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01
你的眼淚,就像冰,早已經融化在了水里。
Part.02
小諾說她十五歲的時候完全不同于她十六歲的樣子的,人家說一個村里的女孩到了城市都會變得羞赧,但是她卻恰恰相反。在初中時那個看到男孩子對自己笑就會羞紅了臉的安靜的小女孩,一到高中忽然就變得風風火火起來了。
安玲是小諾的死黨,從小學三年級開始,兩個人一直都在同一個班。在這個世界上,對于小諾的變化最無法接受的恐怕就要數安玲了,“小諾啊,初中時候那么安靜的女孩子怎么現在會變成這個樣子呢?”
“我也不知道啊,可能是哪根筋抽著了!”小諾總是撓撓頭,毫無辦法。
小諾不是很丑的女孩子,在同學們的印象里,她是敢說敢做的那種。到高三塊要開始那陣子,班里所有漂亮的女孩子都收到過男生的花了,只有小諾還保持著零紀錄。高三上半學期期中考試還沒有開始,連安玲都收到了隔壁班那個愣頭青男孩子的情書,可是特立獨行的小諾依然無人問津。
女生們私下也會議論起小諾。
“哎,你說,為什么就沒有男生追求潘小諾呢?”
“雖然電視上老是演‘野蠻女友’,可你說這個世界上有真正喜歡‘野蠻女友’的啊?”
“我估計潘小諾是那種喜歡上什么男生就會走過去跟人家說,‘哎,我準備要給你生孩子了’的那種女生吧?”
七嘴八舌過后,女生們就會笑在一起。
Part.03
小諾根本不明白,為什么她和阿文在一個教室里待了那么長時間,卻一直沒有注意到自己的身邊存在著這樣一個男生呢?
在和阿文接觸了一段時間以后,小諾認定,所有的問題都出在阿文那里。這個家伙出現在教室里的時候,就和一陣風吹進來差不多,除了有點兒涼意,對教室里的其他人來說,他似乎就是無影無形的。
說說小諾和阿文的第一次“見面”。
當時潘小諾剛從教室外面走進來,安玲拿著英語卷子在前面舉得老高,“死小諾,你這次居然又考了八十分!”這次英語考試據說很難,班里有一半的同學都不及格,她可不想總是被班里的同學當成“珍禽異獸”來看待,急忙跑過去搶安玲那張試卷。安玲看著小諾撲過來,就往教室后面跑,小諾早就料到安玲的這點兒把戲,折身就回追,結果轉身太猛了,一下撞到了身邊的一個桌子,伴隨著一聲驚叫,一本書在空中劃出一條優雅的拋物線,掉到了地上。
“啊?!”雖然自己的小蠻腰被撞得劇痛,但是小諾還得忍著痛苦彎下腰去撿那本書,一邊還得做好準備跟對方賠禮道歉。都怪安玲那個冒冒失失的家伙!
結果眼瞅著快碰到書了,小諾只覺得眼前一黑,腦門根某樣異常堅硬的物體撞在了一起,眼睛里頓時飛出了許多五顏六色的火星。不管那么多了,小諾一下子跳了起來,“誰呀?要死啊!”
進入眼簾的是另一個抱著腦袋的身影,那個傻得要人斷腸子的男生摸著腦門看了看怒火中燒的小諾,彎腰把書撿了起來,“對不起。”然后坐回到座位上,揉著腦門,繼續看書了。
潘小諾的無名業火,雖然燃燒得“撲騰撲騰”的,卻愣是沒有地方發泄,只能硬生生地忍了回去。
Part.04
小諾上的高中位于郊區,在這座城市里平淡無奇。剛開學時同學們難免還有些扭捏,不過幾天,很多各式各樣的名聲就在學校里傳播開了,女生們總是三三兩兩自發的形成一個一個的小團體,在茶余飯后不管不顧地談論著團體以外的人。只有小諾是例外的,她似乎和每一個小團體都有接觸,但是從來沒有一個小團體接納過她,她不是安玲,安玲是每一個團體都信賴和可以接納的人物,在這個學校里如魚得水、左右逢源。
這個學校里發生的每一件事情都是由安玲傳達給小諾的,用安玲的話說,小諾太閉塞了,她時刻應該需要得到一些新鮮的、實效的信息。安玲從沒有告訴過小諾,班里的那些女生怎么看待嗓門震得教室都會散架的潘小諾,但是小諾自己心里清楚,她們鄙視她,而又羨慕她,甚至有些時候,她們,也懼怕她。
女生們總是從書報攤買回來過期的時尚雜志,趴在床鋪上一直翻看到每一頁都脫落,然后坐在一起聊及時的八卦和過時的流行。小諾在這個時候都會拿著書本到教室里去復習功課,當然,復習功課往往只是借口,可能只是發呆,只是,找個座位坐下來。
只有一次,她們談起了阿文,那個坐在角落里總是習慣被所有人遺忘的男孩。
她假裝坐在上鋪聽MP4,兩只耳朵都塞著耳機,暗暗把聲音調到最低。
“我忽然發現,咱們班的那個阿文,其實,也挺帥的啊!”
“哪個阿文啊?就是坐在后面天天發呆或者看書的那個?不會吧,他哪里帥啊!”
“他長相一般吧?”
“是啊!但是你沒有發現他和我們班上其他的同學不一樣嗎?”
“什么啊,他挺帥的啊!上次我還在七中的體育場上打籃球呢!”
“他不是個木頭樁子嘛,他也會打籃球?”
“我哥經常跟他打籃球,據說他傳球非常好的。”
“我是喜歡他看書的樣子啦!”
“又能打球又喜歡看書,長相也還過的去啦!主要是氣質好啦!”
圍坐在下鋪的女生們嬉笑著談論著阿文,上鋪的小諾不知不覺已經羞紅了臉,她用被子蒙住自己,怕被她們看見。
他沉默地坐在最后一排,靠著窗戶,穿著白色的襯衣,一只手揣在褲子口袋里,另一只手拿著書,輕輕的柳絮落到他的衣領上,可他渾然不覺。窗外的風吹進來,撩動他的頭發,小諾記著,他的頭發上閃爍著銀色的光。
可小諾記得最清楚的,永遠是他揉著腦門,傻傻地看著自己的表情。
掉在地上的是他最愛看的那本書,名字叫《情有獨鐘的人們》。敞開的書頁上有一行字刺進小諾的瞳孔:我是那樣重,連大地都承受不住。
Part.05
有人居然也留意起了阿文嗎?十九歲的女孩子畢竟不是十四五歲追著蒼白的帥哥尖叫追逐的時候了。憂郁孤獨的阿文對她們來說更加切近,更加生動,他穿過紛紛墜落的梧桐樹葉,闖進了藤蔓糾結的乍暖還寒。羞澀的女孩子在阿文的身邊向他側目,可他抱著他的書呆頭呆腦的側身而過。
心慌意亂的小諾就這樣不停地翻來覆去,一夜沒有睡。
這樣輾轉反側的可不是她潘小諾的風格啊!第二天她戴著兩個黑煙圈出現在教室的時候就下定了決心,她是一往無前的小諾,怎么能被大呆瓜阿文給難住了?
晚自習前,小諾就跑到學校的小超市精挑細選的買了兩三樣零食。在晚自習開始之前,小諾把這些零食打開,分給了坐在后面幾排的男生,她最后一個走向低著頭在看書的阿文,將一大把的零食塞到了他的掌心里。
他抬頭看著她,滿臉的大問號。
她笑了笑,“給你的,不要客氣啊!”
后面幾排坐著的大部分都是班里出了名的淘氣包,小諾忽然用零食賄賂他們讓全班同學的眼鏡片幾乎都碎掉了。
下了晚自習,小諾就追上了阿文。
“那些東西好吃嗎?”小諾問。
阿文撓了撓頭,想了想,“嗯……挺好吃的。”
“那我明天還請你吃那些東西好嗎?”
小諾深吸了一口氣,整個世界在她的喘息間似乎都靜止了下來,她可以看到夜晚的風吹拂過天空的痕跡,時間的秒針停止在沉沉夜幕的彼岸,空氣中的微粒在她目光所及之處洶涌的展開,這一瞬間就這樣綿延成了無數個世紀般的冗長。
阿文終于開口了,“就這樣吧!”
一顆斗大的汗珠落下來,小諾扶著墻勉強才站住。
“這種回答……”怎么像是漫畫?!
Part.06
在姑姑家吃了飯,爸爸把小諾叫進了臥室,從小到大爸爸還從來沒有這么嚴肅的和小諾談過話,這讓小諾很是緊張。
“這個月的學費還夠用嗎?”爸爸點了根煙,在小諾的記憶里,爸爸從不在她面前抽煙的。
“呃……夠用的。”小諾點了點頭。
“你弟弟明年也要開始住校了,你們倆的費用都在增加,但是不用擔心,家里雖然緊些,但是肯定會讓你們念大學的。”爸爸幾乎是一字一頓地說,“我找了你的班主任,說你的英語成績不錯,但是綜合科目似乎不是很好……”
“唔……”小諾感覺自己的舌頭都打結了,“主要是我的地理不太好。”
“如果考不上二類本科的話,家里是沒有錢供你上三本的。”爸爸沉默了一會兒,“而且,上專科和讀技校的話也沒有什么區別吧?”
小諾看到了爸爸從錯雜的皺紋里探出的幽深的目光,她知道,她的弟弟最近又在跟家里腦退學了。他的學習成績從小就不如她,而家里人也習慣了一直以來把她和弟弟放在一起做對比,她可以無視這種對比,因為她一直都比他要出色,可是他早已經厭倦了。不厭其煩的對比讓他更加厭煩了學習,成績一天不如一天,他流連于網吧,在虛擬的世界里揮霍掉掉青春。爸爸和媽媽無可奈何,可又偏袒他們的兒子,他們甚至在她很小的時候就告訴她,讓她好好學習,為他們賺取未來的生活和她自己的前程。
“爸,我知道的,我這段時間會調整一下我的學習方法的,會多復習一些地理。”
“那就好,你一直都是比小卓聰明的。”爸爸把煙摁滅在煙灰缸里。
小諾現在也開始討厭,長輩們在有意無意之間把她和弟弟放在一起,她皺了皺眉,爸爸并不知道她是因為屋子里久久不能散去的煙霧。
“對了,”爸爸剛剛打開房門,又回過頭來,“我剛剛和你姑姑說過了,從下周開始你就不用住在學校了,搬到這里來住吧!你不是說宿舍里太吵了,熄燈早,不利于你復習功課嗎?”
“行,我這兩天就把宿舍里的東西收拾收拾。”
Part.07
離開了宿舍里的煩躁和不安。小諾的心,卻并沒有因此平靜下來。
颯涼的夜氣和昏黃的路燈,讓她始終置身在高考的繃緊的氛圍里。
所幸,快樂的事情不期而遇。
小諾偶然間發現,阿文家和她姑姑家是在一個小區里。在小區門口,她看到他騎著單車從她身邊經過,白色的襯衣在夜風里一閃而過,他轉過路口,路燈的光灑在他的身上,她看著他的眉目,夜晚頃刻間就安靜了下來。
第二天他值日,她在教室里裝模作樣的看書,等他收拾書包,她就往出跑,在他回家的必經之路上把腳步放到最慢,不時回頭張望,唯恐他騎車太快,從她的視線下溜過去。時間又漫長起來,她不得不前進幾步,又后退幾步,甚至在原地轉圈,她數著自己的心跳,到他騎著單車出現在路的盡頭。
“阿文!”她在夜幕里叫他的名字。
他停在她身邊,“有什么事嗎?”
她笑著說,“嘿,載我一段路行嗎?”然后早就坐到了他的后車座上,“走得我的腿酸死了。”
“那你坐好了啊!”阿文根本沒有反對。
“你要騎得慢一些啊!要注意我的安全。”
“好的,那你坐好了啊!”
他總是不斷地告訴她:你要坐好了啊。她雙手抓著他白色的襯衣,感覺到他的氣息如此切近,一切的壓抑似乎就在這條馬路上消失殆盡了。漸漸的,她和他熟悉起來,了解到了他的生活和夢,他愛看的書和向往的旅行,她有些嫉妒的想,他真是個精彩的男孩子啊!他和學校里的男生們注定是不相同的,是和那些沐浴在青春的陽光里的花和草木不同的植物,他盛開得更加茂盛。她聽他給她唱歌,模糊的歌謠,她給他唱她喜歡的《山楂樹》,日復一日,忘記了即將到來的考試和離別。在他拐彎的時候,她抱著他的腰,他不知道,她每天都會沉醉在那一個拐彎里。
一個男生載著一個女生回家,這在高三卻并沒有掀起什么大的波瀾,究其原因,還是因為他們倆性格的關系吧!用一個貧乏的比喻來闡述的話,小諾就是一把火,阿文就是一塊冰或者一塊石頭。小諾說阿文就是一塊石頭,比木頭要堅硬,火焰無法燒透。沒有人會相信,兩個性格完全迥異的人會碰撞出什么火花,即使阿文自己,也如此堅信。小諾聽到阿文的話,只是一笑置之,心里的酸澀卻從來沒有告訴他。現實終歸不是偶像劇,騎單車的回家的時候也會碰到車鏈子忽然掉,坐在后車座上也會被蚊子咬,誰也都看不到自己的未來,不是早熟惹的禍,這條夜路也不過是一條線斷,它不可能變成一條直線,或者射線。
安玲也站出來為阿文鳴不平,說小諾總是欺負阿文。小諾對于安玲的義憤填膺表達了一番敬佩之后,就理所當然地跳上阿文的單車,催促著他立刻上路慢點兒到家。
Part.07
有一次,小諾問過阿文,愿不愿意和她考進一所大學。
“不可能的,”阿文說,“我的成績只能是這個樣子了。”
在同學們為高考拼命復習的日子里,阿文依然身在自己那孤獨的世界,身邊的人和事好像都與他無關。只有在那條夜路上,他按響車鈴,他們的歡笑沖破頭頂那片低垂的天空。高考的成績公布那天,小諾最終沒有在她的名字旁邊找到阿文,他在另一張紙上,在另一個世界里,咫尺,已經不止是天涯。
最后她考上了本科,她將去另一個驕傲的城市開始新的生活,她拉著安玲去空蕩的籃球場上,她躲在安玲的懷里,不管不顧地哭了起來。張揚的小諾,在她最好朋友的懷里,把所有的脆弱和傷心都宣泄了出來。那個安靜的男生阿文,坐在野風吹拂的曠野上,唱著只有自己能夠聽懂的歌謠。每個人在自己的青春里都會丟失一些東西,而有的人會先于一切的預知到,有的人會后知后覺,也有的人,他們會在當時觸及。
在同學聚會上,小諾也沒有看到阿文。她和她的同學舉杯歡暢,然后飲下苦酒。在酒精的作用下,她終于有勇氣跟安玲講起她和阿文的故事,講起那輛單車,講起那條夜路,講起她兵荒馬亂而又甜蜜溫暖的十九歲的晚春仲夏。
“喜歡他干嗎不告訴他啊,不管結果怎么樣,至少要讓他知道啊!”安玲拉著小諾跑向電話亭,“你真是個傻子!”
那是一個早已經熟記在心,卻從沒有撥打過的號碼。
“喂,你找誰啊?”
“阿姨您好,我是阿文的同學,請問他在嗎?”
“奧,他半個月以前已經去南京了。”
那需要多少個省略號才能拼接起時光的錯雜。
那個傻得要人斷腸子的男生摸著腦門看了看怒火中燒的小諾,彎腰把書撿了起來,“對不起。”然后坐回到座位上,揉著腦門,繼續看書了。
書的封面上寫著“阿文”,一筆一劃,小諾記得她嘲笑過阿文,那是幼兒園的孩子才會有的筆跡。
邂逅,似乎就是源于曾經的某個瞬間。而離別,卻不需要那樣一個讓你記憶深刻的場面。
人去樓空,小諾一個人走在那條夜路上,發現黑暗原來是如此深沉。
Part.08
小諾感到夜晚的風吹進她的懷里,她張開雙臂,聽到耳邊的風響。阿文的笑聲又在她的身邊,“那你坐好了啊!”她聽到他的叮囑,單車翻過那個上坡,她的手臂環過他的腰,在他拐過那個路口的時候,她把臉側到他的背上,感覺到他的溫度。
夏至的前夜,城市里下過一場雨。他的單車的車胎被路上的玻璃扎破了,兩個人順著公路往回走。
她跟他講起她的從前。她的爸爸想讓她當音樂老師,送她去當地的音樂老師那里學唱歌,她那個時候很乖,每天都練習枯燥的發音。直到音樂老師去找她爸爸,說她實在不適合學聲樂,她聽到以后趴在屋子里哭,她小的時候喜歡穿好看的衣服,她想去唱歌,穿好看的衣服,讓很多很多人聽她唱歌。她的淚水弄濕了大片大片的床單,她的弟弟為了哄她高興,跑到村口的小賣部去買她最喜歡吃的糖葫蘆,結果鄰居家的小孩看到了過去搶,還把她弟弟打得鼻子流血。
“那你幫你弟弟報仇了嗎?”
“去報仇了啊!可是鄰居家的那個孩子一看我來了,嚇得就跑,結果跑了兩步就摔到了,趴在地上哇哇大哭,弟弟買給我的糖葫蘆掉到了泥坑里,也沒法吃了。”
“他們家大人沒跑到你家去找你爸媽告狀嗎?”
“我看那孩子摔在地上哭,我就領著我弟弟去那孩子他家了,先把那個孩子給告了。”
“你這是‘先發制人’啊,太狠毒了吧?就為了一根糖葫蘆,讓人家孩子摔了個大馬趴,還去人家家里告狀!”
小諾坐到后車座上,“好啊你,居然不站在我這邊幫我說話,今天罰你推著單車拖我回去。”
“快下來吧!我的車胎壞了。”
“你是前車胎被扎了,又不是后車胎。”小諾晃了晃兩條腿,“少廢話,這是對你的懲罰,你沒有任何權力反對!”
就是這樣的,阿文一邊告饒著,一邊拖著她向前走,沒有停下。
Part.09
小諾以為,這世界上所有堅硬的東西,總是要有它消融的過程。
想要忘記悲傷,總是要經歷山重水復的時光。
那一天在離別的鳴笛聲忽然掠起,她才發現,山重水復已經被汪洋覆蓋。
從來就沒有過什么悲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