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周末記憶是從九十年代初讀小學開始的,那時候周末還是單休。周六下午兩節課后放學,回家第一件事是去洗澡。有的時候是媽媽領著我去,更多的時候因為媽媽倒班沒時間,我都是拎著塑料籃子自己去澡堂。
洗澡是在媽媽單位家屬院的公共澡堂里,兩毛錢一位,固定周六、周日下午開。那時候住的房子都沒有洗漱間,洗澡就成了周末的頭等大事。男澡堂有湯池和淋浴兩種,上年紀的老同志都是拎個網兜塞上干凈衣服,用毛巾卷塊香皂或者肥皂就去了。冬天還有人端個大茶缸子,一開門就爭著去泡第一池水。女澡堂只有淋浴,沒有隔檔的噴頭一字排開,一旦開了水,霧氣蒸騰,赤誠相見也沒什么尷尬。
小孩子未必喜歡洗澡,但樂于玩水。更小一些的孩子被家長放在自帶的紅色浴盆里給些玩具自得其樂;大一些的如我,家長給洗了頭發,幾個小朋友背靠背安排在一個噴頭下泡泥兒,等家長們聊完搓完就輪到給我們搓澡。我最喜歡在噴頭下等待的時間。經常雙手抱在胸前,圍一個小坑,接滿一臂彎的水又松開胳膊,只為那有力又傾瀉而下的水流沖擊身體。或者閉上眼雙手捂住耳朵,任憑水流滴答在頭皮上,像夏天在屋內聽雨。
洗完澡后神清氣爽,除了清潔之后皮膚上帶來的舒爽之外,從熱氣蒸騰的浴室走出來,口鼻之間也頓感舒暢,這種感受自從家里有了淋浴設備之后再也沒有體會過了。
自1964年起,我國中西部進行大規模的軍工企業“三線廠”建設。國家投入了巨大的人力、物力和財力,在“備戰備荒為人民”、“好人好馬上三線”的時代號召下,全國各地的有志青年打起背包,跋山涉水,來到祖國大西北,媽媽所在的單位——三線建設系統的內部職工醫院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形成的。
媽媽的同事們都來自天南海北,在家屬院中常聽見河南話、四川話、上海話、東北話你問我答的“大雜燴”,三線企業圍墻高建,相對封閉的地理環境,與世隔絕,自稱一體,讓我童年的生活仿佛在一片凈土中。正因如此,周末單位工會組織的各項活動尤其精彩,周六晚上也成了一周最期待的時刻。天氣暖和的日子里,每周六晚大操場上都會有露天電影,要是碰上雨天則會改成在食堂兼禮堂放映。周六的下午各家的小娃兒們就開始占位子了,孩子間也會互相幫助,有的坐在占好的領地里守望并隨時向前來占位的人“宣示主權”,有的則跑回家取來大大小小的凳子正式認領所占的領地。比較接近屏幕的正中部位是大家爭搶的焦點,不過如果沒占到好位子的還可以看銀幕的反面。
露天電影一般都會在秋天結束,不過對于不諳世事的孩子們來說,總是可以找到一些有意思的活動而自得其樂,有很多的游戲現在的孩子恐怕聽都沒有聽說過,玩泥巴、跳房子、跳皮筋、騎驢、斗雞、砸沙包、老鷹捉小雞、紅燈綠燈小白燈、摸瞎子、滾鐵環、踢毽子、彈球、疊三角元寶、紙飛機、捉迷藏、打彈弓等等,那時也沒有現在這么多作業、補課和興趣班,沒有電視、電腦和手機,小伙伴們玩起來常常昏天黑地的,一身土一身汗的被父母攆回家。
第二天總是要先睡個懶覺,起床后開始寫作業,等待每周一次照例會有的改善伙食的美味。從早上開始筒子樓中各家各戶廚房切菜炒菜的聲音就匯聚成了家屬院里最生動的聲響。公用廚房是全樓最熱鬧的地方,各家的火爐子一點燃,哪家做什么吃的都瞞不過人,誰家的辣椒最熗鍋,誰家的肉香最饞人,誰家的燉湯最美味,不一會兒,香味就會飄散在整個樓道里。如果誰家殺了雞鴨,包了餃子,或是燉了一鍋肉,也會給隔壁家的孩子留一份。小孩子們在父母準備午餐的時候也在整個樓道亂竄,各家美食夾上一筷子,花樣繁多,硬菜扎實,以至于后來每每說起“周末改善伙食”,這個認知也成了我的判斷標準,單有排骨不算,單有雞腿也不算,總是一桌子美味看得小朋友眼花繚亂才不枉費一周的等待。
午飯后,家長有興致了才會在幾周的應允后實現去公園的要求。溜滑梯、蕩秋千、開一圈小摩托車、劃一會兒船,吃一串冰糖葫蘆、喝一瓶汽水,這經歷足夠回味好久。更多時候是和家屬院的小孩子瘋跑、游戲,捉迷藏、角色扮演……,直到天黑被各自的家長滿院子喊著回家吃飯。
再后來大一點了,不怎么愿意出門瘋跑,就貓在家看書看電視。每周六晚上,等待中央一臺倪萍主持的《綜藝大觀》。我們一家人都喜歡倪萍的親切幽默落落大方,倪老師膠東話播報的天氣預報,鄭少秋唱的《摘下滿天星》,潘長江好像也是從這里起步的……周末還有另一個期待就是《正大綜藝》,主題曲中認識了法語中愛的單詞“Amour”,臺灣外景主持人獨特的腔調讓人難忘,早讀課上經常拿腔拿調學著那個調調讀課文。
在我印象里那些年的周末特別溫暖,是那種暖人心的溫暖。電視里放著期待一周的電視節目,母親手里忙活著織毛衣,父親在外屋翻著書,煤爐上永遠坐著一壺快要燒開的水,門外有風吹過樹葉的聲音。
我至今夢見兒時仍是這幅畫面,那是我關于家庭最生動的印記。
后來到了1995年,就有了周末雙休,再后來升學就業,雙休也常常名存實亡,在補課加班、作業備課中度過了一個個“充實”的周末。
有了孩子以后的周末,所有的安排也都圍著孩子轉。親手為孩子做上一餐家常便飯,以期彌補工作忙碌對家庭的疏忽,更想要在孩子的味覺中留下“媽媽的味道”。帶著孩子去各大游樂場、各大公園放風也不像我兒時那般成為一種期待已久的盼望。
心理學認為,人總是傾向于記住一些美好的畫面,而選擇性忘記令人痛苦的情境。回憶生活中的周末生活的變化,看似總是“美好”,其實也有許多物質匱乏年代難以避免的遺憾。固定開放時間的浴室總是人滿為患,常常一個淋浴頭下幾人排隊,比起現在家中普遍的淋浴間,少了自主選擇性和私密性;露天電影看似浪漫,可看上一場電影的代價是滿身蚊蟲叮咬的疤痕,遠比不上如今網絡海量的影視資源可隨時隨地享受;一周一次的改善伙食著實令人期待,但如今可享南北美食甚至是世界美食的時代更讓人難以離開;彼時條件有限的周末出游,到現在心血來潮想要一次短游,拿起手機買票下單也只是幾分鐘的事情,在以前可是要計劃多時、頗費周折。
時代的發展讓人們的周末選擇更加多元化,從自行車到私家車,從綠皮火車到高鐵、飛機,我相信我們的孩子在時代變化中會看更大的世界,留下更美妙的記憶。周末的內涵也從幾十年前單純的休息轉變為現在的休閑、歡聚和充電,人們擁有更多的可支配時間和可選擇的方式來度過周末。
我想,在周末記憶的回望中,我仿佛能窺見時光中時代的進步,平凡人生活的豐足。我們的生活被填充更多色彩,從一張張黑白照片到電子相冊,從一幀幀畫面到一段段影像,從折疊的平面到展開的空間,從白月光黃土地到廣袤天地、可期的浩瀚宇宙,心心念念的期待正成為一個個觸手可及的現實,我看到的是平凡人生被拓展開了更多維度,人生中很多歡笑和眼淚在時代的改革浪潮中起起伏伏,更多理想在改革春風里瘋長。
我體驗過以往日子單純安寧的小美好,成長于無限機遇和挑戰的改革開放時代中,更相信:回首可回味,前方更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