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恨的人是我的妹妹,在我七歲的時候,一知道有了個妹妹,就不太高興。為了妹妹,必須住到偏僻遙遠的外婆家,那里沒有高樓,到處是亂飛的蟲子和亂叫的土狗,我最怕這兩樣東西。為了妹妹,我一個多月見不到爸媽,我的朋友也不在那里,根本沒人陪我跳橡皮筋和踢毽子。為什么不是她住到外婆家?我討厭我的妹妹,雖然我一次都沒見過她。
妹妹一歲多的時候,媽媽會每天給她做各種粥和雞蛋羹,都是我愛吃的,可是沒我的份兒。她被綁在小板凳上等人喂東西給她吃,媽媽遞給我一小碗蝦仁粥,讓我喂她,看到她蹬著小腿、伸著小手的樣子,我就覺得討厭。媽媽總給她吃魚吃肉吃雞蛋,我什么都沒得吃,就連我求了好幾天想買個溜溜球,媽媽都用“沒錢”來拒絕。我不情不愿地舉著碗走到她面前,她好像知道碗里有好吃的,“咿咿呀呀”地念著我聽不懂的話,她的口水已經滴到胸口衣服上,我嫌棄地看了她一眼,報復似地喝了一大口蝦仁粥,本來就很少的一碗粥被我喝了快一半。她仿佛看明白了我的舉動,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一顆顆往下掉,有一下沒一下地抽泣著。我開心極了,一把抹掉她的淚水和口水,用剩下的蝦仁粥一口一口堵住她的嘴,她馬上止了哭,笑著一口口吃完。我再也沒吃過她的東西,我討厭的妹妹的飯我再也不想碰。
在她七歲的時候,我們又有了個弟弟,爸爸媽媽喜歡弟弟比喜歡她和我加起來都多,她終于能夠體會我的感受。我已經是個大姑娘了,再過一年就要中考,瘦瘦小小像一個沒長開的蘿卜頭似的她也上小學了。在學校里,她總被欺負,不是少了一塊橡皮,就是書包里多了一只蟲。有天放學,她哭著跑回來,手里拿著自己的辮子,后桌的王宇剪掉了她心愛的頭發,王宇的哥哥王寧和我一個班,長得高高瘦瘦,聲音特別好聽,手指修長白皙,是我的前桌。每次他遞東西給我,我總要多看幾眼他的手指,想多和他說幾句話。
“姐,我的辮子,我的頭發。”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哭什么哭?誰讓你沒用,不會告老師?”我看都不看她一眼。
“我的頭發……”她好像沒聽到我在說什么,不停地哭。
“剪了還會長,怕什么?別煩我。”我把她推門。
王宇帶著幾個小男生站在門外,一邊笑一邊叫她“瘌痢頭”,我氣不打一出來,沖上去就把王宇推到在地,幾個小孩跑了。站在王宇身后,我那聲音好聽、手指修長的前桌同樣也把我推倒在地,我真懷疑自己瞎了眼,他壓根就是個混蛋。我轉身拿了一把掃帚和他們扭打在一起。我聽到妹妹的嚎叫聲由遠及近,接著“咚”地一聲,她直挺挺地倒在躺在地上,一動也不動,大人們趕來了,妹妹被送進了醫院。我被爸媽揍了好幾頓都是因為我討厭的妹妹,爸媽每天從醫院回來就唉聲嘆氣,我最討厭的妹妹生了一場病,讓爸媽都圍著她轉。
放暑假的時候她終于從醫院回家,變得更瘦更小,臉也白白的。一到家,爸媽讓我把房間讓給她,我搬到走廊去睡。就因為妹妹生病了?生病了了不起嗎?我感冒發燒的時候爸媽也沒讓她睡走廊啊?我不愿意,爸媽就揍我,最后還是她讓我繼續和她睡一個房間,不過我睡小床,她睡大床。我恨恨地白了她一眼,裝什么好人,我恨我的妹妹,因為我是姐姐,什么都要讓給她。
那個暑假是我過得最痛苦的一個暑假,她整天躺在床上,不但不能替我照顧弟弟,我還要多照顧她。
“姐,我要喝水。”她叫我。
我不理她。
“姐,水,姐。”她的聲音又細小又微弱。
我聽得不耐煩,重重地水杯砸在她床頭,我討厭聽到她有氣無力地喊著“姐”,只好每天灌滿一壺水晾涼了放在她的床頭。那時候我很忙,忙著做作業,馬上就是初中最后一年了,我的成績還不錯,老師說能考上市里的高中,到時我就能離開家去市里上學,不用照顧弟弟和她,考上個好大學是我最大的夢想,我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暑假結束了,妹妹沒去上學,她幾乎離不開床,連去廁所都成了難題,她走不動路。媽媽在她的床底下放了一個痰盂,倒痰盂成了我每天上學前必須做的事,有好幾次被同班同學看到,他們給我起了一個外號叫“屎殼郎”。一進教室就有人對著我叫“屎克郎、屎殼郎”,走過我身邊還有人捂著鼻子,好像我身上真的有屎味一樣。因為這個綽號,我恨我的同學,更恨我的妹妹,明明是她的痰盂,為什么要我來倒?我生了氣。
我沒有幫她倒痰盂的那天,回到家整個屋子里都彌漫著臭味,媽媽瘋了似地拿起皮帶抽我,沒抽幾下,媽媽大哭著飛奔出了屋子。原來我討厭的妹妹自己掙扎著起來倒痰盂,還沒走出房間就摔倒暈了過去,直到媽媽回來發現。家里的歡笑漸漸被哭泣和難以言喻的沉默所代替,都是因為我的妹妹,她把爸媽的關心和家的溫暖都奪走了,我還要因為她被爸媽打罵,我恨我的妹妹。
離中考只有幾個月的時間,我的成績幾乎不用爸媽擔心,市里的重點高中穩進,很快就能離開這個永遠充滿了藥味和尿騷味兒的家,只差幾個月而已。那天弟弟妹妹都睡著了,爸媽把我帶到外面去吃小餛飩,家里很少吃肉,小餛飩一直是我的最愛,我吃了一碗還不夠又吃一碗,這是爸媽第一次帶我去一個人開小灶。等我吃得直舔嘴唇,媽媽才慢慢地說:“老師今天和我們說了你的情況。”
我有些緊張,總擔心老師向爸媽告狀,就算我什么事都沒做錯。
“她說你的成績很好,完全可以上市里的重點高中,我和你爸爸都很欣慰。”媽媽的聲音哽咽了起來。
爸爸拍了拍她的背把話接過去,“去了市里生活費是一筆錢,學費是一筆錢,負擔太大了。”爸爸停下來觀察我的表情,我不懂他的意思。
“妹妹有病,弟弟太小,爸爸媽媽沒那么多錢給你去市里上高中。”他說。
“我……我可以少吃點飯。”聽到“沒錢”,我就心慌。
媽媽哭得更大聲了。
“我們選了一個縣里的護校,上兩年學,實習一年,有獎學金,實習還能拿工資。你當了護士還能照顧妹妹。”爸爸說完,重重地嘆了口氣。
“我不是每天,每天都在照顧她嗎?為什么我還要不讀書照顧她?我想讀高中,我想讀大學。”我對著爸爸吼。
“妹妹病了……”
“病了就去死啊,為什么要我……”話還沒說完就被爸爸一巴掌打斷了。
我哭著跑回家,房間里漆黑一片,偶爾能聽到弟弟的呼嚕和妹妹的呻吟。我流著淚坐在妹妹的床邊,她連我唯一的夢想都不留給我,她要是死了就好了,這個念頭一直在我心頭盤旋。
“姐,”妹妹在黑暗中叫了我一聲,我打了個寒噤,她的聲音還是那么輕那么細,“你是不是要考到市里的高中去?”
我沒說話。
“我每天聽到你的夢話都是說去市里讀高中,你去了市里能不能告訴我那里是什么樣的?我好久沒出門了。”
我從她的床邊彈起,一頭扎回自己的床,用被子拼命堵住自己的喉嚨,不讓哭聲傳出來。
那幾個月里我不和任何人說話,做著最后無聲的抗議。成績出來了,我的成績比市高中的分數還高幾十分,我沒收到市高中的錄取通知書,不出所料地拿到了縣護校的錄取通知書。拿著通知書,我平靜地給妹妹倒掉了痰盂,然后去縣護校報名。可笑的是,通知書上的姓名不是我的,我的中考成績和身份都被爸媽用一萬塊錢賣給了市里的一戶有錢人,而我拿了那戶有錢人家孩子進護校的名額。我的未來,我的身份甚至連我的名字都因為我恨的妹妹賣給了別人。
在護校學習的兩年,我學會了打針、輸液、做各種檢查,家里成了個小藥房,有數不清的醫用器材、妹妹各種藥和媽媽的鎮定劑。不到萬不得已,妹妹不會去醫院,我可以幫她打針、輸液。自從她摔倒那年,她好像就沒有長過個,身體特別的瘦,腦袋特別大,活像一個大頭巨嬰。我一句話都不和她說,看得出她很想和我說話,又怕我故意用針扎她,她只好拼命地咬著下嘴唇不發出聲音。開始的時候我打針、輸液的技術一點也不好,她整個手背都是紫紅色的,卻不叫一聲疼。在這個家里,她的呻吟已經成了家常便飯,她只能忍住不出聲,我想大概只有她死前最后的一句話才可能引起大家的注意。
實習的時候,我終于如愿以償地分配到了市里,多虧了我比工作兩、三年的護士都熟練的打針技巧。我有了實習工資,有自己的宿舍,離開了那個已經發霉腐爛的家,我覺得自己像重生了一樣。用第一個月實習工資買了一部二手的輪椅送給了妹妹,她可以推著輪椅出門看看,我想我對這個家已經仁至義盡,不管爸媽打多少電話,讓我回去,我都不理會。從法律上來說,我和爸、媽、弟弟、妹妹都沒有關系,因為我早就和那戶有錢人家的孩子互換了身份。
在我以為自己真的和那個家沒有關系的時候,她還是找到了我。夜里值班,收到縣醫院轉來的急診聽別的護士八卦說,是神志不清的母親差點掐死了臥病在床的女兒,那個母親就是我媽,而臥病在床的女兒就是那個我恨的妹妹。原因只是弟弟頑皮,爬到妹妹一次都沒用過的輪椅上,又蹦又跳,輪椅滾動了起來,弟弟磕倒在地上,血流入注,這成了壓垮爸媽的最后一根稻草。
跟著救護車來的是鄰居大媽,她對著我嘆了口氣,塞給我兩百塊錢就走了。妹妹的情況很危急,除了我,她身邊一個親人都沒有。我平靜地幫昏迷中的她輸上液,故意扎疼她,想把她弄醒,可她聊無聲息地躺著一動也不動。
在我第三天給她輸液的時候,她微弱地叫了一聲“姐”,然后說,“別讓弟弟穿著鞋踩在我的輪椅上,那是你買給我的。”又睡了過去。
我恨的妹妹還是醒過來了,除了我以外沒有人來看她。一周后她不得不出院,因為我已經沒有錢繼續讓她治療,暫時把她安頓在寢室里,我回了趟家。弟弟和爸爸都不在,媽媽一個人坐在窗邊,一直重復著同一句話,“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根本沒有發現我的存在,我給她打了一針,讓她睡覺,做了一頓飯放在桌子上,收拾了一些我和妹妹的衣服,帶著那部輪椅離開了。
我求遍了人,終于讓她和我住在同一個宿舍里,我知道她的病再看下去也是徒勞無功,可我還是想試一試。我每天只睡四個小時,其她時間都在加班或者做兼職,就算這樣也只能勉強湊出她的藥費。我沒有時間照顧她,每天出門前我都會把她扶到輪椅上,讓她在室內動一動,她很滿足,從沒有提起過爸爸媽媽和弟弟。可我知道她什么都明白,她被自己親人拋棄了,我只是一個恨她的姐姐。
她終究只是個十幾歲的小女孩,那天我喂她吃醫院食堂打來的豆腐,為了她的藥費,我們每天只能吃兩頓飯,晚飯最多一個菜。
她有些不高興地說:“姐,我不想再吃豆腐了,一點味道都沒有,我想吃點面。”
我把飯盒重重地摔在地上,“我連明天有沒有東西吃都成問題,你居然還要挑三揀四?”
再這樣下去我會和媽媽一樣。
“沒有人要你了,你還是去死吧!為什么媽媽沒有掐死你?”我沖著她喊,我恨不得她死。
她拼命往墻角縮,眼淚一顆顆地涌了出來,強忍著抽泣聲。我的妹妹仿佛回到了那個需要我喂她吃飯的年紀,我用手抹掉她的眼淚,一如當年一樣,這才隱約想起十幾年前的今天是她出生的日子。
終于轉正了,正式工資是實習期的三倍,是時候帶她出去看看了,在市里住了那么久,她一次也沒有出去過。
“姐,真的嗎?真的可以出去。”我的妹妹問我。
“真的,去給你買兩件衣服,再吃頓飯。”我回答她。
“姐,別在外面吃了,醫院食堂的豆腐挺好吃的。”
“我自己也想吃一頓好的。”
“姐,是坐輪椅出去嗎?”
“你能自己走嗎?”
“姐,我穿什么好?粉紅色的T恤好不好?姐,我的頭發太短了,你有沒有帽子?姐,你推著我出去會不會被人笑?姐……”
那天晚上是在她生病之后,我第一次聽她說那么多的話,也是第一次我回答她那么多的話。我在朦朦朧朧中睡去,黑暗中我模模糊糊地看到她站了起來,坐到我床邊,聽到她輕輕地呢喃:“姐……”
第二天一早,我發現她死了。世界上我最恨的人,我的妹妹死了。沒有眼淚、沒有哀樂、沒有追悼會。直到我替她立了墓碑才通知爸媽弟弟,他們也沒有來看過她。只有我一個人站在她的墓前,站到腳失去了知覺,跌倒在地上。讓我想想她死前說的最后一句話是什么?我想不起來了。
世界上我最恨的妹妹死了。我該為誰而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