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雪水溫,你的目光永遠無法抵達窮盡之處。那里的大地,不是書法班上的橫平豎直,有著廣袤的、無垠的、一馬平川的宏大氣勢。在那兒里,你站得再高,也不一定望得更遠;你走得再遠,也會發現你仍在山的這一邊兒。是的,山在大地的任何一個方向,任何一個角落,你的腳步被阻隔了,你的視線被阻隔了,你的心也被盤亙在這片大地上起伏的山巒,阻隔了。
小時候,我一定認為那片土地是天底下最大的地方了,換句話說,我大概曾經認定,它就是天下。它如此之大,它的上面明明就是整個天空。秋天到了,大地成了晚霞照耀下的海洋,對,一定是海,比天大的東西只能是汪洋的大海,麥浪在大海上漂浮,洶涌而又澎湃,金燦燦浩瀚無邊。大地豐收了,豐收的大地在搖晃,在吶喊,豐收的大地驚艷而又迷人。
2
如果把成熟的大地比作豐碩的女人,那么,香軟溫熱的、誘人的饅頭,是不是就是飽滿豐實的乳房?
自嬰兒起直到童年時代,我對母乳的依賴,如同小獸對吸吮的本能需要。那些詭計多端的村婦曾幫助母親想過很多辦法來對付我,抹辣椒、抹腐鹵,有一次她們甚至弄來新鮮的雞血涂抹在母親的乳頭上。但是她們低估我了,她們以為我是三歲兩歲的孩子呢,我都八歲了,我拿著小手絹走過去,輕輕地將腥紅的血擦去,忍著委屈的眼淚,把母親的乳頭含在了嘴里。
山腳下,泥草屋,麥垛高聳,炊煙裊裊,母親,粘著面撲兒的雙手,面案上白白的饅頭,灶火正旺,煙霧繚繞。
三十多年前,放學歸回,我最先奔去不是灶臺上熱騰騰的饅頭,而是面案邊揉面的母親。我無比仗義地撩起母親的大襟,臟兮兮的雙手捧起干癟的乳房,猛猛地吮上幾口……
許多年以后,我回到家里。像每一天放學歸來,我在廚房里打轉,我在尋找。我終于在碗柜里找到了饅頭。但這是饅頭么,它是方的,仿佛一個個令人生疑的面包。
我很生氣,甚至都有些憤怒了,這是蒸的什么饅頭?
母親從東屋里走出來,滿臉疚意,像做錯了什么:手脖子不扛勁了,揉不動,用刀切了……
不是饅頭背叛了我,遺忘饅頭的,是我自己——上次放學以后,我的確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回家了。
3
小區院子里來了一家饅頭鋪,透明的落地玻璃窗,明檔作業,干凈的面臺,不銹鋼拌面機,煤氣鍋上高高一撂蒸屜,一家伙下來足夠院子里所有人吃上一頓。晚飯前,我扔給七歲的兒子一塊錢,讓他去鋪子里買兩個饅頭回來。兒子對花錢的事兒很熱衷,帳目算的也可以,登登登地跑下樓,一會兒工夫又登登登地跑上來,一手拎著方便袋,里面是一個涼透了的饅頭,一手是四枚更涼的硬幣:六毛錢一個,買兩個錢不夠……兒子的臉上毫無委屈,甚至冷靜得很,差兩毛錢吃不到饅頭,很正常嘛。
我很委屈,我在心里都生氣了。但我是一個懂得克制的人,即使面對吃的問題。我不可能呼一下子站起來,跑下樓去,找到饅頭鋪子的老板,質問他饅頭為什么賣六毛,而不是五毛,要不干脆一塊錢一個好啦?沒道理嘛。
我不知道是哪里錯了,我只是覺得,這個饅頭哪里不對勁兒,卻又天經地義。
饅頭是大地賜予莊稼人的一滴滴乳汁,它與那顆被稱為海洋之心的鉆石不同,它拒絕講價,因為它太卑微。
因為它是饅頭。
4
我總是想起許多年前的一對啞巴夫婦。他們在城南的一個十字路口搭了個饅頭棚子——我只能叫它饅頭棚子,實際上它是一輛可以移動、隨時可以撤離的三輪車。我曾經的一位戀人就住在這個饅頭棚子對面的胡同里。年輕人談戀愛嘛,心情不錯,飯量也跟著不錯。令人慚愧的是,每次在她家吃飯我都吃不太飽。
這是為什么呢?是小小的自尊么,還是不自信?
也許這些理由過于復雜,對一個吃慣面食的鄉下人來說,我只是吃不消城里的干巴巴的米飯罷了。
那么怎么辦,總不能和一臉嚴肅、滿眼挑剔目光的戀人的媽媽說,你能不能給我蒸一鍋饅頭吃?
那不是找死又能是什么。
所以,每次在她家吃過飯,我就溜出來,來到十字路口的啞巴夫婦那兒,來四個饅頭,正好一塊錢,站在棚子旁邊,一口氣干掉,然后故做輕松地回到戀人家來。
是這樣的。啞巴夫婦蒸的饅頭,不用湯,不用菜,咸菜都不用,就可以吃得飽飽的。
5
我特別懷念站在馬路邊大口大口嚼饅頭的那些舊時光,倒不是我依然憧憬那個傻頭傻腦的戀愛時代,我實在是受用那樣的一種吃法,你吃得到人間的煙火,你聞得到莊稼的氣息;你眼前看到的不是車水馬龍,不是人頭攢動,而是麥浪滾滾、金色斑斕。你的心里貪婪而富足,仿佛有無數個饅頭堆在這里,云蒸霞蔚,虛無飄渺卻又無比踏實,你大可以這樣鬼鬼祟祟吃下去,吃下去,然后輕松自在地走到人群中去,走進你對都市的熱戀中去。
有一次去城南,原來那一帶的平房全扒掉了,落成了一個很大的超級市場,巨幅的明星圖片高高在上,招搖、嫵媚,令人鼓舞。
啞巴夫婦的饅頭棚子依然在那兒,像針尖上的一滴陽光,停在那兒,與你分享全部昔年。
故鄉還在那里,麥田還在那里,就在那里,永遠在那里,——這的確是令人淚流滿面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