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先生摸出鑰匙的時候,樓道里的聲控燈滅了。他摸黑打開門,家里沒人。門關(guān)上的聲音有些悶悶的。
女友安儀跟同事聚會去了,說會很晚回來。當時也問了傅先生去不去。傅先生躊躇再三,說:“今天要去的那家公司挺遠,回來的時候應該也很晚了,我就不去了?!毕嗵巸赡?,安儀知道傅先生是好靜的人,也就沒再勉強。
2014年年末幾天的回暖在最后一天變成了刺骨。傅先生早上走得匆忙,忘了系圍巾,回來的路上外套敞著,灌了一腔子的風,連帶著手腳都是冰涼的。把手里提的兩袋速凍餃子放在廚房的灶臺上,才想起還穿著皮鞋。又返回玄關(guān),換上拖鞋。
在燃氣灶上坐了一鍋水,傅先生貪戀地把手放在藍幽幽的火苗旁邊烤了烤,才回到客廳,點了一支煙。手機的信息提示響個不住,都是媽媽在催問今天面試的事情。傅先生給手機解了鎖,打開聊天界面,說;“媽,我吃飯去了,回頭再跟你說?!?/p>
凍成冰疙瘩的餃子下進鍋里的時候咕咚作響,傅先生用勺背把餃子推勻。手機的信息提示又響了一下,傅先生以為又是媽媽,拿起來一看,卻是傅先生白天發(fā)過消息的路洲。
“你女朋友呢?”他說。
這條信息的上方是傅先生的中午發(fā)的一條,因為是一時興起的戲言,所以差點忘了已經(jīng)發(fā)過:“小鹿,我落單了,要不要一起跨年???”
傅先生蓋上鍋蓋,漫不經(jīng)心地拿起手機回復:“跟同事跨年去了?!?/p>
路洲這次回得挺快:“竟然不帶你。”
傅先生說“我不想去?!比缓笥职l(fā)一條:“我在下餃子,你吃么?”
“不吃餃子?!?/p>
“吃什么,給你做啊?!边@條發(fā)出以后傅先生才想起路洲的聊天風格,意識到那是他在強調(diào),而不是想吃別的什么。路洲隨即又發(fā)來消息:“跟我同學在一起,我們要去跨年?!?/p>
“帶我一個唄?!备迪壬趴谡f了句,路洲的回復跟他的預期一樣。
“帶你干嘛,在我面前毀我的直男形象?”
傅先生想,這倒是,近幾次見你你看上去確實越來越直男了。
但骨子里的東西是不會變的吧,不然也不會那么熱衷于泡icon。傅先生扔掉手里的煙屁股,鍋里的餃子已經(jīng)在叫囂沸騰了。
傅先生拿了一個白瓷小碗,往里邊倒生抽、白醋和香油,于是碗里有了一個鑲著金邊的褐色的圓形。餃子已經(jīng)盛到了盤子里,香氣蒸騰起來甚是誘人。本來還擔心一袋餃子不大夠吃,煮好一看,倒也滿滿當當一盤子,吃完了還挺滿足。餃子湯留著還可以下碗面吃,傅先生想,于是就沒著急洗碗,到客廳刷平板去了。
安儀已經(jīng)在社交網(wǎng)絡上發(fā)布了聚會的照片,紅男綠女一大堆,臉上的笑容一朵大過一朵。最后一張是安儀的自拍,萬年不變的角度。傅先生見過很多安儀這樣喜歡自拍的人,他們都有共同的特點:酷愛自拍,但是一被別人的鏡頭對準,一準兒捂臉躲開。傅先生心里嘿嘿笑著,點了個贊。
手里的平板和眼皮約好了一樣都變得越來越重,傅先生干脆把平板一丟,和衣在沙發(fā)上睡著。不知道睡了多久,反正夢中出現(xiàn)了很多人,有一個俊秀的少年,像國產(chǎn)老動畫里那個哪吒一樣;有兩腿細瘦的男生,在北方冬季蒼藍色的天空下跟傅先生行走在兩側(cè)都是白楊的小路上;有在旭日初升的海邊,跟朋友歡跳起來,變成海浪上的剪影的少女;還有賴在床上玩手機,雪白的手臂露在被子外面的安儀。傅先生佯裝發(fā)怒要去掀她的被子,忽然聽見衛(wèi)生間洗衣機洗滌結(jié)束發(fā)出的提示音……
家里的洗衣機不是這個聲音啊。傅先生在這時醒了,才知道是門鈴在響。抬頭看看掛鐘,凌晨三點十分。
“喂?”傅先生餳著睡眼拿起話筒。
“喂,開門?!睂Ψ矫黠@是醉了。傅先生正要置之不理,腦子里像是有個打火機咔噠閃出了火花。
“小鹿?”
“還能是誰”,然后又是一句,“媽蛋跟你說了別叫我小鹿?!?/p>
傅先生被驚到,按下單元門的開關(guān),扣下話筒,來不及換鞋跑下樓去。一個瘦瘦的男生跟單元門較著勁,不讓它關(guān)上。
好在路洲雖然口齒不清,走路還穩(wěn)當。傅先生推開虛掩的家門,路洲不客氣地循著油汀的熱氣進了客廳。傅先生的一句“給你拖鞋”也堵在嗓子眼里沒出來。
“挺……挺溫馨的啊。”路洲倒在沙發(fā)上。旁邊落地燈的橘黃色燈光在他眼睛里微微閃爍。
傅先生沒搭話,只是問:“泡吧挺開心?跨年的人多么?”
“海了去了”,南邊省份來的路洲竟然用了一句平時不會用到的北方話,頓了頓又說,“丫們非讓我喝,不喝不放我走?!?/p>
傅先生在沙發(fā)旁的椅子上坐下,“你不是被什么附體了吧?怎么說話的腔調(diào)都變了。”
“屁,老子就是高興?!?/p>
“高興也不能這么喝……”傅先生知道自己在沒話找話,“你怎么跑這兒來了?”
“跟那幫王八蛋一路走過來的,打不著車,就要凍死的時候抬頭一看,正好在你住的小區(qū)門口”,路洲說,“就進來看看你。有水么,我要喝水?!甭分匏奶幙戳丝?,拿起矮幾上傅先生泡過兩回、已經(jīng)涼掉的茶就喝。
傅先生從他手里拿過喝光的杯子,換過茶葉重新泡了一杯。要給路洲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在沙發(fā)上仰面躺倒。傅先生放下手里的杯子,拿了條薄被子附身給他蓋上。猝不及防地,被路洲抱了一個滿懷,撲在他身上。
傅先生在沙發(fā)上坐直身體。路洲仍舊仰面躺著,閉著眼睛說:“真不該跟你分手?!蹦_放在傅先生的膝蓋上。
房門上傳來開鎖的聲音,傅先生霍地站起來。走到門口的時候,安儀的身體已經(jīng)撲進懷里。酒氣、香水、香煙,還有食物的氣味從安儀的頭發(fā)里散發(fā)出來。因為在凌晨的寒氣里冷藏過,所以并不難聞,反而讓人著迷。安儀把手放進傅先生的脖子里取暖,嘴唇印在傅先生的下巴上,讓傅先生聞到了淡淡的酒味。
“沾酒就醉,還學人喝酒?!?/p>
“哼,你咬我???”
傅先生在安儀的涼涼的臉頰上吻了一下,“我一同學,跨年回來沒地方去了,來咱家湊合幾個小時,天亮就回學校。”傅先生拉著她走到客廳。路洲已經(jīng)正襟危坐。
傅先生引介兩位醉酒的人:“小鹿,這是我女朋友安儀”,又回頭跟安儀介紹,“我同學,方路洲。”
安儀大著舌頭說:“你好你好,咱們在哪兒見過吧,看著你怪面熟的。”
路洲正要說話,傅先生把安儀推到沙發(fā)上:“當然見過,我?guī)闳W校的時候可不止一次遇到過小鹿?!备迪壬寻矁x的手握在手心里暖著,“你們倆餓不餓?給你們下碗面吃?”
安儀說好,一扭頭看到剛才泡的熱茶,端起來就喝。路洲瞥了傅先生一眼,傅先生無奈地笑笑,“小鹿你先坐著,我去下面?!?/p>
傅先生想起父親醉酒的時候喜歡吃酸菜做的湯,于是想起冰箱里還有安儀東北的朋友送的朝鮮泡菜。放了幾天的泡菜因為發(fā)酵的緣故。袋子鼓鼓的。傅先生把鍋里煮餃子剩下的湯倒到另一個鍋里。泡菜拿出來切碎,盛到碗里。剝了幾粒大蒜,切成蒜末。鍋里放油燒熱,蒜末煸香,下入泡菜,鍋里頓時噼里啪啦的很熱鬧。倒入餃子湯的時候又安靜下來。
傅先生回到客廳,迎面觸到路洲不知所措的目光——安儀已經(jīng)靠在沙發(fā)背上睡著,夢里失去平衡,頭垂到了路洲肩膀上。傅先生抱起手臂倚在墻上,幸災樂禍,不理會路洲不出聲的咒罵和催促。自顧自點了一支煙,抽完以后才過去抱起安儀,放到臥室的床上,蓋好被子,輕輕關(guān)上門。
回過頭來,路洲在沙發(fā)上揉著肩膀,說:“面還沒好嗎?我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