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如何理解,大同在中華文明史中的地位,這是個很有意思的問題。
我們提到山西,總愛說的是三晉大地,那是可以追溯到三千年前西周年代傳奇又漫長的歷史存在。在那樣的歷史中,晉北的代地,還是處于蠻荒的未開化之地。春秋末年,趙簡子叫他的兒子們去古北岳常山尋寶,他的那些兒子們都不知寶貝何在,唯有默默無聞的趙襄子懂得父親的心意,指著山北居住著北狄的代國說,“憑常山之險攻代國,代國即可歸趙”,此便是吾家之寶藏,如此,他接手了趙國之主的權柄。
這似乎也是我們的華夏歷史,對晉北代地的第一次眺望,只如今的常山與大同還隔著地域上的茫茫群山。大同一帶,更常被人們稱呼為代北,即代國的北疆。
其后趙襄子不辱使命,吞并代國,晉北代地也第一次進入到了中華文化圈的懷抱,歸入雁門郡。但在我們的大文化圈里,它依舊處于邊緣地帶。
匈奴南侵雁門,趙將李牧北擊匈奴;
匈奴南侵雁門,秦將蒙括北擊匈奴;
匈奴南侵雁門,漢將衛青、霍去病北擊匈奴。
晉北代地在中華文化圈中,似乎一直與文化無關,與它相關聯的,似乎只有綿延不絕的長城和綿延不息的戰事。
直到東漢車騎將軍竇憲,出塞三千里,北擊北匈奴,燕然勒功,我們的歷史,再沒了匈奴這個強悍的北方敵手。然而一個強敵走了,另一個更強悍的敵手又來了,它便是鮮卑,尤其是鮮卑拓跋氏,這個部族趁著中原大亂,突破長城防線,將觸角伸到晉北的大同盆地,建立了代國。
公元398年,前秦滅亡后,復立代國的道武帝拓跋珪一舉統一北方草原,平定了草原上的鐵弗、高車、柔然、鮮卑賀蘭、鮮卑慕容各部后,建立了北魏王朝,并遷都平城。那個在中華文化圈中,一直做為邊塞存在的落寞小城,突然間在異族的王朝里,成為了耀眼的明星。
自拓跋珪始,北魏皇帝便將北方草原各部的大量人口遷至平城,有學者估算,平城最終匯集了不下二百多萬的人口。這些遷徙而至的人口,不單是一個個簡單的數目字,他們還帶來了自己的語言、文字、宗教、禮俗。
如此看來,平城在成為北魏都會之初,便具有了強勁的文化熔爐個性。
我們總認為,歷史教課書上看到的北魏,不過是遠離文化的蠻荒粗野之地。我們總認為,那時的文化已經隨著晉國衣冠南渡了。
那么文化又是什么?是只有源遠流長的漢文化,才是文化嗎?
不厘清“文化”這個概念,我們又該怎樣理解,云岡石窟所綻放出來的文化光芒呢?
02
云岡石窟9-13窟這五個石窟,在晚清時被施以彩繪,施彩后這五個洞窟光彩華麗、五色斑斕,因而被稱為“五彩洞”。其中的第9和第10窟前,各有兩根通頂的高大立柱非常獨特,如果加上兩窟之間的薄壁,那就是并排立起的五根柱子,這樣的建筑立面,讓人覺得似曾相識。
我和同同最初從那里經過時,我問同同,它像什么?同同說像井篦子,你別說單就這密柱短跨的立面風格,卻有些像我們街道上排雨水的井篦子,我再問,“它像不像人民大會堂圍廊前的那一排柱子呢”?同同說“像,希臘的帕特農神廟也有這樣的一排柱子”,我說那就對了,它就應叫做希臘柱或羅馬柱。
我們以為,我們接受西方的建筑美學,應該在近現代才開始的,但1600年前的這里,它就已然存在了,這是不是很神奇呢?
云岡石窟5、6窟是個雙窟,與其它石窟不同,這里的窟前還保留有清朝順治年間建造的窟檐,并以此構造出了木構樓閣的外觀。石窟的建造,其實最初都是以石窟寺的形式存在的,也就是說,這些石窟窟前不但建有樓閣,還會有寺院。只由于時間的久遠,天災人禍,如今窟前的木結構建筑大多無存。
這兩座樓閣所守護的,是云岡中期乃至所有石窟中最輝煌的兩座洞窟。
其中的5號窟又名大佛洞,得名源于北壁上雕刻出的,那座17米高的坐佛像,這也是云岡石窟最高大的佛像,一般認為這是孝文帝為自己的父親,短命的獻文帝開鑿的。不同于曇曜五窟的簡潔,這里的四壁上雕滿了造像,總計2300余尊,且無一雷同,表現出當年藝術家精湛的技藝和卓越的才能,讓人看后嘆為觀止。
石窟這種建筑形式,最早出現于公元前3世紀,印度的孔雀王朝時期。它最初是為僧侶在僻靜山嶺開鑿出的修行隱居之所。受亞歷山大東征的影響,希臘化的建筑形式也被帶到了印度河流域,我們在印度早期石窟的照片中,就能發現大量希臘柱的建筑形制。
同樣受希臘化影響深遠的,還有佛教造像藝術。
佛教最初不立偶像,它勸誡弟子舍棄肉身,通過涅槃來擺脫六道輪回之苦。但佛教的信仰,最終還是與亞歷山大之后的希臘化在中亞相遇了,它們產生了奇妙的反應。或許是受古希臘尊奉神像的影響吧,公元一世紀,在中亞便出現了希臘雕塑風格的佛教造像,其中造詣最高的便應是健陀羅造像,和稍晚一些也融入更多印度風格的笈多造像。
由于兩漢時期,打通了中原連接中亞的絲綢之路,佛教、石窟建筑以及佛教造像,一波接一波地,源源不斷地從西域涌向中國。在新疆、敦煌、涼州先后開鑿和繪制出了我們國家早期的石窟和石窟造像,專家稱為“涼州模式”。
03
公元439年,北魏攻克姑臧(涼州),平定北涼,從此開始了對西域商路的控制,并將大批涼州僧侶和石刻工匠遷至平城。
20年后,雖經歷太武滅佛法難,這些僧人和石刻匠人依舊生生不息地將“涼州模式”帶到了武周山下,并在這里激發出更是璀璨奪目的“平城模式”。
那是帶有濃烈古希臘風格、古印度風格、古波斯以及西域所含古中亞風格造就出的藝術形式,并在中原漢地藝術潤物無聲又勢不可擋的沖擊下,再造出的博采眾長、融會貫通又互不違和的,古老的,也是全新的藝術集萃。
它就像一把火,由曇曜點燃,由西域和漢地的一代代工匠們,砥礪前行、薪火相傳地開鑿下,愈燃愈旺,愈燃愈烈,最終在孝文帝在位期間燒出了盛世的華彩。
而這個堪稱藝術寶庫的洞窟,便是云岡第6窟。
這窟又名佛母塔洞,得名于洞窟中心頂天立地,高達15米的方形塔柱。那塔是孝文帝為自己的祖母馮太后祈福所造,因而又名佛母塔。
塔分兩層,下層高約10米,四面開四龕,尊五佛造像,構成五方佛格局。二層四面開四座通頂大龕,各尊一座立像。有心人會發現,這里的佛像已經是褒衣博帶穿上了漢服,與曇曜五窟,尤其20窟露天大佛右袒式穿衣方式有了很大不同。
這時的孝文帝,在其祖母文明太后的倡導下,已經開始大力推行漢化政策,他廢除鮮卑語推行漢語,廢除鮮卑服飾推行漢服,鼓勵鮮卑子弟同漢人通婚,不久,他還要把都城遷往中原的中心,洛陽。云岡石窟的輝煌也將在那個時間點上,嘎然而止,但它又會在洛陽龍門石窟中繼續它的傳奇。
那么,怎么認識從文明太后到孝文帝執政以來所推行的漢化政策呢?
我們漢民族自是會驕傲一些,說那是落后民族向先進民族的學習,乃至頂禮膜拜。但那個落后的草原民族,只在向先進的漢民族學習嗎?我站在這個華麗的洞窟中,真的對自己曾經在教科書上學來的驕傲,疑惑了。
你看那是來自希臘建筑藝術的廊柱,來自中亞健陀羅風格的佛像,來自古印度的教意和傳說,甚至佛像頭頂的火焰紋,也可能是來自中亞的拜火教。
第6窟中的造塔立像,在云岡石窟中也是首創的,而塔這種建筑形式,最初也是起源于古印度,它傳到中原后,才向重檐多層的樓閣塔發生了轉變。與第5窟相仿,這窟中也幾乎沒有余下一塊沒有雕刻的空間,佛像、菩薩、羅漢、飛天、供養人及各種奇花異獸鋪天蓋地,簡直是一派熱鬧非凡又擁擠不堪的佛國世界。
你去設想孝文帝來到這里,看到這些是種什么樣的感受,如果沒有對祖母的尊崇和對佛教的信仰,他會詔令工匠們,把這里雕刻成世界雕刻藝術史上的奇跡嗎?
04
季羨林先生在談敦煌時曾說,“世界上歷史悠久、地域廣闊、自成體系、影響深遠的文化體系只有四個:中國、印度、希臘、伊斯蘭,再沒有第五個;而這四個文化體系匯流的地方只有一個,就是中國的河西走廊敦煌和新疆,在沒有第二個”。
而敦煌的輝煌,顯然還要更晚些,在公元五世紀,這些文化的交匯曾走得更遠。那時的伊斯蘭還未興起,盤踞中亞的是更古老的薩珊波斯文化,它和剩下的三種文化體系,就這么地被一支野蠻落后的來自北方草原的軍隊,從河西走廊的涼州裹挾著帶走,帶到了那個叫做平城的地方。
蟄伏……開化……冰釋……啟蒙……構思……孕育……積攢。
而后北魏皇權,傾一國之力開鑿出云岡石窟,再而后北魏皇權,傾一國之力推行漢化政策。
云岡石窟的存在,或就充分說明了,北魏不單在學習中原文化,尊孔圣為代表的諸子百家為師,它同時也在弘揚佛教,尊古印度文化為師;廣開石像,尊古希臘文化為師;貿易中亞,尊古波斯文化為師。
公元五世紀,由于北魏的存在,而成為了酷愛學習的世紀,也成為了豐富變化的世紀,由于北魏的學習和改變,這個世紀也被有的學者稱為世界文明史上最偉大的世紀之一。
講個小插曲,云岡石窟最初開鑿的數年后,粟特國王曾遣使文成帝,贖買住在平城的粟特商人。
這些粟特人都是太武帝吞并北涼時,從姑臧俘虜到平城的,他們一轉眼在平城也已經生活了二十余年。由于粟特商人的缺失,已經造成了中原到西域商路中斷,這也是粟特國遣使贖人的原因所在。
這個故事給了我們豐富的歷史信息,其一是粟特商人是延續我們今天所說的絲綢之路的重要構成;其二便是在當年的北魏平城,生活著大量的具有波斯血統的粟特人。
那時的平城到底是個什么樣子?我們無從知曉,但似乎應是很有國際范兒的大都會。因為我們知道,后來發動安史之亂的安祿山就是粟特人,他能接近楊貴妃的原因就是擅跳胡舞。
而在盛唐的酒肆里,李白曾寫下“胡姬貌如花,當壚笑春風”,岑參曾寫下“胡姬酒壚日未午,絲繩玉缸酒如乳”。這盛唐長安城中的風情畫卷,是否在北魏年間的平城就已經出現了呢?
只可惜遷都洛陽的孝文帝年僅三十三歲就英年早逝,或許是對漢化改革以及遷都等政策的厭惡,造成貴族守舊勢力的反彈,當然還有當時各種社會矛盾的積攢,孝文帝去世僅二十余年,便爆發了北方六鎮起義,北魏王朝也隨之崩塌。
05
鮮卑族就此便悄無聲息地消融到了我們漢民族的血液之中,這或許也是我們教課書上對于民族融合所下的結論。
但既是融合,就不可能只有一方在改變。我們看看當時的狀況,在北朝進行轟轟烈烈的土地改革時,南朝還在門閥制度中牽絆著;在北朝放開視角瞭望世界時,南朝也僅是坐守一方不思進取;在北朝兼收并蓄,饑渴地學習各種文明的各種文化時,南朝卻更多地停留在諸子百家學說的清談中?;仡櫄v史,我們應能咂摸出那么一點滋味來,在那樣的歷史中,誰該結束,誰該繼續前行。
推行漢化政策,或許是對漢地統治管理的一種學習,或許是對漢家文化斯文的敬仰,但他們也將鮮卑人馬背上的血性、開闊的視角和包容的胸襟帶到了我們中華文化之中。他們也將帶著這樣的雄健之風,從東魏、西魏,走向北周、北齊,最終一統華夏,走向盛唐的巔峰。
而當我們歡呼那個叫做盛唐時代的到來時,可還曾記得,150年前,一個和尚帶領著一群匠人在武周山下的這里,所敲打起的單調的日復一日的斧鑿之聲呢?
或許,它才是那個學習和變化的偉大世紀中,最深刻的回響。而大唐雄健的密碼,就藏在這里。
2021年2月15日夜,寫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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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云行筆記,在此潛心打造屬于自己的《文化苦旅》,讓我們來一次,有文字感的旅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