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紫嵐在尕瑪爾草原追逐一只草兔,狡猾的草兔鉆進一片長滿毒刺的荊棘叢中,它耗費了整整一個下午的時間,好不容易才把草兔咬死。回到石洞,已近黃昏,四只小狼崽等急了,也餓極了,一見它出現在洞口,便齊聲歡呼著向它撲來。按照慣例,它斜臥在石洞中央,將飽滿的乳房先朝黑仔敞開。就在這時,它擔心的事終于發生了。也許是餓極了的緣故,也許是長時間積蓄的嫉恨已達到了極限,當黑仔用一種理所當然的神態向它懷里走來時,突然,藍魂兒怒叫了一聲從斜里躥出來,一頭撞在黑仔的腰部,把黑仔撞翻在地,然后撲進它懷里,張口就叼住平時一貫由黑仔享用的前胸那只碩大豐滿的乳房。
紫嵐不知道是該用爪子把藍魂兒蹬開,還是默認這種反叛的行為。它正在猶豫時,黑仔從地上爬起來了,它的眼睛充滿困惑,怔怔地望著正取代它享用甘美乳汁的藍魂兒,瞧得出來,它被突如其來的打擊弄懵了。幾秒鐘后,黑仔似乎被一盆臟水潑濕了似的松開全身的狼毛抖了抖;隨著這一陣顫抖,它的眼光由困惑變得仇恨,臉上那狼崽特有的稚氣的表情頓然消失,顯露出一副成年大公狼才有的痛苦的神情;它的眼角可怕地吊了起來,唇吻扭歪了,露出一口還不太結實的牙齒,仰天嗥叫了一聲,那嗥叫聲混合著悲憤、激動和嗜血的野性。
紫嵐心里一陣欣喜。它太熟悉這種表情了,過去在黑桑身上曾無數次看到過。每當狼王洛戛發號施令時,每當洛戛憑仗狼王的優越地位搶先吞吃獵物內臟時,黑桑的臉上就會浮現出這樣的表情來。這絕不是平常因爭吵和摩擦所引起的普通的憤慨,即使最平庸的狼也不乏憤慨的表情。這是只有高貴的狼才具備的一種在狼群中也是十分罕見的表情,一種超級憤慨。這是地位受到挑釁自尊受到踐踏利益受到侵犯后的憤慨。支撐這種表情的,是一種強烈的優越感。黑桑之所以會面對狼王洛戛產生這種表情,是黑桑覺得自己生來就具有狼王的風采,天生就應當是狼王;洛戛占據在王位上,不但是歷史的誤會,也是對自己超眾能力的一種嘲諷和褻瀆。這是一種難能可貴的心理原動力。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想不到黑仔小小年紀便具備了這樣的氣質。太好了,黑仔,這香甜的乳汁是屬于你的,這肥沃的尕瑪爾草原是屬于你的,這險峻的日曲卡雪山是屬于你的,整個世界都是屬于你的!你絕不容許別的狼來染指!這才是未來狼王的風采和心態。
黑仔撲到藍魂兒背上,兩只小狼崽在地上斗成一團。
紫嵐并不擔心會傷著誰,黑仔和藍魂兒畢竟都還年幼,牙還沒長齊,爪都還軟弱,是無法把對方咬傷或置于死地的。它相信黑仔能取勝,優越感所激發出來的斗志是非常頑強的。再說,就算兩只小狼崽智力是平等的,但黑仔在足量的奶水的喂養下,力氣顯然要比藍魂兒大些。果然,不一會兒,黑仔就明顯地占了上風,把藍魂兒逐漸逼到石洞的角落去了。
咬吧,寶貝,張開你的嘴使勁地咬吧,今天你從藍魂兒嘴里奪回來了本來就應該屬于你的乳汁,明天你就能從洛戛手里奪回來本來就應該屬于你的王位。
二
一定是自己過量的母愛影響了黑仔狼的天性的正常發展,紫嵐想,所以黑仔才會養成如此溫柔的吃奶風格的。每當黑仔稚嫩的小嘴含著它腫脹的奶頭,貪婪地吮吸時,它便會產生一種似水柔情,一種母性才具有的溫存。它一面讓乳汁汩汩流進黑仔的嘴,讓寶貝盡情地吃飽喝足,一面會伸出狼舌,一遍又一遍深情地舔著黑仔漆黑如墨的體毛,直舔得小寶貝渾身閃閃發亮。好一份舔犢之情。但溺愛的結果,卻是狼性的扭曲!
瞧瞧哺乳時黑仔的吃相吧。黑仔總是用一種優美的姿勢仰面躺在它的腹下,用極輕柔的動作把它的奶頭含在嘴里,很有節奏很有規律地輕輕吮吸,母子間顯得非常和諧。
這種吃奶的風格在狼群中是十分罕見的。
這其實是狗崽的吃奶風格。
紫嵐過去在郎帕寨行竊時曾目睹過母狗喂奶,狗崽的表現和黑仔現在的表現十分相似,也是母子間配合默契,自然而然滋生出一種甜蜜的依戀。
狗崽這種在哺乳期養成的對母狗的依戀對狗的生存是極其重要的。這種溫情脈脈的哺乳風格,有利于誘發狗崽愛的天性,有利于泯滅狗崽身上殘留的食肉類動物的野性,鑄就狗的溫良敦厚的性格。更主要的是,狗崽對母狗的那種依戀會隨著年齡的增長而轉移到主人身上,最后擴展到依戀整個人類。假如狗不具備這點愛心和戀情,人類是絕不會喜歡狗的,也不會把狗引以為最忠實的朋友,狗也就不可能依賴人類生存在這個地球上了。愛心和戀情實在是狗的安身立命的法寶。
對狗來說是安身立命的法寶,對狼來講無疑是致命的毒素。
一般來說,幼狼剛出世的一段時間內,也會表現出依戀母狼的傾向。但到了哺乳后期,特別是臨近斷乳期時,這種戀母傾向便自然而然地開始淡化和消失。具體表現在吃奶風格的演變上。紫嵐雖然還是第一次生育,但它早就熟睹了其他母狼在臨近斷乳期時的喂奶情景:幼狼像一伙患了饑餓癥的小強盜,嗥叫著鉆進母狼的腹下,根本不講究姿勢,朝母狼的奶頭又抓又咬,狂吮濫吸,將狼的貪婪和野蠻的本性暴露無遺;常常是幼狼的爪子把母狼的乳房抓出一道道血痕,幼狼的牙齒把母狼的奶頭咬得鮮血淋漓。于是,母狼便疼得慘叫一聲,兇狠地用狼爪朝幼狼腦門上扇擊,打得幼狼在地上打滾,或者以牙還牙,把幼狼脊背上的狼毛咬掉幾撮。這當然很不近人情,卻符合狼情。
幼狼的這種行為看起來很殘忍,卻符合生存的最高原則。幼狼一經成年后便要離開母狼到荒蠻的草原和森林去獨立謀生,沒有依傍,沒有靠山;假如狼不是自幼便割棄那種強烈的戀母情結,便會削弱它們的獨立精神,軟化它們桀驁不馴的野性;而狼就是靠這種獨立不羈的嗜血本性才得以在充滿激烈競爭的環境里生存下來的,這是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結果。
對幼狼來說,吃奶實際上是一種生存預習。客觀上,這種出自天性的野蠻的吃奶風格有利于消除幼狼對母狼的依戀和母狼對幼狼的疼愛,形成一種離心力,有利于助長幼狼的獨立傾向。在幼狼的意識中,母狼的乳房是它們的第一個掠食對象,它們正是從這種野蠻的吃奶方式中養成將來成年后獨立謀生時所必須的血腥的捕食風格的。
在紫嵐的記憶中,幾乎沒有哪一匹生育過幼狼的母狼乳房上不是瘢痕累累的。唯獨它是例外,快到斷乳期了,乳房仍完好無損,光潔得找不出一點傷痕。由于受黑仔的影響,藍魂兒、雙毛和媚媚也依樣學樣地表現出溫柔敦厚的吃奶風格。這雖然免除了紫嵐的皮肉之苦,卻使它十分憂慮。它害怕這樣發展下去最終會使自己的寶貝消退掉對狼來說是十分寶貴的強取豪奪的野性,那么,別說把黑仔培養成下一代狼王了,恐怕連在荒原立足生存都會成問題。
每次黑仔飽吮了乳汁后,便會搖晃著毛茸茸的腦袋來舔它的脖頸,或者打著飽嗝一會兒用后肢直立,一會兒滿地打滾,做出種種取媚邀寵的姿態來。紫嵐心里明白,黑仔是在對它表示自己的滿足和得意,在感激它賜予和施舍的母性的恩澤。
這完全不符合狼的行為規范。
狼性是絕對貪婪的,永遠不會得到滿足。在狼的眼睛里,世界只存在一種謀生手段,那就是攫取和掠奪。事實上誰也不會對狼進行恩賜和施舍的。因此,狼對恩賜和施舍這樣的概念應該十分陌生。狼的表情可以說相當豐富,悲傷、興奮、怨恨、憂傷、欣喜、陰沉、暴怒……等等,唯獨不該有取媚邀寵這種表情形態。
是自己過分的慈愛害了黑仔。
必須立即控制住自己泛濫的母愛,把黑仔畸形的性格矯正過來,把扭曲的靈魂扳正過來!
又到了喂奶的時候了,當黑仔溫順地捧著它的乳房吮吸時,它無緣無故地嗥叫一聲,就好像自己的乳房被咬破了似的,一巴掌扇過去;它打得那么兇,那么狠,爪子落在黑仔后腦勺和耳根之間,立刻,空中飄飛起一團黑毛,一串殷紅的血珠從黑仔的頸窩滴下來。黑仔慘叫一聲,從洞底滾到洞口。
自己下手下得太重了些,紫嵐想。作為母狼,看到自己的寶貝被揍出血來,未免有點心疼,但它不后悔。它是狼,它不能有憐憫之心,它就是要打掉黑仔對它的依戀和溫情。
黑仔嗚咽著,抖抖索索從地上翻爬起來,滿臉委屈,一副可憐相,用乞求的眼光望著紫嵐。黑仔,你不該這樣望著我的,紫嵐在心里叫道,你應該表現得像真正的狼崽那樣,用困惑的表情來看著我;你的眼光應當變得冰涼,變得陌生,閃現出一道殘忍的光芒。這才叫狼,狼的本質就是殘忍,就是六親不認,就是野性畢露,哪怕面對自己的親生母親。
黑仔嗚咽了一會兒,猶猶豫豫,又朝紫嵐走來。仿佛紫嵐是一塊高性能的磁鐵,對黑仔來說有一種無法割棄的磁力。你不能過來的,紫嵐想,黑仔,你應當記恨我對你的暴行,你應當萌生出一種離異的情緒。只有學會對母親仇視,你才能養成仇視整個世界的秉性,才能陶冶出讓整個日曲卡雪山和尕瑪爾草原顫抖的狼的野性。
但紫嵐的愿望落空了,黑仔走回它的身邊,伸出粉嫩的舌頭,小心翼翼地舔著它的前爪,舔得那么深情,那么專致,還用柔軟的爪子把叮在紫嵐腋窩上的一只綠頭蒼蠅驅趕掉。黑仔是在討好它,想平息它的怒火,想乞求它的原諒和寬宥。
你沒做錯什么,你不用乞求原諒的,紫嵐想,即使你做錯了什么,你也不該希冀得到寬宥的。狼的本性應該是我行我素,不顧一切。
但黑仔一點也不理解它的心情,繼續在它身邊磨蹭著,把臉頰貼在它的腿上,完全是一副小鳥依人的可愛模樣。一瞬間,紫嵐狼的鐵石心腸動搖了。真的,黑仔并沒有什么過錯,干嗎要如此粗暴地對待它呢?但這種動搖僅僅持續了幾秒鐘,一種更為強大的情感壓倒了母性的軟弱和動搖。難道它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寶貝退化成奴性十足的狗崽子嗎?它能為了毫無實用價值的溫情而毀了寶貝的錦繡前程嗎?
藍魂兒、雙毛和媚媚都蹲在石洞角隅,靜靜地觀望著。狼崽們正處在性格塑造的關鍵階段,倘若這次示范失敗,會影響它們整個身心發育的。
于是,紫嵐再一次掄起前爪,朝黑仔的腦門扇去。這次扇得更兇猛,尖利的狼爪在黑仔的眉際劃開一道血口子,黑仔四足騰空,被猛烈地撞在洞壁上。
黑仔從喉嚨里憋出一串低嚎,聲音嘶啞,像在惡毒地詛咒,用充滿仇恨的眼睛久久地瞪著紫嵐。那眼光,像被冰雪浸漬過的石頭,又冷又硬。這是一種叛離的眼光。
黑仔是純粹的狼種,血管里奔流著的是狼血,胸腔里跳動著的是狼心,不乏狼的殘忍和野蠻。過去因為被紫嵐過量的母愛浸泡著,暫時壓抑了本性,此刻溫情的面紗一旦被撕破,它很容易就恢復了狼崽的本來面目。
望著黑仔猙獰的臉,按理說紫嵐是應該感到高興的。它耗費心機挑起釁端,不就是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嗎?但奇怪得很,它非但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心里還像塞了一團棉花,堵得慌,有一種無法排遣的惆悵,有一種沉重的失落。淘氣可愛讓它心醉的寶貝從此不存在了,母子溫柔繾綣相親相依的情景只能在回憶和夢幻中再現了。溫馨的感情似乎有一種魔力,不但迷人,也迷狼。紫嵐明知道這是毒素,卻也難棄難舍。可惜,它無法改變狼的生存方式。
來吧,孩子,現在該伸出你的爪,張開你的嘴,來搶奪芬芳的乳汁了!
其實,毋庸它呼喚,也毋庸它教誨,黑仔無師自通,張牙舞爪地沖進它懷里,對它的乳房又抓又咬,將殷紅的血和雪白的奶一起吮吸進去。它疼得差不多想一口咬掉黑仔的耳朵了。
這時,它瞥見,蹲在石洞角隅的藍魂兒、雙毛和媚媚,眼睛里都像變魔術般地換上了一副可怕的陌生的眼光,刺得它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不,它應該感到欣喜才對,它想。
狼崽們斷奶了。
由于紫嵐的偏愛和優先提供充裕的食物,黑仔長得出奇地健壯,頸粗實,臀渾圓,足足比藍魂兒、雙毛和媚媚高出半個肩胛,黑色的狼毛細密油亮,才半歲多點,乍一看,已像匹半大的公狼了。更令紫嵐欣慰的是,黑仔精神上也趨于早熟,已很少和弟妹們打滾嬉鬧,身上那股頑皮的孩子氣似乎在一夜之間便消失了。每當藍魂兒、雙毛和媚媚在洞里玩追撲游戲時,黑仔總是站在一旁露出不屑一顧的神態。這未免有點孤獨。但紫嵐覺得,孤獨實際上是出眾的標志,是一種高貴的品性,想當年黑桑在狼群里也沒有可以在一起不拘形跡打打鬧鬧的朋友,有的是嫉恨它不愿跟它接近,有的是害怕它不敢跟它接近,有的是因為敬畏而避開了它。不合群是因為超群,它天生應該是占據高位的狼王。
紫嵐并不為黑仔孤僻的性格感到擔憂。
斷奶后的幼狼很能吃,四只狼崽幾乎一頓就要吞食一頭羊羔。紫嵐雖然免除了乳房被撕破咬嚙的痛苦,卻比以前更辛苦了,清早就要到山林里去覓食,不但要填飽自己的肚皮,還要把新鮮的獵物拖回石洞。
那天,紫嵐拖著一只雪雉回窩,轉過山岬,遠遠便望見黑仔站在石洞口,藤蘿上白色的小花把它襯托得格外醒目。紫嵐又驚又喜。驚的是黑仔違背了它的一再告誡沒藏在石洞深處耐心等它捕食回來,而是跑到洞口來了,洞外是弱肉強食的世界,處處暗藏著殺機,隨時都有可能遭遇不測;喜的是黑仔果然不同凡響。一般情況,半歲齡的幼狼,爪牙都還軟弱,離開了母狼的監護,是不敢出窩的,往往還會表現出過分的機警和謹慎,須聽到它熟悉的叫喚聲,須聞到它熟悉的氣味,才肯從洞內跑出來爭享它帶回的獵物。這種謹慎要持續到一歲以后,隨著爪牙逐漸鋒利,撲咬技藝日臻完善,幼狼才敢獨自跑出巢穴。
黑仔的膽魄是同齡狼崽的兩倍!
黑仔望見它的身影,歡快地嗥叫一聲,躥出石洞,急不可耐地從它口中搶奪雪雉。
紫嵐猶豫著,面對黑仔的冒險行為,不知該責備,還是該鼓勵。站在母性的立場,毫無疑問,應當用嚴厲的手段教訓黑仔,禁止它今后再去冒這種無謂的風險,要知道,站在石洞口,就等于把自己沒有防衛能力的生命暴露給食肉類猛獸了。但從培育未來狼王的角度看,對黑仔所表現出來的超級膽量不但不應該制止,還應放縱和鼓勵,超前教育才能塑造出杰出的“超狼”。紫嵐又想起了黑桑,黑桑也是自小就很勇敢的,還在一歲時,就敢孤身闖進羚羊群,從公羊們犀利的羊角下撲咬羊羔了。可以這么說,超越年齡的膽魄正是日后成為狼王的必不可少的素質。
想到這里,紫嵐松開了叼在嘴角的雪雉,讓黑仔整個兒搶走,這等于在告訴黑仔,媽媽很欣賞你站在洞口這樣的勇敢行為,這只雪雉就是給你的獎勵,假如你能繼續發揚,你就能得到比你弟妹們多得多的食物。
黑仔果然不辜負紫嵐的期望,膽子越來越大,在它外出捕食時,不但跑到洞口玩耍,有時還會跑到洞外草叢里去追逐老鼠。有一次,一只灰毛兔崽子碰巧路過石洞,黑仔單身追攆,追出石洞一里多遠,在箐溝的山泉旁才將獵物擒獲。當黑仔拖著灰毛兔崽子搖搖晃晃回到紫嵐身邊,紫嵐真比在冰天雪地中咬開大公鹿脖頸上的靜脈血管飽吮一頓滾燙的鹿血還高興十倍。當同齡的狼崽龜縮在巢穴不敢外出時,黑仔已經能獨自闖蕩山林獵食野兔了,那么,等到同齡的狼崽們走進叢林時,也許,黑仔已成為身心兩方面都發育成熟的大公狼了。
盡管這樣,紫嵐在欣喜的同時總為黑仔的安全捏一把汗。它是母狼,擺不脫母性的擔憂。它以石洞為軸心,將方圓幾里內的山林都踏勘了一遍,它搜索得特別仔細,連一個山洞一塊巖石都不漏掉,很好,沒有發現虎、豹、熊、野豬、蟒蛇等對幼狼生存構成威脅的野獸的糞便和蹤跡。石洞是隱蔽而又安全的。
紫嵐這才放下心來。
它忽視了來自天空的威脅。
厄運是從天而降的。
在高聳入云的日曲卡雪山峻峭的懸崖上,棲息著一只金雕。金雕是食肉類猛禽,鷹類中的豪杰,長著一對鐵爪和一只鐵鉤似的喙,能捕食比自己的身體還重三五倍的動物。這天清晨,它離巢到山林覓食。它渴望能捕到肥嫩的羊羔或可口的巖鴿,但今天它的運氣不佳,太陽升得老高老高了,還一無所獲。正當它饑渴難忍的時候,它盤旋到了石洞上空。它美麗的黃褐色的羽毛在陽光下泛出一道道金光,巨大的翅膀有時自由地舒展開,一扇一搖,鼓起一團團雄風,有時靜止不動地撐張著,任憑山風吹拂,在寬廣的天空隨意滑翔。
突然,它銳利的目光發現山麓有一片藤蘿無風自動,鉆出一只黑糊糊的家伙來。哦,原來此處有一個走獸藏身的洞穴。金雕俯瞰大地,視野開闊,那對淡黃色的眼珠靈敏度可以和人類精密的雷達相媲美。它眨動了一下眼皮,看清這黑糊糊的家伙原來是一匹幼狼,它的熱情一下子減去了一半。它能獵食兔崽、羊羔和鹿崽,甚至敢叼啄劇毒的眼鏡蛇,但對狼卻畏懼三分。狼的機警在日曲卡雪山是出了名的,極難從空中偷襲成功;尖利的狼牙能毫不費勁地咬斷鷹爪,咬折鷹翅,很有可能會弄巧成拙自己反倒成了餓狼果腹的食物。不到餓得萬不得已,金雕是不會冒險襲擊狼的。當然,它現在所看到的是一匹還沒有多少防衛能力的幼狼,但肯定是在母狼的陪伴和監護下幼狼才敢走出洞穴玩耍的。護崽的母狼更兇殘,更不好惹啊。
金雕干咽了一口唾沫,正想拍拍翅膀飛到別處去覓食,但奇怪得很,在它的視野內,怎么就沒出現母狼呢?石洞外,野花姹紫嫣紅,那匹黑色的幼狼正在追逐一只倉皇逃竄的小松鼠,顯得那么無憂無慮。會不會狡詐的母狼就躲在附近的暗處,單等它俯沖下去來撲咬它的鷹爪呢?不太像。母狼是不會冒風險將自己的幼崽當做誘餌的。再說,石洞前是一片平坦的草地,兩邊是稀疏的小樹林,箐溝里是一道清澈的泉水,沒有可以藏身的遮蔽物,它可以看清草葉上的七星瓢蟲,即使母狼想躲起來,也逃不脫它的視線的。金雕對此十分自信。母狼唯一的可能,就是躲在藤蘿遮掩的石洞里。金雕仄轉翅膀,借助斜照的陽光,將自己的投影準確地落在石洞口的藤蘿上,來回晃動著。倘若母狼確實藏在石洞里,一定會被它金雕恐怖的投影驚醒,慌慌張張躥出來救護自己的幼崽的。
但石洞靜悄悄的,沒有任何動靜。
金雕一陣興奮,看來,自己運氣不錯,母狼不在附近,也許是到尕瑪爾草原覓食去了。它還沒有捕獵過狼,它很想嘗嘗狼肉究竟是個什么滋味。它在高空突然半閉起翅膀,急遽滑向大地。它的翅膀摩擦空氣割裂山風發出輕微的聲響。湛藍的天空閃現出一道優美的俯沖線條,大地掠過一道恐怖的投影,鷹爪直指幼狼的腦殼。
黑仔正在追攆一只淘氣的金背小松鼠。小松鼠蹦蹦跳跳,一會兒躍上樹枝,一會兒躥下草地,逗得黑仔心里癢癢的。小松鼠翹著絳紅色的蓬松的尾巴,竟然坐在離地面約一米多高的樹丫上摘雞素果吃了。黑仔饞涎欲滴,剛想奮力朝上撲擊,猛然,碧綠的草地上出現一塊奇怪的黑影,正在悄然移動。這時,要是黑仔撒開四爪,鉆進不遠處那片布滿毒刺的荊棘叢,是能逃過這場劫難的。但它畢竟年幼,缺乏生存經驗,根本沒意識到草地上移動的黑影是正在向它俯沖的金雕的可怖的投影。它還覺得怪好玩的呢。當投影迅速朝它移近,越來越濃,最后完全籠罩在它身上時,它才發現情況不妙,急忙轉身朝石洞奔逃。
唉,狼怎么逃得過展翅飛翔的金雕呢。黑仔還沒逃出幾步遠,隨著一陣帶著血腥味的狂風,它的脖頸和脊背仿佛同時被幾把尖刀戳穿,它還沒來得及呻吟,四爪已離開了地面,整個身體騰空而起。黑仔不愧是膽魄出眾的幼狼,即便是身陷絕境了,也沒被嚇癱,而是勇敢地扭翻身體,朝金雕的腹部咬了一口。可惜,它的狼牙還沒完全長硬,只咬下幾片金黃的雕毛,連同殷紅的狼血,拋灑在碧綠的草地上。
金雕怒嘯一聲,低頭用尖喙朝黑仔的眼睛狠狠啄去。頓時,黑仔兩眼漆黑……
這個時候,紫嵐正在尕瑪爾草原上追逐一只離群的香獐呢。
黃昏,當紫嵐踏著夕陽拖著香獐回到石洞時,一切都早已結束了。望著草地上凌亂的雕毛和已凝固了的斑斑狼血,它明白發生了什么事。它母性的心破碎了。高聳入云的日曲卡雪山山峰上,有一個小黑點在空中盤旋,那就是殘害它苦心孤詣培育的“超狼”的金雕。它只能徒勞地對天空狂嗥一通,發泄自己的滿腔悲憤。老天爺為什么總是這樣不公平,命運為什么總是這樣殘酷,總是把不幸降落到它紫嵐的頭上?
也怪自己太疏忽大意了,怪自己培養未來狼王的愿望太急切了,讓黑仔過早地跨出洞穴走進嚴酷的叢林。也許,這正是命運對自己野心的一種懲罰。它在同命運的抗爭中又輸了一個回合,輸得夠慘的。不,它紫嵐是不會服輸的,優秀的狼是永遠不會在厄運面前屈服的!
它凄厲的嗥叫聲驚醒了龜縮在石洞內的藍魂兒、雙毛和媚媚,三只狼崽整齊地排成一字形,站立在紫嵐面前。橫躺在紫嵐和狼崽們中間的是剛剛捕獲的已被咬斷了喉管的香獐。
香獐狹長而又丑陋的臉上毫無生氣,古銅色的體毛上鋪著一層玫瑰色的夕陽。
突然,紫嵐跳到早已死絕了的香獐身上,發瘋般地咬開香獐的肚皮,扒出血淋淋的內臟,然后,用冷酷的眼光逼視著藍魂兒。
瞧這美味可口的獐心獐肝,以往只有黑仔才有資格享用的。黑仔死了,現在該輪到你了,藍魂兒,來,過來,把這副獐心獐肝吃掉!現在該由你來頂替黑仔的位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