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七稚峣
? ? ? 殘陽收盡。大地上最后一束尚有余溫的陽光,從覆著薄雪未融的地壟,一下跳躍到更高處的半圮的土墻上。土墻不高,這一小束微弱的光,像一叢翕動翅翼的昆蟲,無力地將生命攤放在塌圮的墻頭上。
? ? ? 土墻旁挨靠著一棵歪脖榆樹,碗口粗,枝葉散盡。光禿禿的枝槎偶有幾只鳥雀臨棲。每日黃昏,斜陽捋盡這片土地上最后一絲光亮時,土墻上那將歇未歇的斑駁光影,只在最后臨幸枯敗的枝槎,短暫停留一小會,倏然消失在天際線的末端。
? ? ? ? ? ? ? ? ? ? ? ? 一
? ? ? 在村西口,這一堵風剝雨蝕,將近傾圮的土墻,和一棵老歪脖榆樹相近挨靠。村西頭是大片的莊稼地,平坦開闊,至西邊挨近鄰村的護林帶。一條羊腸小路從村口向西蔓延,是這個村莊接觸外界天地的靈敏觸角。土墻和歪脖樹,更像是村人們掛在村口的風鈴。土墻是長繩線,歪脖樹是銅鈴鐺,歲月和風土將它們挽系在一起。在季風繁起的日子里,它們總替村莊瞭望、呼喊、吟唱和迎接。
? ? ? 風從遠北的山麓間吹過,經由北山腳下的村莊和土地,在近處的護林帶中間掀起了浩大的聲勢。終于枯枝敗葉追隨浮土,沖上天空,一種黃沙漫卷西風的氣勢瞬間逼近。護林帶的作用終究有所體現,即便在凜冽的寒季。這股狂風大軍終于在抵近村口不遠處的低洼處偃旗息鼓了。風鈴緊接著抖擻地吟唱起來。
? ? ? 風進村口的時候,囂張氣焰全無。一副和善的做派。土墻頭游過一浪又一浪的風,像海水般洶涌,喘著粗氣,在墻頭和樹杈間,風被砍斫了厚重。接著以凌厲的身姿越過村口的窄道,向里跑去了。那棵歪脖子樹先前挺直粗茁,后來就長歪了方向。原先,這個村莊的先居者依地勢在村子外圍,栽種了幾百株拇指粗的樹苗,界定村莊和土地的區域范圍。幾十年后,幾百株樹苗,有的茁壯長成腰口粗的大樹,開枝散葉,扎根筑基;有的一開始扎根不牢,風掠霜襲,牲畜奪咬,早早殞命夭折。成了牧羊人手中的燒柴,被拾撿去,丟進爐膛。
? ? ? 土墻邊挨靠的這棵歪脖子樹,曾是挺脫的一棵樹,樹干筆直,逢春多雨的時節,不管不顧地生長,新抽的嫩葉,冒冒失失地綴滿整棵樹。陽光下形成一個巨大的樹蔭,連土墻都掩隱其間,不易發覺。村人每每經過,如進出桃源圣境,內心暑溽燥悶全消。
? ? ? 后來,風趕過來,經過束窄的村口,要進入村莊。筆挺的樹巋然立于風的遷徙浪潮中,和高筑的土墻一般,挺立不屈。風像海浪,一陣又一陣從頭到腳淹沒它們,試圖扯碎它們的陣營,拔起虬枝亂根,推倒地基厚障,裹走殘枝敗葉、浮土灰屑。一浪高過一浪,樹將折腰,墻近傾倒。
? ? ? 許久,風停了腳步,退回到北麓山上。樹和墻依舊巋然,不動聲色。
? ? ? ? ? ? ? ? ? ? ? ? ? 二
? ? ? 幾十年后,筆挺的樹被風吹歪了,樹干向東邊歪斜。高筑的土墻風剝雨蝕,削成了一堵矮墻。歪脖樹不再向上長,而朝東長,抵近土墻頭,像一匹伸長脖頸的駱駝。
? ? ? 村西頭成片的田間,間種著青稞和小油菜。其間包掩著幾處墳堆,盛夏時油菜花和青稞穗長過人們的腰身,那低矮的墳堆有時候都找尋不見。直到陣陣徐風撲擁過來,黃色的油菜花海和飽滿的穗頭隨風拂擺,那些墳堆才影影綽綽地顯出輪廓來。墳堆里葬的全是世代而居的村人,各個家族在村莊的近處原野,請風水先生看好土地方位,便劃地為本族的墳塋。趙家在西面,王家在北坡,梁家據東頭。各姓的先人從遙遠的地方遷徙至此,植根駐足,繁衍生息,世代就都守護著這片土地。
? ? ? 深秋的村口,常駐著那棵歪脖樹和那堵矮墻。村人由村莊的房舍圈棚傾巢而出,奔向那黃燦油亮的莊稼地。
? ? ? 那些鐮刀割向大地時,那些躲在空中的飽滿的麥穗,終于安慰地回到了大地的懷抱。它們被土地孕育托生,從溫暖的地壤到挨近天空,最后又回到那溫熱的地面,生命不就在這周而復始的循環中得以延續了嗎。就像莊稼地不遠處的墳地,那些先逝的村人,從這滾燙的土地上學會落腳,再將自己的夢托舉到挨近天空白云的高處,最后,生命將息,他們又將腳落到土地里,連同身體。
? ? ? ? ? ? ? ? ? ? ? ? ? 三
? ? ? 夕陽倚著浮云,天空稍降慍色。鐮刀比人們的身軀更先深入莊稼腹地。鐮刀割倒秸稈的時候,嘶颯嘶颯的聲音,在沉悶的空氣里像漣漪越飄越遠。那些割麥男人的脊背,俯躬起伏的脊肉,如同橫亙綿延,蔥郁蒼翠的遠山群巒般勃發。只要有陽光的時候,他好像就永遠都一定是站在陽光下的。他絕不會站到陰影中去。
? ? ? 女人們低垂著頭,蹲伏腰身,將鐮刀和男人身后鋪排散開的麥稈,碼整捋齊,捆扎成草捆子,一個依一個交疊立在裸露出腥黑色土壤的麥茬地上。那些未長大的孩子們,將童年交給這片遼闊,無憂地奔跑其間。
? ? ? 一天的勞作隨同山頭滑落的太陽而止息。
? ? ? 人們從四處的田壟踽踽行來。歪脖樹絲毫未動,因為空氣中的習習晚風,撼不動它挺脫的軀干,樹枝上早已褪了綠衣,連落葉的痕跡都沒在初秋的北風來襲時露出破綻。那堵矮墻的墻頭又堆了好多浮土,也夾雜鳥屎,羽毛。落葉大都堆積在村莊的各處墻根和道路兩側。墳園內的松樹四季蒼青,加之高筑的圍墻,園內的景象更無可能窺探。
? ? ? 晚歸的村人還是斷續地停在歪脖樹下。先是一個小男孩,蓬頭垢面。整個矮小的身體,套著大一號的破舊腈綸襯衫,領口快要滑落到肩頭。走到歪脖樹下,準備攀上去夠離他最近的一根樹杈,那根樹杈可是做彈弓的好材料。可不及男孩蓄力攀爬,被身后趕來的婦女提領攜去。終究殆費了氣力。
? ? ? 一位老婦人停歇了腳步,手挽著一盞草籃,里面裝些干糧飯盒類。她將草籃從胳膊上提脫下來,小心掛到歪脖樹樁低處的一個小分杈上,并反復托扯了幾下,確定了樹槎的牢固性后,才泄力般垂下肩頭。把頭上的頭巾摘下,汗涔涔地從稀疏的灰發絲間滑下來,貼著耳鬢,順著下顎形成一道道漬痕。風這才夠從她的脖頸發間吹過,一絲涼意也襲上她的心頭。老婦人稍作停留,重新捋好頭發,并用衣袖揩了揩臉上的漬痕。取下草籃,頭巾索性不戴了,熱氣都消下去了,丟在籃子里,晃悠悠朝東去了。
? ? ? 風無力地在原野上匍匐。天色將暗,村莊的炊煙卻縷縷裊裊,引得月色覆盆而下,頓時,月色裝滿了村莊。連歪脖樹和土墻的周身,都沾滿了銀亮的月色。
? ? ? ? ? ? ? ? ? ? ? ? 四
? ? ? 牧羊的老漢趕著幾十只羊悻悻而歸。近處的羊群在月光下像一團厚重的云團。老漢彳亍地走在云團的最后面,云團便成了細長狀,從在歪脖樹和土墻下放緩了步調。它們向村道兩旁的四處嗅舔,仿佛這些墻根樹樁地下生長著鮮嫩多汁的草葉。老漢并不急于趕羊回家。他趁村子降下夜幕之前牧羊回來,就安穩了,不著急了。
? ? ? 當村口的象征——歪脖子樹和土墻在他迷離的眼眸中出現熟悉時,他就知道,村子就在前面。老漢扶著矮墻,靠著樹樁坐了下來。手中的鞭子搭在墻頭,在月光下如同一條休憩的銀蛇。那些羊進了村子,也不著忙,腳下的每一處都細細嗅覓。老漢從腰間抽出一桿煙斗,又摸出一個干癟的煙袋,抖出些煙草殘渣,裝好煙斗,再用大拇指小心按平。哧啦——四周瞬間亮了起來,嚇得老漢身前的一只小羊羔跳退幾步。老漢的火柴靠近煙斗的時候,月光正溫柔地從稀疏的樹枝間流瀉下來,連同他的褲腿都照得透亮。
? ? ? 沒有人來尋老漢回家,遠處斜長的村巷延伸到東方。除了一陣陣的風聲略過,周圍安靜極了。老漢的煙抽了好久。每一口都在他的身體里留存好久,仿佛那些煙就是他的子女,在他身邊待了一陣又一陣,最后不得不離開。
? ? ? 煙終于抽完了,最后一點微弱的星火,隨著老漢在鞋幫輕磕了幾下煙斗而湮滅。老漢扶著墻起身,將墻頭耷拉的鞭子攥到手里。重新吆喝著羊群,消失在僅存的一點暮色當中。
? ? ? ? ? ? ? ? ? ? ? ? 五
? ? ? 那個停在歪脖樹下,準備去夠樹枝的調皮孩子是我。十幾年的光陰里,我和那陣吹刮遠山和原野的風一樣,日夜穿梭在這村莊的阡陌巷口,在這里,我將憂惱忘卻,又將歡喜擷取。我的生命得以和那些被陽光土壤向上托舉的莊稼樹苗一樣,在這片沃土上挺脫生長。
? ? ? 當我出生,父親開著手扶拖拉機將我從醫院迎回村子的時候,歪脖樹和土墻就在村口,像串風鈴,搖曳著傳遞這份喜悅。
? ? ? 后來,我考出大山,將去追望我的遠景。它們立在原來的位置,和迎接我出生時一樣,在微風下,清脆地響出一串風鈴聲。它們在替村莊,也替自己在風中吟唱,呼喊和遠送。
? ? ? 它們是村莊的意象符號。當我風塵仆仆,再次踏足那片月銜細枝,清煙搖曳的鄉土時,那棵歪脖子樹和那堵矮土墻會先村莊出現,像個故人等我,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