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公司的路上，有一個天橋，橋下有樹。上星期還是滿眼綠，現在都黃了，風一吹，落一地。每天路過，總感覺樹葉在變少，我問萍萍，“現在是什么季節？”
“你傻呀，現在是秋末”。
“額，那為什么會落葉呢？不是冬天才落嗎？”
“太沒有生活常識了，不是有言‘秋風掃落葉’嘛，秋風吹，黃葉地，很正常的”，萍萍的文采令我傾倒。
不知道為什么，我突然想吟詩一首，想到了曹丕的《燕歌行》，有句很應景。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天氣涼，露為霜”記憶最為深刻，不僅是因為詞美，更重要的是高文老師教的。
說道高文老師，就會想到“文香四溢”四個字。他帶領我們一起讀古詩，背宋詞，這還不算，還強迫大家填詞寫詩。最夸張的一次，是他拎起一臺錄音機，放古典樂，讓我們一邊聽一邊寫，我好像寫了一首小詞《卜算子》。
月靜風低、窗外霧茫茫，消了蟬聲，來了菊香。又是寒夜獨挑燈，一聲感嘆，時光如隙、歲月如霜。
云馬飛渡，鴻雁傳書，幾時語，東風不予魏王故。一世煙火，名了周瑜，傷了曹蟲。
被高文老師狠狠表揚一番，那個感覺很美好。
有的人喜歡80年，說那是一個充滿詩情畫意的年代，我不敢茍同，千禧年的頭十年也不賴。
那是一個充滿屌絲與才情的年代，喝著廉價的汽水，寫著朦朧詩，有時候還會拉上高文老師比稿，不知天高地厚的我反而贏得他的欣賞，記得有一次我把稿費拿到他面前，得意地說，“喏，未來的戈爾泰來了”。
“好小子，我記住了，如果以后食言，看我怎么在你的學弟學妹面前說你”。
“你會怎么說？”我反問道。
“我會這樣說，‘從前有個人，在我面前放個屁，他沒兌現，從此遺臭萬年’”，說完后，高文老師哈哈大笑。
文化人就是文化，連調侃都帶有文化的味道。一個“屁”，再加一個“遺臭萬年”，按理說應該唬住我，可是，多年后，我的人生軌跡就如同一個拋物線，高開低走，甚至有時候還開了倒車，我目測，至少倒了幾十米。
后來，與高文老師交集很少。高考了、大學了、畢業了。再后來，轉戰杭州、又輾轉北京，蛻變了，沉穩了，發胖了，好像都和高文老師無瓜葛。
我曾給阿蔡調侃道：“在生命的大河里，我奮力游了一大圈，最大的收獲就是沉穩了，再無其他”。
“為啥沉穩？”阿蔡反問道。
“多了一個游泳圈，誰游誰沉穩”，我指了指自己的啤酒肚，逗得阿蔡哈哈大笑。人到中年，喝水都長膘，這是事實，發福的我如果出現在高文老師面前，會是一個什么樣的場景，我不敢想，至少是很滑稽，那個翩翩美少年，如今也滄桑到一個小大叔。
彈指間，十五年，光陰似箭，青春似水，年華如輪，歲月如梭……再美的文字，在現實面前，也蒼白的如同一碗白開水。我猶豫了好久，要不要一飲而盡，最后還是放棄了這個瘋狂的想法。
雖然我知道高文老師家的電話，我還是沒有打，不是因為沒有勇氣，而是時機還不到。越大越矯情，就是這個道理吧。
我告訴自己，“再等等吧，那么多年都等了，何苦在再等一段”。“何嘗不是呢”，我內心是接受的。
大學時還有書信往來，節假日還會煲個電話粥，后來，人大了，文采好了，卻也懶了，寫封信都感覺費勁，再后來發個短信的念頭也斷了。
十五年，十五茬，每一茬都有更好的學弟學妹涌現在高文老師的生活里，“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我這樣安慰自己，那一刻，感覺到了自己多么厚顏無恥。
每次和勇哥相聚，我總是愛向他打聽一些高中時的趣聞趣事，聊了好多，但是他不經意的一句話“誰能想天天低頭不見抬頭見的時光，在今天看來是多么的奢侈”，一瞬間就揪住了我的靈魂。那年那人那事，那教室一角的課桌，都是我思緒泛起的點，時間太匆忙，一時無法捋清頭緒。
大學后就很少回老家，每年寒暑假都是直接去父母那里；再到后來大學創業，每天忙得焦頭爛額，老同學們的聚會，更是鮮有機會參加，和高文老師的聯系就算徹底中斷了。
后來，聽看望高文老師的同學說，“高文老師，一直對我的高考很是不解” 。在他眼中，一個“文學嬌子”應該有一個“文學嬌子”的樣。
哎，高考是我一生都不愿揭的疤。“我何嘗了解呢”，這是一個無趣的問題。
母親曾說我是一個心比較硬的人，當時還嘴硬，不肯承認。事后想想，還是有幾分道理的。
高考成績的不理想，再加上大學時的厭學情緒，讓我走上了一條不符合傳統意義上的“好學生”的道路，并且一路狂奔，對所有的勸阻都熟視無睹。
我清晰的記得，父親請高文老師規勸我，讓我放棄大學創業的念頭。
那天，天氣很燥熱，電話里，高文老師語氣溫暖，像一股清風席卷而來，卻炙烤著我的靈魂，聊了半個小時，他好像說了很多，我只聽到“創業不能耽誤學業，等畢業了在創業，也不遲啊……”，就像設置了循環一樣，這句話一直在我腦海里繞啊繞，最后我依然選擇創辦能人網。
這個事，成了院里的一大新聞。
好多年過去了，勇哥在酒桌總是這件事揶揄我，“俞敏洪被北大辭退創辦新東方，至少人家是大學畢業了，你呢？大學沒有畢業就創業，你比俞敏洪還牛啊”。雖然很刺耳，我還是很受用。
“畢竟，能和俞敏洪相比，還高人家一頭”，這是好事情。關鍵時刻，我的阿Q精神起作用了。
“你還年輕，要想清楚你創業做什么，不要趕時髦”，高文老師還是語調輕緩的追問我，“選錯了，對你以后的路影響很大”。
“我想做一件有意義的事，就像百度的李彥宏，搜狐的張朝陽那樣，我不能虛度時光……”，后面的對話，我都記不得了。
或許，高文老師被我的夢想震撼了；又或許，高文老師讀懂了我的決心。這是一場不歡而散的對話，那時的我，認為這是一場外交勝利，一場酣暢淋漓的的勝利，我用才華和夢想打敗了“封建財閥”的壓迫。
俗話說，你有多年輕，就有多無知，有的人先知先覺，有的人則是后知后覺。從外人的視角看，我無疑是人生贏家。大學創業，獲得不菲的金錢回報，殺入電商領域，親眼見證淘寶電商的大崛起。身邊的人都會嘖嘖稱奇，羨慕我的經歷。
從自己的視角看，我失去了好多，由于是野蠻生長，缺少了一些精雕細琢的修飾，和完美還是有很大的差距。
萍萍問問，“你后悔嗎？”
我淡然一笑，沉默不語。
秋末時節，北京的夜比往常來的早，剛剛六點，天色就黑了。走在燈火通明的街道上，我再也忍不住，撥通了高文老師家的電話。
“喂，哪位啊？”輕緩而又有磁性的聲音，我知道是高文老師。
“我，我是喬杜啊”，我略顯緊張地提醒他。
“喔，小喬杜啊，想起來嘍，聲音變化也太大了，你不說我都聽不出來，老嘍老嘍”，我清晰地感覺到高文老師的喜悅的心情。
“淮陽的天冷嗎？霧霾嚴重嗎？現在身體怎么樣？”我用一連串的發問，來表達我的關切，順便也掩飾心虛。
高文老師娓娓而談，那是豫東平原上小縣城的純美好，秋風吹，樹葉搖動，水波起漣漪，有的人家劃船采蓮，有的人家張網捕魚，還有的人家帶著老人在石橋上曬太陽。那里沒有霾，沒有冷風，有的都是平凡而細微的瑣事，高老師稱它們為生活的參差百態。
“要不要給你寄幾斤龍湖里剛撈的魚，個頭大，肉質鮮嫩，都是天然水草飼養，你在大城市是吃不到的？”
“老校長家的兒子，在東湖承包了一大片荷塘，今年大豐收，送來好多蓮藕，很不錯。想吃讓你師娘也給你寄過去？”
內心仿佛滴進了幾滴醋，酸酸的。一時間竟然詞窮，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這里啥不都缺，只要你和師娘身體好就好”，我找了一個理由，把高文老師的“殷勤”給搪塞過去。
“聽說你創業了？”
“嗯，我就是一個操心的命，想再折騰折騰”，害怕高文老師打擊我，先自嘲一下。
“你這孩子，心太大。不過也是好事，年紀輕輕就圖安穩，不好。現在國家政策這么好，放手干吧，如果有困難給我說，我給你出出主意，拿拿辦法還是可以的，不過不要嫌我老啊”。
那天，我們又煲了一個電話粥，我向高文老師講了梅草風項目的前因后果，不知道為什么，我再也沒有像以前那樣，說成為誰誰，我就想做自己，一個簡單、純粹的自己。
“淳樸做人，淳樸做事，不急不緩、張弛有度，把品牌融入一種性格，就如同蘇軾寫詞，自成一派，人詞合一”，不虧是一個文人，人詞合一，對我啟發很大。
我問萍萍，“梅草風最大的特點是什么？”
“好顏值、好品質、好口感，就如同三好學生那樣，是一個三好品牌”，萍萍的回答也對。
可是，我總感覺缺少點什么，“人詞合一”的說法深深說服了我。
應該有些不同，用“人品合一”會比較恰當，我們不僅僅做好產品，還要打磨一種好的品行，以品會友，以品行遠。
那天，我電話里給高文老師說晚安，說過后，整個人都輕松了，世界大了，我卻渺小了。
我想到了曹丕。那時，他初登大寶，看著三國殺伐后的江山，凋零破敗，才會在一個月明星稀的夜晚，脫口而出“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漢西流夜未央”的感慨。
一千七百年后，月光依舊皎潔，我、高文老師、曹丕先生一起在陳州的八卦臺喝茶、一起玩三國殺。
高文老師，指著我對曹丕說，“曹先生，這小子原本要成為一個大詩人，一個比你成就還高的大詩人，只可惜啊，只可惜啊”。
曹丕哈哈大笑，“高文兄，其實不然，我看這位小兄弟面相斐然，絕對可以成為富甲一方的大富商”。
這是夢，也是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