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葉辛,今年16歲。
我最喜歡的事情,就是看窗外。
這個“愛好”應該是從小就培養出來的——我的小書桌剛好靠窗。坐在書桌旁,一抬眼就能看見外窗——院子里的桃樹不需攀援就節節拔高,枝干延伸到窗子附近,有的甚至都長到了院子外面。夏天的時候常常看見伸出外面的那一節枝干搖搖晃晃,大概是哪個調皮的小男孩想要摘了桃子吃,又或者是哪個心術不正的路人想要貪點小便宜。不過,我倒是覺得這樣的人也有自己可愛的地方——毫不掩飾自己對于食物的喜愛,如此率真得失禮。于是我就常常拿了父母已經摘下的桃子送出去,外面本來準備“偷”桃子的人會不好意思地笑起來但是也不拒絕,于是大家就一起坐在路邊吃著桃子毫無界限地攀談起來。我是喜歡和陌生人說話的,因為他們的世界和我的世界不同,我總能從和他們的交談中了解到許多我不曾接觸過的事情。于是想著,有一天我也能夠走出自己的小小房間走到窗外更遠跟高的地方去。
而此刻,鋼筋制成的“防盜窗”上,層次不齊的鐵銹斑駁;掌心觸碰著,讓人覺得像是撫摸到了混亂龐雜的時間,雖然粗糙卻又有著某種讓人心安的魔力——至少和這些鐵銹待在一起,神經還可以有稍許歇息。
早一年,在我還沒有胖到“需要被治療”的時候,奶奶總是安慰我說:“沒關系呀,女孩子到了十六七歲是會自然長胖的,等到十八九歲就好啦。俗話不是說:女大十八變嘛!”而母親卻總是說:“小辛只能吃水果蔬菜而且要適量,不然會越來越胖,會變得很丑的。”每當母親這樣說的時候,我總是會跑開。我不愿意聽她那種關切而又和善的語氣,更不愿意看見自己的重量和她的身材形成的鮮明反差——每當我走在她旁邊的時候,總覺得自己就像是綠葉襯著花紅——不,我連綠葉都算不上,我就像是走在她身邊被她喂養得白白胖胖的一只大肥貓。
只是,我是人,不是貓,因而絲毫不顯得可愛了。
“叮鈴鈴、叮鈴鈴……”一陣鈴聲響起來。來到這里的第二天我就習慣了這樣刺耳的聲音——整個樓道總是靜默,這樣的鈴聲就像是荒郊野外汽車的急剎車聲,當空間無限延長的時候,這樣的突兀反倒成了一種難得的新鮮了。
該吃飯了。
窗外的陽光透過鋼筋制成的“防盜窗”,通過沾染了灰塵的玻璃照射進來,像是努力想要把所有的灰暗包裹、安撫。可是冬天的寒氣卻蔓延到身體的各個角落,我把腿往環抱著的雙臂里攏了攏,終于還是覺著寒冷。
待在“靜坐室”的第五天,困倦和饑餓交疊,像是在演奏一首曲子,這樣的感覺來得緩慢卻又突然達到高潮而后又漸漸歸于平靜和模糊了。
“小辛,這個暑假過完就是高中生了,體重只增不長怎么辦呢?”母親打量著我,一襲裹身白裙將她的身材完美地凸顯出來。如果她是一只美人魚,那么我一定會喜歡她的;可是她是我的母親,日日夜夜圍繞我身邊的“美女”,而我卻是一個不斷橫向生長的“小胖妞”。
“我聽說西涼有一家專門針對肥胖孩子的養生館,能夠幫孩子減肥,而且據說效果很不錯,小辛你覺得怎么樣?”
“不怎么樣!”我毫不客氣地回答,我希望我們能夠保持多一點的距離,我討厭在她身邊時候那種不斷膨脹放大的自卑感和難以遏制的憤怒。
一個星期之后,母親和父親一起把我送到了這里。他們希望我能夠在高中開學以前瘦下來,這樣就能以一種美麗自信的姿態開始高中的學習——這本來其實一直都是我的心愿,只是到后來,當我一次次和父母出門讓他們遭遇和我一樣被人用異樣目光審視的時候,我都分不清他們這樣做到底是因為我愿意,還是出于他們為自己考慮的緣故了。
“小辛在這里聽老師的話,爸爸媽媽會經常來看你的;小辛要加油哦,這樣高中開學的時候就能美美麗麗的啦!”
“孩子您就放心交給我們吧,到時候一定還您一個苗條自信的小辛,對吧?”對面一個披著長發護士穿著打扮的少女彎下腰溫潤地對我笑起來——我下意識地退后一步。那種感覺總是讓我想要逃離——在她們這類人面前,我總覺得自己像是一只被人笑話的大肥貓。
也許,等這個夏天結束,一切就真的好了呢。我當時就是懷著這樣不露聲色的憧憬看著父母的背影漸漸遠去。
可是,夏天過去了,我的體重還是沒有下降,反而因為某種不知名的原因一路升高。
等到夏天的燥熱褪去,太陽收斂了暴脾氣開始變得溫和、憂郁起來的時候,父親從家里過來,帶來了秋天的長袖和外套,也順道帶來了一個通知。
“小辛啊,媽媽這次沒有來,因為媽媽懷孕了,已經有幾個月了……”窗外的秋葉在風中打著漩渦,我想起去年夏天和爸爸媽媽一起去看的海,湛藍湛藍;泡在海水里的時候,有種住在天空的錯覺。
“但是媽媽一直都很掛念小辛,我們大家都希望小辛能夠早點減肥成功然后回到家來和我們一起生活……”
“嗯。”后來父親說了什么,我一個字也沒有聽清,悲傷像是海水倒灌,全都堵到喉嚨又吞咽到心底:為什么要再生一個孩子?為什么是這個時候生?他們是嫌我太胖了嗎?是放棄我了嗎?是再也不要我的意思了嗎?……
在養生館的這半年,我變得“溫和”許多——至少父母是這樣覺得的——每當他們來看我的時候,總是會說:“小辛比以前漂亮很多了呢,很快就可以和同齡孩子一樣回到學校上學了;而且感覺小辛比以前溫順很多,不那么容易生氣了。”我生硬地拉開嘴唇,讓它擠出一個笑容來。如果他們能夠仔細傾聽,一定會聽見這笑容在說話。至于說什么,請你們仔細聽,你們也一定能夠聽見。
在養生館的這半年我已經來過好多次“靜坐室”了。到底多少次呢?我也記不清了。“靜坐室”是專門為了懲罰我們這種沒有辦法控制住食量的孩子用的——在進行高密度長時間的體力活動之后,我們就可以享用食物了。所有我們喜愛的食物都會擺滿整個餐廳,我們可以隨意在其中穿梭走動。空氣里彌漫著薯片辣條可樂的混合味道,也浸潤著雞鴨魚肉的濃香,精致的餐具讓這些食物變得尤其誘人;而我們的功課不是享用它們卻是在嚴重體力消耗之后被要求沉浸在這樣的環境中忍饑挨餓,這樣的“練習”時間根據之前體力活動強度的不同而有所不同,最短的時間是一個小時而最長的會達到五個小時。然后我們會被帶到真正的“餐廳”,享用少得可憐的一點蔬菜和水果——即使很少,我們也一般不會吃完,因為先前的“練習”就已經在我們耗盡體力之后又耗盡了我們所有的心思,心力交瘁的我們連吃飯都沒有了力氣。而沒能順利完成練習的,則會被關進“靜坐屋”一周,沒有任何食物,只是一天會有一小瓶的水來。所有的大小便也都在這個屋子里一并解決,于是這里總是混雜著某種腐爛的味道,像是用冬天排出的糞便的熱氣醞釀出來的,又像是從我們這些饑腸轆轆到沒有任何食欲的孩子的身體里散發出來的。
有時候,我甚至有點喜歡上這種味道了,這算不算是一種心理變態呢?這樣的氣息似乎總是帶著某種讓人心安的力量——至少它讓我和日日重復的耗盡體力與心力的“練習”暫時隔離開來,仿佛只有這樣才是某種真正意義上的休息。
過了兩天,我終于“刑滿釋放”,醫生給我做了全身檢查,確認我的身體狀況。這里還沒有發生過死亡的案例,雖然我覺得這樣的做法想要不死幾個人真的很難,大概生命過于頑強吧,潛意識就覺得不值得死在這種地方。不過倒是聽說有的孩子減肥成功出去以后馬上自殺了的,不知道是不是和這段經歷有關呢?又或者這段傳聞本身的真實性就值得懷疑吧。不過不管怎么樣,這段日子的經歷總不會給人留下什么美好的回憶。
也有的家長在知道這種“養生減肥”方式之后提出質疑的,不過絕大多數家長最終還是能夠認可這種方式——是啊,小孩子正是因為自制力太差總是吃太多食物尤其是垃圾食品所以才會長得這么胖啊,如果不是因為實在是胖到沒有辦法見人了,我們也不情愿花這么多錢把孩子送到這樣專業的機構來。還有的家長甚至成為了這家減肥養生機構的堅定同盟與免費宣傳員。每當有家長有些猶豫或者不太認可這種方式的時候,他們就會跳出來,苦口婆心地進行“勸告”,諸如我們孩子原來因為胖走到哪里都被人用異樣的目光看待,在學校里也交朋友不到啦現在卻變得又美麗又苗天,走到哪里都會被人夸贊之類的,不過他們很快都會把談話的重心從孩子減肥成功的喜悅轉移到孩子從這回去之后如何自制如何聽話之類的,說什么孩子比以前溫順多了,不像以前總是亂發脾氣朝大人大喊大叫;又或者是比以前更加努力學習了,常常面對書本一看就是一上午之類的。
與其說他們在“勸說”那些猶豫不決的家長,倒不如說他們是帶著某種崇高的優越感在炫耀自己:“你看啊,我把孩子送到這里是多么正確的一個決定啊,從此他就走上了人生的光明大道;而你卻還在這里猶猶豫豫,所以你家孩子還是活在陰暗角落里見不得光的一只大胖肥貓。”在這種“壓力”也好,“誘惑”也罷的“勸說”下,幾乎沒有家長能夠拒絕——孩子到了青春期,確實叛逆得讓人頭疼啊,連溝通都是一件讓人覺得心力交瘁的事情;如果真的能夠在這里“練習”得溫順乖巧一點倒也是省了不少的心思了。
我不知道我的父母是不是這樣想的,只是等到下一年的七月,我終于恢復到“正常”體重范圍之內離開這個整整生活了一年的養生館回到自己家里的時候,我反而開始有點懷念養生館的生活了。
家里變得很陌生。原本空曠的客廳堆滿了幾個月大的妹妹隨意擱置的識字本、零食還有各種各樣我小時候未曾見過的玩具;父母常常會抱著妹妹輕聲耳語,然后逗得她咯咯直笑;妹妹有時候看見我也會咧開嘴笑起來,我卻只會楞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為什么你們要生第二個都沒有事先和我商量一下?”養生館里父母第一次抱了剛剛出生的妹妹來看我的時候,我終于還是沒能克制住自己。
“對不起,我以為我們要生第二個是我們的自由,不需要征得你的同意,所以我們就沒有事先和你說。”母親低下頭,全然一幅受了委屈的樣子。我最討厭她那種虛假的嘴臉,就好像她就是天底下最為善良、美麗、無辜的人,而我則是那個愛發脾氣、沒有禮貌又蠻橫自私的人。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我總覺得要么是我在襯托她的正面形象,要么就是她在反襯我的負面形象。我不知道這種感覺是什么時候開始有的,就像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就開始變得不愛說話甚至刻意逃避和人相處了;然而小學時候的我,明明是那樣一個活潑好動又惹人喜歡的小精靈啊!
“嗯,對,那是你們的自由,我無權干涉,你們根本就沒有把我當成一家人,所以家里即使要有一個新成員也只是你們自己的事情,跟我沒有關系!”說著說著,眼淚就不爭氣流下來,而我明明想把他們都咽回去的。我不想在他們面前哭,那是一種軟弱和認輸。
“你怎么跟你媽媽說話的!”父親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眼里滿裝著憤怒,“我們把你養這么大還錯了對吧?生個妹妹還要跟你報告一聲對吧?真是白養了你……”
養生館的工作人員聞聲而來,最終我和父母不歡而散。而我,則因為“頂撞父母惹父母生氣”的緣故,又一次被送進了“靜坐室”。
“小辛,小辛,你在看什么,看得這么入神?”母親在我肩頭碰了碰,我像是被電了一般渾身顫抖了一下,想來已經回家了,趕緊藏起想起“靜坐室”時候的驚懼:“沒,沒看什么,”我拼命咧開嘴,擠出一個標準的洋娃娃式的笑容,“我想好好預習一下高中課本,馬上就要開學讀高中了。”
“哇!小辛去了養生館回來果然不一樣了呢,不僅變得美麗苗條了,也更加聽話自律了,”母親眼睛一下子亮起來,帶著些許勝利的驕傲,“看來當初決定送你去那里的決定太對了……”
我望向窗外,蔓延的桃樹的枝干已經不見了,只剩下光禿可見的院子圍墻,綠苔層次不齊地攀援著。也許,是什么時候就被砍了或者是連根拔起了吧。
一陣風吹來,裹著“靜坐室”里那種腐爛的氣息。我關上了窗。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