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鏡頭,石凡好像一點壓力也沒有。她平靜得仿佛在說書里的故事,而不像是在回憶自己的過去。
大暑的氣溫已達39攝氏度。她任憑額角的汗珠子不停滲出隨意滴落——
那是九十年代初。石凡上大學最后臨畢業的日子里。一天下午,她把新認識的朋友姜東(一身國防綠)介紹給家人。石母一看姜東,從頭到腳審視一番,單刀直入地問,家哪的呀?在單位做什么具體工作?家里還有哪些人?姜東估計也是受人點撥過,逐個逐個問題口齒清晰地回答了。帶著湘西的口音。
姜東一走,石母就開始說起她眼里的湘西是如何的貧瘠與落后。“我從來沒想到過有今天的這么個陌生人到家里來,我希望大家就當日子里沒有這么一天。話多都不值錢,我上樓去了!”
石凡徹底懵了,平時大街小巷里大家議論紛紛說到誰家的男朋友時,談的都是夠不夠175厘米,是不是某大學的本科生。母親卻劍走偏鋒,問的問題一點也不專業,直接就查戶口的。上樓前母親有分量地甩下,“以后就當不認識就可以了”。知女者莫過母了。母親從石凡眼里讀出她的著魔了,生怕女兒未來真的會與這個湘西紅牌(肩上扛的學員紅牌)扯在一起。石母可是把女兒一切都已經安排完美得不要不要的了。讓女兒繼續出國深造。盡管在當時極不流行,而且婆家(石母只是未與女兒捅破這層窗戶紙)的問題基本不用和女兒商量。因為女兒從來就沒有試過不聽父母的話,并且日語輔導班已經都升到提高班了。
越接近畢業,石母心里盤算得越清晰:女兒出國費用以及出嫁當天的排場和要邀請所有嘉賓,連張羅儀式細節都在心里已經醞釀得八九不離十了。只等女兒學成歸來一步一步進行,每一步都一定會讓左鄰右舍唏噓好一陣的了。隔壁的老覃女兒嫁給臺灣足球隊員,她心里不曉得多少次嗤之以鼻過。石母固執的想著這么多年的計劃不可能被眼前突然冒出的“這跟蔥”沖掉了。
石凡覺得母親的表現很反常,那么一個通情達理,豁達開明的母親今天怎么突然讓自己認不得了了。難道姜東家鄉窮與她新認識有什么必然的聯系嗎?難道窮鄉避壤的青年不能和石凡說話聊天嗎?
石凡主動和母親說了自己的想法,還告訴母親姜東會彈吉也會寫詩。母親越聽女兒說姜東的才氣如何過人,就越是來氣。“你就是木魚腦袋,井底之蛙”“什么也別說了,放假上好日語課……”母親不想和女兒聊這個叫姜東的人。
其實在石凡心目中,姜東就是了不起的英雄。姜東比石凡長4歲,上大學之前就參加過越戰。并且立過二等功。學的是報務。他懂的東西是石凡從來未想過的,太了不起了。特別是姜東第一次上戰場的時候,連回答命令的暗語語無倫次的時候,她幾乎覺得為姜東捏把汗了。
如今的他說話做事特別利索,似乎一切動手的活已經操練過千百遍。嫻熟得爐火純青。
姜東用衛生隊廢棄的青霉素小玻璃瓶子用502粘成了漂亮的臺燈,瓶子里還放了很多童夢色彩的彩色貼畫。手多巧啊!石凡自己是女孩子都做不到這個程度。她以為家人會特別感興趣姜東的。
她終于忍住了自己的不舒服,她感覺有一層厚厚的心墻立在她和家人面前。她不知道怎么辦呢!但是有一個聲音在呼喚她,她一定會奮不顧身地朝著呼喚聲奔去。
終于她決定不上日語班了,她朝著姜東的單位走去,天氣熱的很,她顧不了太多了。其實姜東心里很清楚他真實的感受到石凡對他崇拜得五體投地,而她家人卻出奇反感。他不可能成為石凡真正意義的朋友。不過對石凡他特別喜歡,純凈的石凡就像他家鄉的山泉水。
他開始很羞澀,彈琴的時候都不敢多瞧石凡姑娘一眼。專注又靦腆。他似乎不想停下來,一直彈著,一首接一首的。《紅河谷》、《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你是我的太陽》、《致愛麗絲》……在《甜蜜蜜》的時候,有他的戰友找他,她也覺得有點晚了。他才記起要送她回家。
就在這晚,石凡到家被母親狠狠的批評了。而且她做夢都沒想到母親以為她是聰明懂事的乖孩子,領個小紅牌回來只不過出于一時好奇。明白母親態度之后應該知道分寸了。沒想到女兒連一對一輔導課都不上,冒天下之大不韙,居然這么晚倆人出雙入對在一起。
石母覺得天要踏下來一樣的恐懼和憤怒,當姜東說,“阿姨,我先走了。”石母的眼睛示意了,走吧。一分鐘不到的時間,石母鋪天蓋地的都不知道自己說了什么,大致是你不聽老娘的話,給我有多遠滾多遠!
石凡破天荒地也像被激怒的斗雞一樣,說“好吧,我立馬消失。”于是連洗換衣服都沒帶就跑進了夜色中。她只有一個地方可以去,那就是閨蜜的學校宿舍。閨蜜是政治系,比她早畢業一年,學校有宿舍。她敲開閨蜜的門,心里的委屈一股腦兒地倒了下來。
閨蜜什么也沒說,她太困了。說,睡一覺明天再說吧。沒力氣思考了。石凡卻沒有一絲睡意,想著自己什么錯都沒有,母親一反常態實在不可理喻。
等到石凡自己也分到學校宿舍時,她開始一個人的生活,食堂生活。這個城市也奇奇怪怪的,比她母親更冷酷,居然在元旦期間迎來百年一遇的大雪,她毅然還是一個人待在學校。
路上凍死的貓還是狗,她分辨不清,但是她拿起鏟子找樹下的低洼處把小東西深深地埋了。她哭了,好像自己也快被一場百年一遇的大雪埋了。她心里很惦記著除了母親之外的所有家人,尤其是最疼愛她的祖母。可祖母是當不起家的。所有的人都聽命于母親的指令。
“凡凡,你冷不冷的呀,真不打算回家嗎?”石凡姐姐穿著漂亮的鴨絨紅風衣(全城限量版,設計師的獲獎作品),手里還摟著一大堆吃的。見到姐姐的石凡把眼淚收了回去,只很堅定的問了,“奶奶好不”。
“奶奶嘟噥要想辦法讓外婆過來,這個家再繼續這樣下去,她會生不如死的,做人這么樣有意思嗎?”奶奶的不滿只是每天在自己嘴邊嘟噥,石凡姐姐不說,石凡心里也知道的。
沒有誰敢去叫外婆,奶奶也沒法 天天唉聲嘆氣的。一天到晚默默淚流。眼里都揉進倒眼毛了。石凡聽到奶奶的近況,哭得不成樣子了。她一深一淺地踩進雪地里。不是向母親屈服。
奶奶果然在家門口立著,眼巴巴地盼著石凡。“凡凡”“奶奶”祖孫倆哭成淚人兒了。
石凡的母親故意躲開石凡。
一層厚厚的心墻始終擱在那兒。
石凡真想不通母親在大家眼里那種慈悲為懷,愛心至上的教母形象怎么到具體的事情上就如此大跌眼鏡了。她知道母親說過的話不可能收回。
她看過奶奶后又默默消失在雪地里了……
(無戒21天日更挑戰營第十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