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冬季前夕,母親久經輾轉聯系到學校附近的空閑出租屋,以高出大多數房屋兩倍的價格租下一室一廳。
那幢建筑就佇立在教學樓旁,隔著一層圍墻。
房間是簡裝的,并在母親要求之下配備了最下等的床板以及一張二手市場購來的沙發,臥室和客廳的燈光都散發一種慘白的氣息。
“你爸沒空再送你上學了,平時住在這里,周末我們一起回家。”
這是我首次蒞臨那間出租屋時母親對我說的。
掂量著不便宜的租金,彼時的我著實下過決心,要把成績提到更高的層次。那時有得最多的是不自量力,高估自控力的那種不自量力。那份欣然下定的決心,在高考到來前就被摧毀得天崩地裂。而如今看來,就像一個我極力想填滿的洞,如同那盆未開花的牽牛。
艱巨感的來襲是在入住出租屋參加第一次月考之后。興許是定了太高的目標,成績不盡人意。從一開始的每天健步走回那間屋子,到慢慢變得磨蹭。走那么急,回家也不能多學多少,考試成績依舊差。隔三差五地,我開始給自己灌輸泄氣的理由。出租屋早上起床太冷、床鋪不好睡、房間不夠溫馨等等。
起初信誓旦旦地說自己能看許多書,能做許多題。堅持要從家里搬一小柜子書上來,放在臥室床邊的角落,房間也因此顯得越發狹窄。
小柜子上面的書,厚厚地摞起來。每一科目的習題冊,復習資料就有好幾本。
然而事實是其中許多書在離開這里時,又原封未動地被搬回了家。當時讓我有些許驚訝的是這一舉措并未遭到父親的責罵。
堅持了一周左右,我又開始頻繁地玩手機。心想著每天下午放學回到這個小屋子,也就呆一小時,飯前的時間不如拿來娛樂。先前努力的那段短短的光陰,出于暫時沒有奏效,被我狠狠拋在腦后;算是對“新鮮感只是一時”的完美詮釋。
有時我也會洗洗菜,但下午放學之后的時段,不再留給學習。
步入冬季,一層薄薄的窗戶難以抵擋嚴寒。風從縫隙灌進來,晚上拉好窗簾,也還是不難感受到涼意。
窗外有一段不寬的平臺,恰好足夠放置小型花盆。母親把一個零食罐子裝了泥土,放在平臺上;帶有些許期待地說,冬天過去后,去找一點牽牛花種子,夏天這植物就可以爬滿防護欄。
對自己不夠了解的我,當時僅是表示贊同。那個半途退場的結局,是到最后才料到的。
母親中午不會回來,于是除去帶朋友來的時光,中午我都是獨自一人。
加熱早晨準備好的飯,抬到書桌邊冷卻后吃下。喜歡買很多課外書,以至于小房間都快堆不完;這些書通常作為中午吃飯時消遣的事物。但到后來,書本都逐漸被手機所替代——吃飯的時候看動漫會更輕松。
于是我中午也幾乎不學習了,最嚴重的時候,甚至給動漫讓出了原本該午休的時間。
人總是喜歡一邊頹廢,又一邊埋怨為何見不著進步的蹤影。
我中了自己的招,加上莫名的情緒沖動,整個人開始墮敗起來。天已經不再下雪,見到太陽的幾率漸漸變大,冬季將逝。
牽牛花種子被播在那個小罐子里。母親每天都會澆水,后來吃完新的食物,又多了一個零食罐子,母親便也將它放在窗外的小平臺上,一左一右,兩罐牽牛。已經住在出租屋幾個月了,我月考成績一次也沒有達到自己的目標。一次次和自己談條件,最后又一次次撤消。
不知是何時愛上逃課。
約上朋友,不上晚自習,翻到學校外漫無目的地閑逛。天黑下來,看到出租屋臥室的燈亮著,我便知道,是母親在屋里。心里總有種說不出的難過,卻逼不了自己坐在教室認真寫題。還是如同以往那般每天訂很多任務,但完成者寥寥無幾。
差勁的情緒來襲,甚至已經超出控制范圍。從只逃晚自習,慢慢到有時下午也不去上課。甚至部分早上的時光,都找出借口請假。深知沒有時間沒有空間給自己消遣,并且是如此大的程度;我卻如破罐子破摔一般,開始慢慢厭學。
如今思索著,這一切的導火線,似乎就是起先定制了太高的目標。
有時站在臥室窗戶邊望著外面,總不經意發現,牽牛花的嫩芽又比前幾日長大了些。
我未能記起它是何時冒芽的,好像這兩罐東西一定要在無聊到底的時候,才會進入眼簾。我看看這新生命,想起心里有個叫做夢想的東西已經很久沒有拿出來了。或許殘酷的是,它還沒有發芽,并且不一定能夠發芽。彼時我沉默著,沒有聲響,更無行動。
我也在想,那些裝在心里良久、甚至幾近數年的夢想,在逼近要沖刺去實現它們的時刻,為何竟如此迅速地坍塌下來。像一座慢慢砌成的高墻,被某種不知名的外力轟擊,僅一瞬間,就垮成一群亂石。
我想逃離,認為整座城市的一切都比原先更為冷漠。
在擅自買好去某一線城市的車票后,我才把決定告訴母親。換來的除了不解,更多的是那種絕望到底又無可奈何的眼神。后來理所當然地,我沒有實現自己這個突然出現的計劃。
舉措失敗,被批準在家里休息幾天。我無精打采,沒有心思做任何事。設想了去做許多與學習無關的事情,確都只是一念之間,隨后又永恒地消逝。
那幾日里我沒有畫出一幅滿意的畫,也未能寫不出幾行像樣的文字。整個人就在一種渾渾噩噩的狀態里,消磨盡幾十個小時。
在夜晚把自己關在狹小的浴室里,我用手猛力地捶打墻壁,半晌又盯著手上新出現的淤血發呆;如此一來洗澡會多花費許多時間,來到臥室里我會在還未腫起來的手上涂抹很多護膚霜,縱使依舊無法克制腫塊的突起感。
有時我也會把窗戶打開,夜里臥室的燈光把窗臺上那弱小的牽牛花葉片照成淺淺的黃綠色。它們又長大一點了,只是還不足以夠著高處的防護欄。它們爬到護欄上,往后的路就更好走了。
爬上護欄,一圈圈纏繞,變高變密,再慢慢孕育花苞。
其實在沒有崛起之前就倒在滿是絕望的深淵中的人,想必一定是數以萬計的吧。
他們不是沒有夢想,只是在險阻環境里,在一次次倒下后幾近爬不起來的時候,嘗到最低沉的滋味,看到了最落魄的自己,并認為這是不可拯救的了。之所以說現實骨感無比,是因為它并不像勵志書里所寫那般只要一直不放棄不怕摔倒就能頂天立地,就能成功的。
一直往前跑,一直領先的人,最終就成為大家眼里的成功者。
但試想,一個拖著被摔得破損無比的膝蓋,覆蓋著干了部分的血塊,還粘著一些地上的小碎石與土的人,還有多少力量能把自己支持起來繼續按照原速度往前跑呢。
雖然是昏暗的日子,卻還是快得措手不及。
回到學校,壓力在自己的夸大下變得越發讓人逼近崩潰邊緣。意識到自己已經不再能承受時,我對母親說,想換一個學校了。
一處離家更近,師資等方面弱些的學校,作為一種以時間流逝為代價的調整。
這著實讓人無法理解,但我畢竟是在被告知“自己的路,跪著也要走完”這一事理之后還堅定無比的。母親同意了,說也容易,很快聯系到了學校。興許,她已經快要放棄我,只希望我的生活里,能有點開心的元素。
搬離出租屋的時候,沒有眷戀。
只覺得連自己也弄不清為何如此折騰。牽牛花出于罐子的簡陋,被留在原處。有新入住的人,母親說看到那花些許會澆水;但倘若不澆,那也只能算是牽牛花的命運。
最后一眼看那兩叢綠芽,已經有十厘米之高。
接下來的兩月之余我在新的學校仍舊鬧騰,于是再度離開。
我簡直過著戲劇性一般的生活。兩個月之后,我回到了先前的這所學校。
像是一場以調節為最終目的的旅途,只愿換來些許內心的平靜。回到原本的學校,一切在我的背后波動著,不被察覺。
在一場戲謔的讀書旅中,先是拼命玩弄自己,糟蹋自己,最后又想方設法地挽救。像把一只跺扁的氣球從石堆里撿起來,縫縫補補,再艱難地打氣進去一般。
沒有繼續住在出租屋的生活,每天晚自習結束之后,需要走出校門坐車回家。
一天放學時,我路過那條出租屋旁的街道。
在夜晚,那間屋子的燈常常不亮,因此看不清那倆罐子。我也不去想,牽牛花們是否還活著。或許窗臺外只是放著裝滿泥土的兩只罐子;亦或許它們堅強地存活了下來,新冬季的來臨后,卻依舊要枯萎,凋亡。
但如今我不再向自己提起牽牛花。正如母親所言,生或死,也只算在牽牛花的命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