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是祖國偏南邊的一個普通小村落,城里人假如來到這里窮其想象也就只能從教材上摸索出一個鳥不拉屎來形容這個地方,更多的便是訝于這個地方與cctv新聞后十分鐘頌揚人民群眾無比幸福形成的巨大落差。
倆個地方,倆個世界。
所以村長馬小六從從不奢望面前從吉普車里跳出來看著似乎很有錢的城里人能突然大發善心給村子里捐一所希望小學,他只是以十二分的謙躬接過年輕人遞過來那根他注定永遠不知道價位的煙,習慣性從兜里掏出火柴想給對方點煙,看見對方掏出打火機后收起火柴,吶吶的笑了笑,把煙小心翼翼的夾在耳朵上,心里暗自琢磨著這倆個年輕人來這里是什么目的。
“我們來,是想你帶我們去看一下蘇塵。”其中一個年輕人看見馬小六恨不得跪下來的謙躬樣,微微皺了皺眉。他自認為有極好的家教,況且多年的職場經驗告訴他任何一個人都不會太簡單,所以他心里那絲窮山惡水出刁民的思想被隱藏得極好,然而語氣卻不知不覺帶上了一絲命令的味道,讓馬小六更加確定這個城里人不簡單,恨不得把腰彎成一張老弓。
"我們村子里沒有這個人。"馬小六一呆,撓了撓頭,想了幾遍以后還是沒能把村子里的任何一人和蘇塵這個在他看來極為有文化的名字聯系起來。
“沒有?”倆個年輕人同時皺了皺眉。其中一個跑到吉普車窗邊朝里說了幾句話,半分鐘后走回來,“他還有個名字,叫蘇保。”
“你們找蘇瘸子?”馬小六很驚訝,他怎么也想不到這些城里人和他口里的蘇瘸子有什么聯系。
年輕人不置可否的點點頭,又遞過來一根煙,馬小六仍然忐忑接過,夾在另一邊耳朵上,只是這次他沒荒誕的掏出火柴去給年輕人點煙。
事實上由不得他不驚訝,村子里對那個不顯山不露水不合群的蘇瘸子沒什么深刻認知,大家只記村子得十年前的一個晚上,那個人抱著個女嬰來到村長家,用一筆錢換了村東頭的一塊地,又雇人在上面蓋了房子建了院子,倆個月后從村長家搬了進去,再過了一年,因為村子里唯一的老教師得癌癥死了,上面又沒有及時派老師下來,蘇瘸子跑到那個破敗的小學里無償代了一年課,直到新的老師來了,此后八年,唯一有點印象的也就是干活的時候會看見蘇瘸子要放學時會坐在村子邊那個上了年代的老石板上等著他當年抱來那個小姑娘,活像一塊木頭,等到小姑娘放學了,大手牽小手,兩人一瘸一拐的回家。
其實村里人才開始都不叫蘇保蘇瘸子,大家都覺得這個突然來到村子里的人不錯,有一口潔白的牙齒,與人打交道總是不溫不火,從來不會像村里的男人那樣一到熱天就光著膀子出來乘涼,還給村子里的孩子無償代了一年課,怎么看都是文化人,可是時間一久,村里人都覺得這樣的人是異端,關鍵是蘇保似乎不缺錢,大家都得種地養活自己,他憑什么不用擔心自己的生計,在這一分情緒之下,在某個茶余飯后,蘇瘸子成功的取代了蘇保,而后擴至全村,成為村里普遍對那個異端的稱號,只有他代課那一年班上的孩子看見他,會三分謹慎加七分羞澀的叫一句蘇老師好。
馬小六覺得對方找對了人,蘇保才來到村子里的時候在他家住了倆個月,盡管蘇保不愛說話,老農由無聊衍變成的好奇心還是讓他從蘇保哪里知道了些蘇保以前事,例如蘇保的腿是大學畢業那年施工從鋼筋架上摔下來摔斷的,例如蘇保從包工頭哪里獲得了八十萬的賠償,例如那個當年那個女嬰現在那個女娃是蘇保在立交橋下撿來的,本來這些由不得他知道,但某次濃重的好奇心加上一點惡趣味還有劣根性促使他把蘇保灌醉,然后讓蘇保酒后吐真言。
馬小六覺得自己是村子里最了解蘇保的人,想到這里腰桿都直了些,恨不得把心里知道的全部倒給年輕人,這種心理就像一個渴望向老師表現自己的小學生,得不到表揚好歹也讓這位城里人對自己有點印象。
就在他把夾在耳朵上的煙取下來掏出火柴打算點著然后給年輕人講蘇保故事的時候,跑回車邊那個年輕人拿出錢包,從里面數了六張紅色老人頭給他遞了過來。
馬小六立馬把拿下來的煙重新夾在耳朵上,小心的接過錢,下意識想蘸點口水數數又發現似乎不妥,尷尬的把錢折好放在內衣口袋里。
那可是六百塊錢吶,馬小六剛直起來的腰又躬了起來。
遞錢的年輕人看到這一細節,似乎有些想笑,朝吉普車邊看了一眼,卻沒笑出來,低聲道:“帶我們去蘇保家。”
村西邊到東邊有條石子路,平時用來供馬車通過,吉普車過起來也不算太勉強,倆個年輕人上了車,馬小六在前面帶路,他在經過車側面的時候往車里偷偷瞄了一眼,里面似乎還有一個女人。
一人一車朝村子東邊慢慢接近,村子里多少雙路邊的眼睛都穿過窗子偷偷看那輛很少見過的吉普車然后回去繼續干活。
約莫五分鐘左右,吉普車來到離一間土基筑成的小院約莫十米的位置,馬小六朝車里說了句到了并指了指由泥土砌成的小院,看見車里面的人擺了擺手,轉身走了。
馬小六走了一會,好奇心促使他轉身看了一眼,這一看,張大了嘴巴,足足呆了半分鐘。
車上走下來一個女人,穿著一身馬小六看不出來是什么牌子的衣服,只覺得她渾身上下都有一種很特別的氣質。馬小六翻遍腦袋就是找不到一個詞來形容,想了半天,才覺得去鎮上趕集的時候在市中心掛著的彩色大屏幕上見過這種類型的女人。
馬小六腦袋里浮現過倆個字,天鵝。
馬小六在那一刻有個很荒謬的想法,他覺得那女的只要能朝自己笑笑,他就會心甘情愿的把兜里剛收到那六百塊錢給她,隨既又覺得自己沒出息,好歹也是個村長,好歹也當著一百二十五個村民訓過話,怎么這樣就失了定性。
馬小六狠狠的吸了一口氣,才說服自己不在去看那個女人,沿著的來時的路走了回去。
…
女人下了車,看步調有些不適應鄉間的土路,一步一步,輕輕推開虛掩著的院門。
小院子不大,房子前面的空地上沒什么大部件,左邊是幾棵青椒白菜,還零星散著幾株女人不知道名字的小花,右邊有張桌子,桌子旁有兩個椅子,稍矮的椅子旁有個小板凳,那個被叫做蘇瘸子的男人穿著樸素,坐在其中一個椅子上,安靜得淡然,似乎睡著了。
女人輕聲走過去,看見桌子上擺著兩本書,一本格林童話跟一本看起來有點舊的資治通鑒,稍矮的椅子旁小板凳上放著一對塑得不怎么樣的泥人,隱約可以看出一大一小倆個面目模糊的泥人拉著手。
女人看著看著鼻子突然就覺得有點酸,這超出了來時給自己定的不悲不喜的指標,她趕緊調節情緒,躡步走到房子前,推開門走進去。
房子里和院子里一樣,給人的第一感覺都是沒有什么突兀的東西,墻壁被刷得雪白,只有一張桌子和幾個椅子,女人沒有停留走到隔壁房間,不由一驚,終于見到了一件可以稱為大物件的東西:一個似乎上了年代的書架,里面一排排擺得滿滿的,從綠封皮的小學語文課本到黑封皮李宗吾的厚黑學,從黃封皮的安徒生童話到暗紅色的精裝版紅樓夢,女人看著面前的書架,腦海里不由的就浮現了一個小孩慢慢長大的畫面,心中一緊,出了房間關上門,來到院子里,坐在那個較小的椅子上,靜靜的看著坐在對面瘸了條腿的男人。
蘇保沉沉的沒有醒,女人就這么看著他也不感覺突兀,她認為自己對他談不上同情,也算不上心疼,之所以帶著司機來到這里,也不是想救濟這個落魄了半生的男人,她只是一次偶然聽到丈夫似乎很隨意的說以前的同班同學某某某,據說某次工傷摔斷了腿,她才委托人查到了那個人出了醫院后來到了這么一個小村子。
她丈夫其實知道她和蘇保當年的關系的,要撬墻角之前怎么可能沒調查過那堵墻有多牢固呢,那么她丈夫的隨意說說似乎不能算隨意。
跟他結婚的男人算是成功人士,富二代出身,這才促使了她當年離開蘇保心甘情愿的跟那個人結了婚,十年的夫妻生活談不上相敬如賓,起碼波瀾不驚,雙方都是文化人,也都是明白人,不會干吵架那種傻事,她也在丈夫的公司混到了經理的位置,來那倆個年輕人中底氣較足遞人民幣那個的就是她的下屬。
當她跟丈夫提出了想看看那個瘸子的想法時,她丈夫也沒多問多說,只是給她找了個司機,又說帶著某某下屬去,效率高好辦事。
是辦事還是監控呢,她懶得去深究,她看來清者自清,就是想來看看那瘸子過得怎么樣,僅此而已。
只是面前這個男人才三十歲啊,怎么頭發就白了一半呢。
女人就這么看著那個仍舊穿著一身地攤貨與他丈夫無法相比的男人,有點費解,不是腿斷了對方賠償了八十萬么,完全可以過得好一點的吧,怎么還跑到這里來受苦呢。
許久。
女人轉移視線,移到桌子上那本資治通鑒上,拿起來翻了幾下,看到上面密密麻麻的讀書筆記,覺得有些好笑,還是跟大學時習慣一樣,只是翻到最后一頁,眼睛一下紅了,最后一頁夾著一張照片,照片正面是自己當年拍下來的笑臉,背面是自己當年分手時寫的一句話:
再見,蘇塵,你會習慣的。
女人拼命調節自己的情緒,在她看來這些多余的情緒又超出了來時給自己定的不悲不喜的指標。
“你其實不用來的。”就在她拼命想拋開腦袋里的思想時,對面那個瘸腿的男人不知道什么時候醒了過來,看著坐在桌子對面保養得極好的女人,聲音不帶一絲激動,平淡得像杯白開水。
“就想看看你這些年你過得怎么樣。”女人一驚,眼睛仍然紅紅的,盯著對面頭發白了一半的蘇保。
“過得不錯,有山有樹有天有云,還有個小姑娘陪我一起看書。”蘇保笑了笑,道:“你呢?”
女人默不做聲,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倆個人就這么對視著,誰也沒說話。
約莫過了十分鐘,又仿佛過了許久,女人幽幽的道:“蘇塵,你怪我么?”
蘇保搖了搖頭,說:“當年我沒怪你,我怪自己沒錢,后來腿摔斷了,我連自己都不怪了,要怪就怪造化弄人,到了這幾年,我連造化都不想怪了,就這么靜靜的,挺好。”
女人低頭,“蘇塵,畢業那年我對不起你。”
蘇保繼續搖頭,“你不用自責,這些年我明白了,誰都不容易。”
“聽他們都叫你瘸子,村子里的人似乎都不怎么待見你,你干嘛不搬到城里去?”
蘇保抬頭看著天空,說:“我在書上看到一句話,百姓最愚昧。”
女人說:“我們都是百姓。”
“百姓最無愧。”蘇保低頭,“等小梨十二歲,我們就搬到城里去。”
“小梨是你撿來那個小姑娘?”
“恩,我給她起了個名字,蘇青梨,鴨梨的梨,十歲了。”
“青梨青梨,挺好。”
“不算最好。”
女人有些不解,卻也不追問,看著他白了一半的頭發,轉移了話題道:“你變了。”
“等閑變卻故人心。”蘇保說了一句高中時一同學掛在嘴邊的話,“世事無常,誰都會變。”
男人說話的時候淡然得像杯白開水,可女人卻很荒謬的想到了一杯濃烈的老白干。
誰都有誰的撕心裂肺,只是歲月總會讓你長大,然后收起所有的撕心裂肺,變成一杯白開水。
這就是狗娘養的人生。
這一刻女人想起那個厚厚的書架,看著對面的男人,恍然產生了一種看不透他的錯覺。仿佛犯了魔怔,她盯了對面的瘸子五分鐘,似乎想看透他,又似乎想記住這張臉,瘸子就跟她對視了五分鐘。
女人起身,說我要走了,蘇保起身說我送你出門,女人說你腿腳不利索不用了,蘇保說瘸了這么多年早利索了,倆人出了門,蘇保站在門口看著女人上了車,再看著背后印著jeep的車駛出視野,慢慢的回到院子里,坐回椅子上,那一刻不由得就想起一句話:歲月是把殺豬刀啊。
歲月是把催人老的殺豬刀啊。
蘇保起身,進門,看了下掛在墻上的石英鐘,尋思著小梨快放學了,一瘸一瘸的出了門,慢慢的走到了離家不遠的學校外邊,坐在一塊似乎上了年代的大石板上等著小梨,看著西邊垂在山上的太陽一點一點垂下去,覺得一切都很寧靜。
待到太陽完全垂下去的時候,一批小孩從里面涌了出來,其中一個穿著樸素扎著一對小辮子的小姑娘蹦蹦跳跳的跑過來,小書包和倆個小辮子在背后一甩一甩的,跑到蘇保面前的時候小臉紅樸樸的,伸出手握住蘇保大手,說爹,我們回家吧。
蘇保說好,我們回家。
瘸子帶著他女兒慢慢的回家,路上小姑娘說她今天想吃面條,蘇保說好,回家爹給你下面條,放倆個雞蛋跟倆根火腿腸。
小丫頭的眼睛里一片滿足,仿佛那碗加倆個雞蛋跟倆根火腿腸的面條就是世界上最好的東西,蘇保笑著摸了摸她的頭,心里一片淡然。
回到了家,蘇保忙著下面條,小丫頭撲在桌子上寫作業,沒用多久就跑進房子跟蘇保說爹,我作業寫完了,我昨天記得了蘭亭集序,今天我想看一千零一夜行不行。蘇保系著圍裙說行,不懂的自己翻字典查,面條馬上就好了,小丫頭蹦蹦跳跳的跑到書架邊拿起一本書就出去了。事實上蘇保沒刻意讓她去背著背那,只是她八歲上三年級的時候開始叫蘇保教她認字,然后就開始自己對著字典看童話,再大一點到了十歲也就是今年,她便開始翻看蘇保平時翻過的書,翻之前總會問爹我能不能看什么,小姑娘這方面似乎挺有天賦,蘇保對此有些哭笑不得,這也是蘇保不停的托人去鎮上買書來塞在書架里的一個原因。
一大一小吃完面條,不約而同的開始看書,一晃快到九點的時候,蘇保說小梨你該睡了,小姑娘說爹我給你捶捶肩膀再睡,手法實在很稚嫩,卻捶得蘇保感觸萬千,小梨無非比同齡人成熟很多,沒有一絲傲嬌,走的路線跟蘇保期望的路線也在慢慢重疊,她給蘇保捶背的時候,越捶蘇保越心安。
蘇保喜歡這樣的生活,沒有野心,沒有什么大期待,沒有什么多余的悲春傷秋,就這么看著個小蘿莉慢慢長大,感覺挺好。
十分鐘后小梨去睡覺了,蘇保期間去給她拉過一次被子,快到十二點半的時候,蘇保又去看看小梨踢沒踢被子,確認沒有后上床睡覺。
如此,便是一天。
如此,便是淡然。
~完~
附:蘇青梨的日記。
2011年3月18日? 星期一? 天氣晴
昨天是我九歲生日,爹昨天說今天我就九歲了,認識的字已經好多了,要學會寫日記。
2011年3月19日? 星期二? 天氣晴
今天去學校的路上碰到了小虎的媽媽,她說我的辮子編的真好看,我跟她說是爹幫我編的,她說爹手真巧,她說她給小虎的姐姐編都編得不如爹,我很開心
2011年3月20日? 星期三? 天氣陰
我把昨天小虎媽媽說的話跟爹講了,爹說從明天我要學會自己編辮子了,我不該跟爹說么。
2011年4月5日? 星期五? 天氣晴
今天考試得了一百分,老師表揚了我,我回家跟爹說了,卻沒有得到爹的表揚,我有點難受。
2011年4月20日? 星期六? 天氣晴
今天小虎家爹說他家殺豬,請爹過去吃飯,回家路上爹走路很飄,回到家的時候爹說了一大堆我聽不懂的話,我一定會變成懂事的人,我要學爹那樣讀很多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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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下了好大的雨,爹打著一把大黑傘在學校外面接我,有爹在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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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說等到我十二歲就帶我搬到城里去,我說去城里就見不到小佳小虎胖嬸他們了,不去好不好,爹說要去,爹說我還太小,等大了不能讓外物影響自己的決定。城里會不會有課本上說的大灰狼呢,我沒敢再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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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在翻書的時候看見一張照片,照片里的阿姨笑得很好看,我問爹這是誰,爹說是他以前的朋友,爹說我以后也會變得像她一樣漂亮,爹說漂亮就是很好看很好看的意思,我想快點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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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開始照著字典看爹看過的書,我想像爹一樣變成懂很多的人,爹看見心情好像很不錯的樣子,我看不懂那些,可是我很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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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下了大雨,爹去學校接我回來的時候摔了一跤,我什么時候才能有跟爹一樣的大手呢,我一定緊緊抓住他不讓他再摔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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