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恩愛會,無常難得久。
生世多畏懼,命危于晨露。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
若離于愛者,無憂亦無怖。
----《妙色王求法偈》
我們因何與他人區別?
在街頭撞衫撞發型的陌生路人,在辦公室里相對而坐跟你一樣重復每天工作的同事,跟你生長在一個家庭的兄弟姐妹,跟你同窗十六年從開襠褲換成學士服的發小,跟你一樣天生開朗沒心沒肺的好友,這茫茫眾生,因何而得以區分?
大概是每個人的記憶和他人眼中的你,才能造就獨一無二的自己。而過去有多不堪,記憶有多痛苦,才會讓人斬斷一切重新開始?
當她在地震中換上美冬這個名字,仿佛順應著天意拋卻過去,踏著斷壁殘垣步步為營,踏著從一開始就被她算計的雅也的肩,一步一步走向看似光芒四射的陽光大道。像擺弄一只木偶那樣算計著雅也,算計著他的痛與怕,愛與恨,操縱讓他殺掉曾我,利用著他設計出新穎漂亮的戒指并借此一步登天,設計著青江的自殺,逼迫他去色誘那個懷疑著她的大姑姐,一步步循循誘導終將他推入死亡,在槍支走火而他死在她面前之時,她抬眼去看被煙火照亮的天空。
“第一次看到這么美的夜晚,就如幻夜一樣。”
美冬沒有過去,跟她直接有關的一切都埋葬在地震之后的斷壁殘垣,而之后所有與她“過去”相關的蛛絲馬跡,也都被她操縱著雅也用殘忍卑劣的方式抹殺,她像憑空出世的妖,帶著誘人心魄的嫵媚笑容,慢慢榨干雅也的靈魂。直至知道真相的雅也和加藤最后一起因槍支走火死去,她終于抹平了所有通向過去的路,一絲痕跡都沒有留下,從此再不必回頭。
她抹殺了身后過往的一切歷史,便也掐死了自己心中的每一段回憶,過去半生中的所有苦樂都被塵封,再也不能講與第二人聽。
就像是一只被撲獸夾困住的野獸,生生扯掉自己滴血受傷的左腳逃離。
她沒有過去,就無懈可擊,她沒有所愛,便不怕失去。從此只需要全心全意的想著活,呼吸眨眼喝水吃飯,拋卻了所有可能受傷的柔軟,一顆心刀槍不入百毒不侵。
這樣拋卻一切的活著,到底會不會快樂?而她孤注一擲想要割舍的過去,到底是什么?
每一次讀《幻夜》,都會不自覺地去想雪穗與美冬的關系,會不會真的有這樣的一種可能,新海美冬就是多年前的唐澤雪穗,在亮司死后抹掉一切重來,而活著的水原雅也就是一個新的亮司,替她在背后做完一切卑鄙的勾當,心甘情愿的讓她踩在自己的肩上一步步向前。
隨著年齡越大,便越覺得這樣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拋開所有細節的欲說還休,拋開作者東野本身的含糊其辭。亮司之于雪穗,是她從小就幽暗冰冷生命中最真實接近的溫暖和光,是帶著罪惡的溫柔牽絆,即便亮司死去,即便她因此重生。
精明剔透如雪穗,一生孤苦如雪穗,她得到的愛只有他,和他年復一年所有的毫無保留。像是賣火柴的小女孩點燃最后的幻影,成為她最不忍拋卻的曾經。
雪穗幼小的生命起,就烙印下了亮司的一小半,那被愛過的一小半,被珍惜過的一小半,被當做一個孩子愛護過的一小半。
失去他,不是為了遺忘,而是為了重生。帶著兩個人的記憶走一個人的路。她或許會再嫁他人,或許會成為一個商場上的女強人,可她大概永遠也不會選擇,抹滅他,那是她心中不愿示人的唯一的光亮和溫暖。
帶著這樣柔軟的人,注定不能明目張膽的兇狠。一如蝙蝠俠中忍者大師說的“People like you have too much to lose", 這樣的顧慮就是背負記憶之苦,亦是背負記憶之福。
而美冬至于雅也,從一開始就是獵人對獵物的玩弄,他對她只是執行“任務”的工具,她從未愛過雅也,也不愛任何人,和秋村的結合只是另一場用以掩飾過去的鬧劇。她從未感動,落淚與微笑都是做戲。雅也遇到美冬時,她已成年,像是一只受過許多傷再也不能被馴養熟的成年野貓,她早已關閉了自己所有的情感,像是一塊渾然天成的石頭。
有了亮司的存在,雪穗在黑暗中仿若白晝,雖然沒有太陽也并不害怕。而即便有了雅也和加藤的終極緘默,即便有了沒有過往的新生,美冬的白晝本身就是黑夜,沒有光,沒有暖,沒有愛,沒有陪伴,沒有心甘情愿的犧牲。只有算計,擺布,欺騙,偽裝,以及她一個人的獨行。
如果說雪穗和美冬真的有什么關聯,或許美冬就是那個沒有遇到亮司的雪穗吧,在可以被感動的年齡里,沒有任何一個人愛過,保護過,珍惜過。她的過去是剝離所有情感的存在,只剩下不堪回首的記憶,成為迫不及待想要洗去的污痕。
愛有多渺小,像是明亮的房間點了燭火,像是暗夜中攜手前行搖搖欲熄的一點微光,像是融進大海的一絲稀微的蜜糖。
愛又有多強大,它讓雪穗成為了雪穗而不是美冬,讓她成為一個人,會悲傷會流淚會絕望會微笑,會痛恨自己,也會帶著他的未來過下去,而不是一只無愛無恨無憂無怖直立行走的野獸。
只是不知道,她們之中的誰,會活的真正快活一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