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眼睛起霧了。這是個不好的征兆。
我是蒙斯人。蒙斯人不會流淚。
“你們真的不會哭嗎?”轉過頭,你一臉認真,像個孩子一樣,眼里滿是疑惑。
我常常想起那個夜晚。因為漫長而痛苦的失眠,我游蕩在黑夜的沙灘上,遇見了你。
“我和他們不一樣。我的母親是常人。我的淚腺退化,但不是萎縮。”停下腳步,我也看著你,語氣冷靜得讓自己驚訝,仿佛在陳述別人的故事。迎著潮濕的海風,我看見你眼眸中的意外和恐懼正漸漸消失。你脫下身上深藍的隊服,輕輕挽在臂間,牽起我的手走到岸邊,把腳淌入卷舒的細潮。探燈散發出溫黃光暈,將黑夜照得有些動人。
我沒有母親。因為父母不合族規的婚姻,母親在生下我的第二天就被拋入大海處死,而仍有一半蒙斯血統的我得以茍活。
蒙斯人是進化史上的奇跡,作為哺乳動物,淚腺卻極度萎縮,久而久之也失去了憐憫與悲傷,變得殘忍冷漠。從小,我就受著父親嚴格的訓練,用各種方法偽裝我的情感,提升我的控制力,讓我盡可能與族人無異。
我們靠海而居,同時又被三座高山環繞。太陽在清晨六點升起,在中午十二點就早早隱去光輝。我生命四分之三的時間都沉浸在黑暗之中。由于對黑夜的麻木,光線的缺失已不能夠促使我入眠,這導致我患有重度的失眠。
一年前,科考隊駐扎到離我們幾公里遠的海灘。兩個老隊長帶著十幾個小伙子,清一色深藍隊服,像是新匯入大海的一朵浪花。“除了觀察海洋生物,我們其實在暗中觀察你們”,與經常值夜的你熟識后,曾聽你說起,“我們希望幫你們找到喚醒淚腺的方法。”
“唔——”
一彎下弦月掛在半空,借得白日太陽的余暉,散發著純粹的光芒。寒露過去,算來已是晚秋,不久就要入冬。
太平洋的晚風吹來,咸澀味道中裹著襲人的涼意。遠處海面沒有船只和潛藏的魚群,風平浪靜,仿佛一頭沉睡的雄獅,而近處的浪濤肆意舔舐著海岸線,卷邊的白色泡沫浸濕細小的砂礫,一遍一遍,孩子般貪婪吮吸著堤岸。科考隊豎起的燈塔很亮,像是空中的另一輪明月,偶爾吸引海鷗或是其它海鳥圍著它打轉,厲聲啼叫,而后飛入無盡的黑幕。
“唔唔——”
奇怪的聲音沒有停止,從遠處的黑暗傳來,好似嬰兒的啼哭。我循聲走去,岸邊竟躺著一只擱淺的海豚,正發出痛苦而絕望的嗚咽。
眼下,我忽的想起母親。她在瀕死之時定也如這般悲哀狼狽,心不由得一陣絞痛。
我來回奔跑,不斷捧起冰涼的海水撫過它的皮膚,想給它一些慰藉。只是它太龐大了,我的努力依然換來它逐漸微弱的叫聲和氣息,無助又急迫。
一晃手電引領著幾個模糊的人影,靠近才看清是你和同伴匆匆趕來。海豚的尾鰭受了重傷,在慌亂的逃竄中沖上岸,受了不少驚嚇,被立刻送回了科考基地治療。
“到我值班的小屋里坐會兒吧。”你在岸邊做完勘察,抬頭對我說。
拉下頭頂的細繩,電燈發出的黃光氳讓小屋在暗夜中顯得格外溫暖。墻皮有些脫落,斑駁的樣子,鑿了幾顆鐵釘,掛著幾副膠皮手套,像是小說里的場景。陳舊的小木桌上堆了很多書,在一摞海洋生物科學的最上頭,竟放著一本奧登——我曾在翻閱父親的藏書時讀過他的詩。
“你啊,不愛睡覺的小丫頭,天天在灘上跑來跑去。”我接過你遞來的熱水,里面撒了幾顆炒熱的麥子。
“幸好你們到的及時。”
“放心吧”,你用手撫了撫我的腦袋,“等它的傷好了,我們會讓它重新回到海里。”
擱下筆,你順手將記錄板掛上墻。紙上的黑墨水跡還沒有被風干。你轉身,就著床沿邊坐下。
“對了,你們的調查怎么樣了?”我記得你曾提起,要幫我們找到喚醒淚腺的方法。
“我們試圖研制藥水,用來促使淚囊的復蘇。但因為缺乏高濃度的天然鹽水,配置一直沒有進展。”你垂下頭,棕色卷發耷拉著,好似有些沮喪。
“淚水常叫人看作軟弱,可沒有了淚水,人也無法徹底堅強。”我莫名有些生氣,卻一不小心將麥茶打翻。熱水流過我的手臂,皮膚立刻泛起紅塊。我對這樣的疼痛習以為常,齜了齜牙,只是抽出紙巾擦去水漬。
我清楚地知道,某種意義上來說,我不忠于自己的民族。在內心最黑暗的角落,我甚至百般憎恨它。我將這些他人引以為傲的資本,看作是一種自欺欺人的逃避。這儼然一個沒有悲傷的城邦,秩序井然,風平浪靜,人們卻生活在不斷的自我禁錮之中,背后是不得而知的巨大空虛和混亂。
“情緒壓抑不得消解,只讓人變得更加麻木。”你用冷水濕透毛巾,敷上我的手臂。冰涼如電流一般震顫了我的身體,受過灼傷的皮膚有絲絲刺痛。
日出時候還未到來,天空泛起青灰。你翻開桌上的書,念起一首詩:
我的愛,把你凡人的頭
枕著我不忠的手臂安眠;
心懷憂思的青春之年
經不住時間和熱病燒焚,
終將燒盡個體的美色
墳墓將證明她蜉蝣薄命。
但此刻啊,直到黎明前,
且讓這尤物睡在我的臂彎
她只是個有罪的凡人哪,
在我眼中卻美麗非凡。
靈魂與肉體間并無界線:
維納斯的綠茵寬容而銷魂,
躺在這綠茵上的戀人們
在慣常的昏眩中醉酣,
維納斯便向他們揭示
超自然契合的莊嚴幻象,
揭示偉大的泛愛和希望;
而在冰川與巖石之間
修士卻通過抽象的悟性
獲得一種肉欲的迷狂。
堅貞的品質、愛的忠實
隨著子夜的鐘聲敲響
隨著震蕩的音波消逝;
時髦的狂人們賣弄著學識,
發出令人膩煩的叫囂:
每張牌都預言著兇兆,
每一分代價都必須清償!
但今宵的每一句語絲、
每一種心思、每一瞥目光
和每個吻,全都不會丟失。
美和子夜、幻象一齊消亡;
當黎明時辰和風送爽,
在你安眠的頭上吹拂,
但愿它顯示美好的白晝,
讓目光和心跳能為它祝福
并為這凡世感到滿足;
枯燥的午時使你飽嘗,
不由自主之力的控制,
但當你把粗野的夜消度,
任何凡人之愛都把你守護。
太陽要落山了。余暉一縷一縷灑向滿地枯木,好像在給每一個沉寂的生命披上圣潔的衣袍。我孤身一人站在森林里,拿一根長樹枝當作拐杖。我記不得是如何來到這里,又和誰同行。周圍是無際無垠、全然相同的紅衫木,筆直站立著,高大威嚴。我穿著藍白條紋的連衣裙,胸口有精致的茉莉繡花,留一頭烏黑的長發,腳步略微有些踉蹌,像是誤闖入巨人王國的小矮人。偶爾聽見林中的鳥叫聲,難以辨別傳來的方向,可能是從獵人槍管下逃脫的幸運兒的歡呼,可能是因親人離去而發出的悲鳴。我迷路了,在初春的夕陽里,好像老天要故意刁難這里最年輕的生命。我不是個容易慌張的人。小時候就不是。我別過身,背對著落日席地坐下,安靜等待著最終答案的到來。仿佛在天黑之前,命運自會安排某種方式為我指明回家的路,不需我徒然無用的探索。我哼著一首古老的歌。這是從父親那兒聽來的童謠,他經常用來哄我入睡。遠處的山坡已遮擋了半個太陽。長松蘿掛于杉木的枝椏,垂在我的頭頂。直入天空的樹干開始慢慢被詭白的霧氣環繞,黑夜將臨的陰沉氣息慢慢從上頭壓下。遠處的枯木失去了光澤,顯現出它原本破敗的頹態,讓人同情,也覺可怖。太陽落得很快,眼下,只剩月牙般的大小了。我漸漸看不清空氣中灰塵的舞蹈,因為大地正一點一點陷入漫無邊際的黑夜。我突然記得父親說,迷路時,就往海邊跑。太陽最終將消失在海平面,所以太陽落山的方向,就是家的方向。于是我站起身,轉過頭。陽光越來越微弱了。我看見有人站在這縷微亮之中。長發松散的披在雙肩,身材高挑,穿一襲長裙,依稀見得一個溫婉的女人。右手挽著柔軟的皮包,脖子里的項鏈還反射著最后一絲太陽的光亮。可是由于逆光,我費力卻也看不清楚她的模樣。只是她好像一直在那里等待我,孤獨又平靜,如同剛剛等待命運安排的我。我向她跑去。奮不顧身。可她仿佛站得很遠。我一直奔跑,過了很久,也絲毫沒有略微靠近她的跡象。我忽然有一種強烈的愿望,想要知道她是誰。我想要牽起她的手,一起走出這片樹林,一起回家。平日的這個時候,父親一定早就將漁船靠岸,正在家讀書,等著我回去一起吃飯。我有些怨恨自己,如果早些轉身看見她,就可以擁有更多時間。太陽已經不見了,只剩天空的一角還被映照著,泛著湛藍。我的雙腿機械地運動著,長時間的奔跑讓我幾乎麻木。好幾次,我都試圖看清她的臉,卻始終沒能成功。到底是誰?是誰在等我?太陽收起最后的光芒,沉入大海。“你醒了。”迷糊中,我睜開雙眼,看見一盞吊燈吱呀地搖晃。映入眼簾的還有斑駁的墻面,熟悉的鐵釘和膠皮手套。“聽我念著詩,你就睡著了,怎么推也推不醒。”我坐起身,撓了撓頭。你在我耳邊有些輕佻的抱怨,竟讓我覺得不好意思。“你能睡著也真是不容易,失眠終歸是被我治好了吧。”你忽然湊近,拍了拍我的額頭。我笑你。“還真把自己當醫生啦。失眠快半個月,總該讓我睡一覺吧。” 我裝作沒好氣地頂撞你。你披上外衣,出門時似乎想起什么,轉身又進屋,忽然遞過那本奧登詩集給我。“我要回基地了,這個交給你保管。你也快回家吧,小丫頭,可別太想我啊。”我只是把這當做了一句平日里的玩笑。我從你的小屋出來,聽你用鑰匙旋轉那把陳舊的銹鎖,轉身回家前,與你揮手作別。我小跑回家,一直把你送我的書緊緊捧在懷里。從那之后,我再也沒見過你。“我們正準備進入荒漠,可情況不太樂觀。這里的風季就要來臨了,沙丘無規律的遷移會讓找路變得更加麻煩。昨兒又有人倒下,傷員不能繼續行動,只能先待在大本營。我們不能再等了,因為所帶的食物和水所剩無幾。如果一切順利,我們將在明天抵達鹽水湖。祝福我,丫頭。勿念。”這是這個月收到的第三封短信。我依舊把它仔細折好,放進抽屜。半年前,你被派往沙漠深處,去尋找濃度最高的天然鹽水。只要找到并將其加入你們先前研制的藥物,就可以使萎縮的淚囊復蘇。我曾聽父親說,以前也有族人冒然前去荒漠尋找鹽水,但卻因為路途與環境艱險,就再無音訊;就算有找回的,研制成功后也會被族里那些固執卻掌權的老人們勒令禁止使用,甚至有人為此喪命。你離開后,我的失眠癥愈發嚴重。這一次,我已經一個月沒能入睡了。閉上眼睛的時候,我的思緒總不得安寧。有時我會想起你,想起我們在海邊散步時,你被風吹亂的頭發和緊握著我的手。有時又想到我們一起解救的海豚,不知道它在哪里,現在過得如何。有時,我還會想到我的母親——那個在我夢里,卻始終看不清容貌的女人。入冬許久了。我換上厚棉衣,朝西邊走去。對于我來說,每晚去你的小木屋前看上一眼早已成了習慣。意外的是,燈亮著。我慢慢靠近,輕輕地推開木門,期冀著熟悉的你正在屋里讀書,或是偷懶地打著瞌睡。但迎接我的卻是一張陌生的臉龐。“他說在這里可以等到你,他讓我把這個交給你。”眼前的小伙子低著頭,似乎有意在躲避我的目光。我接過一張折好的信紙,沒有立即打開。我有些害怕,心里忽的閃過一絲不祥的預感。“他沒和你們一起回來嗎?”我心中焦急,卻依舊想維持表面的平靜。小伙子沒有說話。“怎么了?他在哪里?”我抓住男孩的手臂,用力緊緊握著,聲音也因為緊張和不安而顫抖起來。“他……因為回程路上風沙太大,他沒能等到趕回大本營就……就倒在了沙地里,沒能起來。”好像是終于得到了釋放,小伙子抬起頭,淚眼婆娑地看向我。我的心一片涂炭,跳動好像也停滯了一拍。過去的幾十個白天和夜晚,雖然我曾無數次想到過這個最壞的結果,但當它真的來臨,我還是陷入一陣不可避免的眩暈和絞痛。我松開緊抓著小伙子的手,轉身走向岸邊。拍岸的波濤帶著寒夜的冷風席卷海岸,細微的小沙粒被卷入空中。我的眼睛泛起一陣酸澀,泛著眥裂的疼痛。我從來都以為,悲傷需要眼淚,眼淚就像是一個發泄和掙脫的窗口。可告別童年之后,我再沒嘗過眼淚的滋味,長時間的訓練和偽裝,已讓我幾乎忘了如何流淚。我拿著你交給我的紙條,呆坐在海灘邊,沒有打開的勇氣。清晨。
同已經過去和還未到來的每一個清晨一樣,晨昏線正再一次緩緩從海的那邊向我走來。波浪卷著金光,層層疊疊,一步步試探著,直到我腳下綻開。我站起來,張開著雙臂,想要擁抱遠處那顆蓄勢躍起的火球。我曾經問你,為什么要做科考,為什么愿意為拯救一個無恩無義的民族而賭上自己的生命。你與我說,你最愛海底的珊瑚。書里曾寫,一只珊瑚蟲拼命向上長,死后變成下一只珊瑚蟲的房子,用以支持它繼續往上長。它們的生命堆疊在一起,物化成那層層疊疊的驅殼。你我其實也與這珊瑚相似。
在你離開的日子里,我每天都讀你留給我的詩集。難過的時候,我就念那首奧登的《安眠曲》。
我想起你最后給我的紙條:但當你把粗野的夜消度,
任何凡人之愛都把你守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