個聽我傾訴給我安慰的人，一個讓我感覺自己是個女人的人，而不是在他眼里我還不如炊餅的人。
西門能做到這樣，所以我劈腿劈地義無反顧。
讓那些三綱五常見鬼去吧！我只不過是個悲哀的女人，想要孤注一擲找尋自己的幸福。
八
事情敗露了。
武大說要殺了我。
我倒是不怕他真會這么干，他那種慫包可不敢，也舍不得。
但我怕，那個夢中時常縈繞的身影，有朝一日他會回來，然后冷漠地看著我，說想不到你是這種人。
殺了他吧，這樣就沒人知道真相。
這樣他如果真能回來，會不會說，沒人照顧你了，我來帶你走。
我真就這樣做了。沒有一絲手軟。
武則天連自己的親女兒都能掐死，我殺個早就厭惡的男人算什么。
玄宗玉環為了他們的愛情又葬送了多少枯骨，我為了自己的愛情做這些又算什么。
我這樣安慰自己，可是心里仍有不安。
我是在害怕他回來么？
九
他終于回來了。
橫眉怒目，還是打虎的風范。
那根棍子，終于要往我身上招呼了。
哥哥病死，你帶我走，本來是個多么完美的謊言。
可既然是個謊言，就難免有被人戳破的一天。
罷了，就當做了個夢吧。
可我始終想不明白，要該如何，才能去追尋自己的幸福。
霸王別姬，多蠢的一對癡男怨女，憑什么就成了千古絕唱？
要是我，必當出謀獻計，輔佐他拿下這片江山。
瞑目的那一刻忽然明白，為何玄宗和玉環的愛情故事那么扯淡，白老爺子還要熱情謳歌。
在天愿做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
好感人哦，就因為那男人是皇帝。
原來值得千古傳頌的，從來都不是愛情，不過是政治皮囊下的附屬品。
原來愛情附上政治之后可以毫無廉恥，而升騰為高尚。
可我的愛情，只是愛情。
那就什么也不是。
艱難地睜開眼，模糊的淚水中，我的意中人正轉身離去，威風凜凜，英武不凡，還是那樣讓人著迷。
可惜哦，我只不過是他的嫂嫂。曾經的嫂嫂。
如果可以有來世，即使做不了玉環和虞姬，我也不再做潘金蓮。
追愛的女人，都不會有好下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