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不能承認我們的世界過于單調,那一定是我們坐井觀天太久了,察覺不到自己的局限和麻木。
而每一本好書,都是寫作者懸下的一根根繩索,只要你肯攀爬,世界就會越來越豐滿、開闊。
我的讀書世界里有許多優秀的作家,某一時刻邂逅他們的文字,便會身不由己地隨行,思想會沿著他們的文字被導入到一條條未知的路,無論是怎樣的世界,都會為你打開一份感知,或唯美,或深奧,或驚奇,或殘酷,或悲憫,,,
如此,我的世界開始動蕩,也會因為動蕩開始學會思考,學會平衡,這是通往寧靜飽滿的必經之路。
我們的肉身占地不過咫尺,意識卻可以跨越千里、乃至宇宙之外,如不能打開思維去遨游,當真可惜。世界之大,我們被局限在自我劃刻的圈子里故步自封,視野之外,皆是留白,不,是蒼白。
在好書的海洋里,那些優秀的女作家一定是我的優先選擇,遲子建,方芳,葉廣苓,蕭紅,閆紅,三毛,他們是我的心靈導游,負責開拓我意識的蒼白,激活我感知的荒涼。
她們帶給我的,太多太多的無窮盡,,,
鋪墊太多,實在是對李娟書評的慎重,也是之前對李娟和她那曠達、唯美、自然世界的一無所知,唉!是我們有眼無珠還是這價值觀歪曲的時代在作怪?
讓我用李娟的文字來感受一下李娟~
她腳步所到之處,有眼睛的都睜大了眼睛,沒有眼睛的就睜大了心靈。她手指觸動的事物,紛紛次第舒展開來,能開花的就開花,不能開花的就深深嘆息~
我的心靈開花了,伴著深深的嘆息~
為我們的愚鈍,為我們的狹隘,為我們的無知,深深嘆息。
? ? ? ? 一、阿勒泰的角落
李娟書寫的文字,清流暗汩,自然純樸,她的筆下,大自然的每一個角落都鮮活,每一個生物都充滿強勁的生命力,萬物都有其遵循的生存法則。
只要用心展讀,滿書的文字精靈就會躍于紙上,蓋都蓋不住,勉強合上書,它們卻又紛紛鉆進了你的心里。
她寫喀吾圖奇怪的銀行里的樹,枝枝丫丫、曲里拐彎,特別適合人攀爬。于是,這棵樹上總是人滿為患,抬頭沖那里喊一聲,所有的腦袋都轉過來,所有的眼睛都看過來,于是,這棵棲滿了孩子的樹一秒鐘之內,像掉果子一樣,撲撲通通,轉眼間就掉得一個都沒了,只剩一地的樹葉~
她寫她放生了一條過于溫順的魚,溫順得一心求死,不是因為用來裝魚的鞋窼太臭,而是這條魚倔強地糾結于飛翔失敗。
她寫粉紅色的大破車在大雪中一個又一個的村子之間蜿蜒,幾乎每一個路口都有人等待。有人坐車,有人只是為了囑咐一句:“給帕罕捎個口信,還有剩錢就買點兒芹菜!”,或者:“我媽媽病了,幫忙在縣城買點藥吧”,或者有幾封信托司機寄走。
那個兩歲多點的孩子一連坐了好幾個小時都一個姿勢,動都不動,我大聲問:“誰的孩子?”沒人回答,一片鼾聲,我想摸摸他的手涼不涼,誰知剛抬起手,他便展開雙臂向我傾過來,這孩子身子小小軟軟的,小腦袋一歪,就靠著我的胳膊睡著了,一路上我動都不敢動,怕驚擾了懷中小人兒安靜又孤獨的夢。
李娟是我在微信讀書里一個意外收獲,她乘著讀者一個個飽含膜拜與贊嘆的音符而來,最后穩妥地占據了我的心靈,最初始的代入,是萬物在我們想象之外悄然生長的《阿勒泰的角落》。
在阿勒泰的角落,折騰了一宿、九十多歲的外婆早早起來,引燃松碎的樺樹皮淘米下鍋,清晨里,世界第一縷炊煙在群山和深林間飄飄渺渺地升起,我又朦朧睡去,夢里去到了炊煙所抵達的最高處。
阿勒泰角落的月亮圓得不可思議,站在月亮之下,身體被洞開,通體透徹,魚在身體里游,水草在舒展葉片,無論什么,觸到我的身體就會輕輕下沉。
阿勒泰的角落,懷揣羊羔的老人,在橋頭裁縫店徹夜敲門的醉鬼,曠野里的冬窩子,河邊柳樹林洗衣服的時光,還有最讓人惦念的那只雪兔,離春天只有二十公分的距離。
二十公分,是那只雪兔挖洞通往春天與自由的距離,然而雪兔卻挖錯了方向,忍受了一個多月的寒冷與饑餓,雪兔龜縮在煤棚最陰暗的角落里差點死掉。
李娟說兔子面對命運的改變會發抖,會掙扎,但那不是因為害怕死亡,而是不知道發生了什么的迷惘。
也難怪,萬物都在我們的想法之外存在著,溝通似乎絕無可能,雖然春天來了,我們也和雪兔一樣倍加孤獨。
我猜想,也許距離,不只是時光的背馳,還有因無知而錯付的方向,是因為無法相互理解、拒絕溝通的孤獨。
我們比雪兔更加悲憫,因為它們總是比我們更輕易地拋棄不好的記憶,所以總是比我們更容易感受新生活的喜悅,。
而我們總是徘徊在傷感的記憶里反復蹉跎,其實,通往春天的距離,不過是二十公分而已。
只是這距離,與春天無關,與地域無關,與生命無關,卻與無知、拒絕有關,也與勇敢、突破有關。
? ? ? ? ? ? ? 二、《冬牧場》
像過去物質匱乏時期珍貴的一顆糖,生怕吃掉后,還要等待一年的甜。
我想說的,是我們心靈的貧瘠。
我們就是這樣的淺薄,總是在身處貧瘠時,才懂得一絲珍惜。
李娟的第二本書《冬牧場》,就是以這樣的心情被我打開的。
是小小的巧合嗎?也許是天意,滿滿《冬牧場》里牧民生存的環境充斥著寒冷,荒蕪,動蕩與落后,還有與萬物一起蟄伏、休眠的漫長等待。
而那些與之抗衡的強勁生命力與潛伏其中的脈脈溫情,越發如寶石般珍貴,且生生不息。
《冬牧場》有多冷呢?
冷到沒有雪,人畜都活不下去。
冷到牧歸時,羊背蓋滿大雪。馬渾身掛滿白霜,嘴角拖著長長的冰凌子。牛和駱駝也全都長出了白眉毛和白胡子,一個個顯得慈眉善目。而牧民們則渾身冰霜,一身白茫茫,像是一座座會動的冰雕。
冷到零下三十五度的清晨里,喝著燙乎乎的放了黑胡椒的茶,雙腳還是冰涼的,離熊熊燃燒的火爐不過一米遠,嘴角還能呵出白氣。不禁又靠近半米,還是有呵氣,再靠近,居麻大叔說:“你要干什么?吃爐子嗎?”
冷到我仿佛看見滑落李娟筆下的文字,像一排排晶瑩的冰溜子,一敲就碎,碎成仿佛寒冷的日子破碎到極致,就要過去。
《冬牧場》有多荒蕪呢?
荒蕪到有錢沒有地方花,冬牧場仿佛是扣在鐵桶里的單一世界。
荒蕪到一個人離開冬牧場,就好像有一百個人離開。
荒蕪到一張前年的報紙讀到碎成粉末,年輕的加瑪一年到頭的日子全是戈壁沙漠,羊糞地窩,青春只與牛羊為伴。
荒蕪到白日是長夜邊緣虛晃一槍的短暫,之后的長夜漫漫里,地窩子里的晚飯總是強打精神的“填酒回燈重開宴”, 一遍又一遍,晚飯遲遲不能落幕。
而動蕩,則是頻繁地遷徙,家在駱駝上。
牧民暫時蝸居的地窩子,窘迫、寒酸,這個地穴頭埋得低低的,蜷縮在冬天的縫隙里。
雪前的陰天里,居麻大叔因關節疼痛一夜不能安眠,不時地起來吃阿司匹林,咳個不停。嫂子長久地磨牙,并在睡夢里呻吟~哪怕在睡夢里她都不能遠離病痛。
茫茫戈壁灘里的一個信息被馬上牧民碰頭傳播,螞蟻一樣。
往往看到這里,我都要探頭看看窗外的月亮,難道同樣的月光之下,還存在著與我們時代超級不同步的角落嗎?
是的,存在,我國最后一支游牧民族依然在西部尚且存在,也許正在消失,也許不久后就會消失。
只是我想質疑,這種已經延續了千百年的生存方式一定要消失嗎?不是存在即是合理嗎?那些寒冷、荒蕪、動蕩與落后不是相對的嗎?
他們絕不是單一而來,他們所裹挾的,是與之相對的溫情、堅韌、安定與平衡。
而現代人為了推進時代進步,每每單方面地向大自然粗暴攫取,毫無愧意。于是我們身邊充斥著虛假,浮夸與墮落,人們奔而無力,食之無味,無美無感知,,,
我們是如此地惴惴不安,其實是不愿意見證這浮華背后,隱藏的懲罰。
而懲罰,則是大自然最大的平衡,他正在平衡絕塵而去的路上向我們滾滾奔來。
在《冬牧場》漫長的荒涼里,我們會驚喜地發現,‘獎賞’,總是探頭探腦、乍隱乍現,土撥鼠一樣填滿了時間的縫隙。
比如頭頂著超級大月亮在寧靜的荒野里散步,比如以過年的心情到新鄰居家里去串門、比如一個個新生命的誕生,無論牲畜還是人類。比如暮色里食物的香氣~
《冬牧場》里,李娟在用文字拯救我們的味覺,你看~
在安定寧靜的生活里,連一小把炒熟的碎麥子都能香得直灌天庭。
把這樣的碎麥子泡進奶茶,再拌上黃油——全身心都為之投降!……
那是怎樣的美味啊,每細細咀嚼一下,幸福感的浪潮就席卷一遍身體的沙灘,將沙灘上的所有瑣碎腳印抹得一干二凈。
麥子粥則像熨斗一樣把腸胃拾掇得服服帖帖。如果是加了酸奶糊的羊肉湯麥子粥,則會令腸胃里所有的消化酶拉起橫幅,列隊歡呼!
吃包子時,世上最好吃的東西是包子。吃抓肉時,世上最好吃的東西又變成了抓肉。這兩種結論毫無沖突......
現在我的家,孤影昏燈,心攜暮色,而我一心想大塊朵頤的,是羊糞灰燼里燙熟的,一直恍惚在我腦海里的,那只半邊金黃半邊淡黃的,囊!
? ? ? ? ? 三、羊道三部曲
《春牧場》《前山夏牧場》《深山夏牧場》
生活中的我總是搞不清‘希望’與‘以為’的區別,狹隘、無知的我總是用‘我以為’代替‘我希望’。于是這份帶著索取的自我引發的后果,就是屢屢的失望和猝不及防。
在李娟的羊道三部曲里,羊有萬千條羊道歸家,即使擁堵在崇山峻嶺,它們也都可以紛紛扶搖而上。而我的‘我以為’每一條都沒能夠沿著我的自我思維走通透過。
比如我以為趟過了冬牧場的寒冷,溫暖就會和春天一起如約而至,牧民和牲畜不必再忍受寒冷的襲擊。
然而,從春牧場、前山夏牧場,直到深山夏牧場,牧民們在轉場的途中,寒冷竟然比冬牧場冷得更有高度,因為寒冷里又疊加了潮濕。
原來,春天,積雪從南向北漸次融化,牧民們的遷徙便是追逐這融化的過程,一直追到積雪常年不化的高山之巔,所以,牧民的冬天,比我們的想象更加漫長,更加漫長。夏季,也不過是冬季邊緣的虛晃一槍。
比如,我以為春夏的豐饒會給牧民們帶來豐富的食物,但是,除了區區幾根芹菜和屈指可數的幾次節日盛宴,牧民們的一日三餐依然是‘剩馕’泡在不肯多加奶的奶茶里。
不肯多加奶是因為牛羊過了產崽季。
而馕雖然從羊糞灰燼里燙燒換成在山巖洞里烘烤,但為了不影響牧民的勞動規律,每次烤馕都要備足至少十天半個月的量,所以,牧民們永遠在吃硬硬的剩馕。
比如我以為陽光充沛,牧草鮮盛,牧民和牲畜的疾病會慢慢好轉。
可是在西部的深山老林里,牧民因為潮濕和缺乏維生素,幾乎人人都手指變形、患有腳氣;十九歲的斯馬胡力的皮膚病不吃藥就熬不過去;十五歲的卡西的左耳因感染而失聰;而只要云朵遮一會兒太陽,頑固的風濕就會打彎媽媽的脊梁。
我看見駱駝因為負重,鼻孔被鼻環拉出大灘的鮮血;黑牛媽媽的腿一點一點壞死,她再也聽不到半年前產下的小黑牛每晚牧歸時對著曠野的方向深情地呼喚;而蚊蟲,總是死死地叮著牛羊的潰爛之處直至更加潰爛,,,
那些從不表達的牛羊沉默著,駱駝沉默著,雪災之后的戈壁也沉默著,仿佛它們從不曾有過病痛,只有命運的輪轉。
我們的‘我以為’總是以為我們掌握著它們的命運,什么都知道,其實,我們知道的,不過是它們的一概沉默,從不辯駁。
李娟的文字里沒有口號一樣、振臂一呼的樂觀與激情,也沒有催人淚下的悲情與黑暗,她只是平和地敘述生活,用特有的視角放大大自然的每一個角落,但每一個角落都生長著靈氣。
人們喜歡用‘擬人’這個詞匯來形容萬物,好像人類有多了不起似的,其實萬物,永遠比我們想象的,生動得多。
也許萬物一定遠在我們認識他們之前就認識我們了,在他們的眼里,我們總是那么地孤獨和寂寞。
這份被悲憫我們可以接受,也可以辯駁,這才是平衡。
就如李娟與大自然的對話,唯美、深邃,她說~
山坡下,溪水邊,蒲公英在白天濃烈地綻放,晚上則仔細地收攏花瓣,像入睡前把唯一的新衣服疊得整整齊齊放在枕邊。潔白輕盈的月亮浮在湛藍明亮的天空中,若有所知。月亮圓的時候,全世界再也沒有什么比月亮更圓。月亮彎的時候,全世界又再沒有什么比月亮更彎。有時候想:也許我并不孤獨,只是太寂靜。
她說~
大風經過森林,如大海經過森林。而我呢,卻怎么也無法經過。千重萬重的枝葉擋住了我,連道路也擋住了我,令我迷路,把我領往一個又一個出口,讓我遠離森林的核心。走著走著,一不留神,就出現在群山最高處,云在側面飛快經過。心中豁然洞開,啪啪爆裂作響,像成熟的莢果爆裂出種子。也許我并不孤獨,只是太熱情……
我終能理解,冬牧場漫長的蟄伏過后,牧民繁盛的夏牧場本身就是一場盛宴,食物與安寧,自然與感知,耐心與萬物生長,,,
我終于看到了希望的模樣!
我希望我們可以和萬物和平共處,原始和文明可以共生,四季分明、五味調和、自然平衡。
我希望我們的日子不必總那么急切,穩一穩,停一停,用心感受風景。而太多的欲望掙扎,是對自己生命的拔苗助長。
我希望牧民的游牧生活能夠自然進退,只要他們愿意,駱駝踏著探戈的步伐行進永恒。
我希望我們和牧民一樣,無論趟著怎樣的艱難,依然會充滿希望地一次次啟程。
我希望‘希望’再遲也會出現,就像是山谷里的日出,等待雖然漫長,等到天藍得突破了界限,突然,大地“轟”地一片金黃,太陽從群山之巔升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