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姨夫

? ? 昭昭回了趟娘家,帶著三歲的兒子,坐在門口幫母親剝青豆,隔壁的嬸嬸過來招呼:“你家三妹郎打電話過來了,說是寄了錢,讓你過兩天幫取下。”

昭昭抬頭問母親:“三姨夫去哪做工了?”母親一邊收拾著青豆殘殼,一邊回答:“聽說在長沙,一個工地上,虧他腰不好,還趕著做幾年,唉,誰讓你那表弟不爭氣。”

母親進了廚房,父親忙完農活從院子外走進來,歡喜地抱起外孫,一起逗著家里的大黃。

昭昭想想,洗個手,準備去三姨家看看。父親拉住她:“去看啥?你三姨心傲著呢。”昭昭抱起兒子:“外孫去看姨外婆天經地義。”

記得小的時候,昭昭常在三姨夫身上騎嘎嘎,三姨夫個子很高,昭昭騎在他脖子上,可以看見露天電影的整塊幕布。

三姨夫很喜歡昭昭,經常打了點魚,捉了泥鰍什么的都要給昭昭送點來。

旁人說,三姨夫喜歡昭昭,是因為三姨結婚幾年了都沒動靜,想著昭昭給招一個來。

三姨夫是湖南人,聽說父母在他十來歲的時候就不在了,十幾歲的伢子就給村里人幫忙,得口飯吃。那年幫同村的放鴨子,從湖南趕到湖北,趕到了這個村里,同村在這村里有親戚,就在這落了腳。

正是農歷四月,稻苗瘋長,三姨夫穿著白T恤,映著黝黑的胳膊,揮著長竹竿,在田野里穿梭。

那時三姨夫有二十一,健碩的身材和棱角分明的面孔,吸引了村里不少女少婦的目光。

姑娘們扭扭捏捏地在他趕鴨經過自家田地旁的水溝時,假裝不經意地看見,略帶羞澀的打個招呼,三姨夫客氣地回應,總能讓姑娘心里嘗出絲絲的甜味兒。

小嫂子們不一樣,直接站在田埂上,看見三姨夫就喊:“打野雞啦!打野雞啦!”有些意味的笑聲在空曠的田野里蕩來蕩去。無論是誰,三姨夫總是抱以憨厚的笑。現在回想,那時候的三姨夫有點像《山楂樹之戀》里面的老三,生活的困境并沒有在他臉上留下苦印,反而長的像棵向日葵。

三姨是母親姊妹中最小,性格辣得很,做農事不輸男勞力,她個子不高,眼睛大,昭昭見過年輕時的照片,一把烏黑的頭發束在腦后,不合體的襯衣反而顯現出玲瓏。三姨比三姨夫大一歲,也未婚。

有天傍晚家里的水牛不知怎的發了癲,從河渠東頭沖到了河渠西頭,三姨跟著攆的氣喘吁吁。那時候牛是個金貴的物品,一家子耕種糧收都靠它。

眼看牛要順渠道竄進蛟子河了,蛟子河是長江支流,水面幾十米寬,深度未知,就算是水牛下去,估計也是冒個泡的事。

三姨夫飛快跑過來,“啪”的一竿子,甩在牛頭上,水牛猛的吃痛調了轉向,叉進另一個渠中,陷在泥漿里打滾。

三姨叉腰在渠埂上大罵:“該死的畜生,你跑啊!跑到蛟子河淹死你個王八蛋!”

三姨夫笑道:“那是的,這深的水,真的會喂王八蛋。”

三姨回頭看見隴上站著一個少年,穿著白T恤,光著腳,背著落日的余暉,像是閃著金光。

三姨夫住在村尾的鴨棚,一股鴨騷味。那年秋季,同村的把鴨賣了,給了三姨夫兩千塊錢,把他留在了村莊。

“反正那里也沒有老人了(注:老人指父母),到哪都是討口飯吃,這里田地多,要請工的也多,比那里還好掙錢些。”三姨夫給三姨搶秋收,動作麻利。

母親那時剛生昭昭,下不了地,外公家的收完,三姨帶著三姨夫又幫昭昭家收,每天日出而做,日落都未息,頂著月光還割幾攏。

秋收后一場大雨,把三姨夫的鴨棚吹倒了,三姨頂雨把三姨夫拉進了家門。冬至辦的酒,三姨夫醉倒在新房門口。

外公家沒過兩年翻了新房,大開的院子,兩層四間的樓房,在村里是首家。

院里有高高的葡萄架,夏夜的時候,三姨夫抱著昭昭,一邊吃葡萄一邊跟她講牛郎織女的故事,還教她順口溜:“月亮走,我也走,我給月亮背背簍,一背背到漢碼口,漢碼口上三盞油……”

昭昭五歲的時候,常被外婆指使著朝三姨喊:“弟弟,弟弟。”三姨夫笑著牽過昭昭,帶她去買芝麻糖,吃糖的時候囑咐昭昭:“以為不要沖三姨喊弟弟,三姨會難過的。”

“為什么呀?是外婆讓我叫的。”

“沒什么,你媽又要生了吧?”

“嗯,奶奶說是一個弟弟。怎么我那么多弟弟?”

“嗯,昭昭,你有弟弟了就給三姨做女兒好不好?”

“好,三姨夫要給我買糖吃。”

“好!”

再去外公家,隔老遠就能聞到一股中藥味,三姨的臉色看起來臘黃,像一朵失去水份的梔子花,雙眼憔悴無力,張嘴叫昭昭的時候,苦澀的藥味撲面而來。

三姨也喜歡昭昭,但那天昭昭躲離了三姨的懷抱。三姨怔了下,轉身快步在院子里走了兩圈,操起鋤頭砸碎了墻邊煨藥的瓦罐,神情有些瘋狂:“不喝了!不喝了!去他娘的藥壇子!誰愛生誰他媽去生!老娘沒有就沒有!”

院子里的東西遭了殃,雞窩狗棚,咸菜罐子,還有那棵葡萄樹,昭昭嚇的直哭,外婆想上前搶她手中的家伙,可看見三姨的紅眼,不敢靠近,緊緊的護著昭昭。

三姨夫和外公正好從外面回來,他竄上前緊緊抱著三姨,用力平復她的情緒,好半天,三姨像昭昭一樣,哭了。

昭昭上小學了,每天三姨夫都會去接她。有天下雨,路很滑,其實自行車也沒多快的速度,何況還下雨,三姨夫在拐彎時帶倒的七姐。

一個村里,就兩三個大戶,七姐是昭昭爸這邊的,才滿十八歲,出靈的像一朵荷花。那天剛從地里放水回來,披著件老蓑衣,三姨夫以為是個漢子,趕緊上前扶,誰知是個姑娘。

七姐認得三姨夫,出了五服,也隨昭昭脆生生地叫了聲:“姨夫。”三姨夫半天沒回過神。

那天回家,三姨夫推著車和七姐并肩走著,有一句沒一句的搭話,昭昭坐在后座上想著這雨咋還不停。

很長一段時間,三姨夫來接昭昭時,總能巧巧第遇上七姐,七姐有時折半截甘蔗,有時帶個紅薯,或者摸把青碗豆,昭昭每次心里都念念等七姐出現,偶爾七姐沒出現,失落的情緒還會帶回家中。

放暑假了,因為上次三姨的事,昭昭很少去外公家,三姨夫來昭昭家也少了,偶爾送點魚過來,還常常一個人坐著發呆。

記得那是暑假的最后幾天,夜晚和母親在竹床上乘涼,昭昭想討要一個新書包。

有人老遠大聲的叫父親,父親應聲走后,母親聽見隔壁左右都有人出門,她拉著昭昭一起,背上弟弟,跟著人群往谷場子那邊走。

遠遠的谷場上有人打了電筒,那種晚上打魚用的,很亮堂,照的人影晃動。昭昭以為是在放露天電影,想著等會讓三姨夫抱著看。

昭昭在人群中看到了三姨夫,在谷場中央的地上,一臉青腫,白色的衣服滿是污穢,雙手被反綁在身后,有人抓著他的頭發,像個要行刑的犯人。

也看到了七姐,她把頭埋進稻草垛,身邊站著兩個婦女,正拿草把子有一下無一下地抽著。

還看到了三姨,她像一尊神像一樣冷冷地注視著眼前一切,昭昭讀不懂她的表情。昭昭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但從村里人的肢體言語里明白,這并不是什么好事。

她聽到了狼心狗肺,奸夫淫婦,狗男女這些詞,昭昭突然間覺得三姨夫的形象一下子變了,變得陌生與討厭,盡管她也不知道討厭的理由,可能因為大家都是這樣的,昭昭沒法再去喜歡三姨夫,仿佛再喜歡就跟喜歡一坨屎沒有區別。

父親很晚才回來,小聲地囑咐著母親,第二天太陽照常升起,鳥兒還是那樣叫,狗狗還是趴在門口,弟弟又因為拉了巴巴在哭。

昭昭有種錯覺,昨晚發生的像夢境一樣。村里的人該干嘛干嘛,只是在扎堆吹牛的時候,傳來玩味的哄笑。

三姨夫還是早早下地干活,這些好像沒什么不同。但有一個人不見了,七姐,昭昭沒有看見她,滿村子逛遍了都沒看見。原想問下母親,但她知道這是禁忌。

沒過多久,母親捉了老母雞往外公家送,昭昭很長一段時間沒進過三姨的房門,三姨坐在床上,天好熱,吹著風扇還蓋著被子。

三姨夫一直不停第忙里忙外,不抬頭看任何人。

昭昭想喊聲姨夫,終究沒出聲。

吃飯也沒見三姨夫上桌,一直到走,三姨夫出來送,遞給昭昭一把糖果,昭昭沒接,躲在母親的身后。三姨夫的手伸了半天,母親就像沒看見一樣,只是囑咐著:“懷娃身子不一樣了,好生照顧著,你要好好過日子啊。”

三姨夫臉上干笑著,看昭昭的眼神有些難受。他很想抱昭昭,昭昭轉身撒腿跑了。

來年三姨生了個大胖小子,三姨夫的臉上掛上了久違的笑容,他見人就發糖發煙。

沒聽見旁人的閑言:“哪像才生了娃的人?那身子比做姑娘還苗條。”

“你去看了?就說咧,哪個堂客有肚了不出門的,她在床上躺十個月,得了啊!”

“冒吧,冒十個月吧?”

三姨夫走的飛快,把那些人甩在身后。

快過年的時候,七姐回來了,父親在鎮上打年貨,七姐拖著一個褐色的皮箱在等班車,看見昭昭飛快的跑過來打招呼:“喲,昭昭!都長這么高了,叔,都買了些啥過年呢?”

父親幫忙把皮箱放在三輪車上,挪了個紙箱讓七姐坐著,回去的路上,昭昭聞著七姐身上的香味兒問:“七姐,你去哪了?”

“哦,我去深圳打工了。”

“深圳在哪?”

“深圳好遠的。”

“那你還去嗎?”

“去,過了年再去。”

“七妹子在深圳做什么?”父親回頭問了一句。

“在一個電子廠,工資還可以。”

昭昭覺得七姐變了,身材豐潤了,長長的頭發打著卷兒,還帶一點點紅色,衣服明顯不是鎮上店里的款式,洋氣而大方,腳上黑色短靴擦的很干凈,不知道等會踩在門口泥路上的時候,它會不會哭泣。

村子里外出打工的人不少,但沒有哪一個回來有七姐這么養眼的,進村有段路很爛,七姐下車牽著昭昭往前走,有人經過:“喲,昭昭,這是你屋里哪個客?”

昭昭語氣上揚:“我七姐,村壩子中的七姐。”

那人臉色怪異第僵了,不再往下搭話。

到家時,七姐打開皮箱,拿了一條毛絨絨的圍巾給昭昭:“這是純羊毛的,冬天圍著可暖和子。”

母親客套的推辭了下,讓父親送七姐出門,昭昭對圍巾有點愛不釋手,誰知母親轉手丟進了灶火,昭昭咬著牙看它一點一點被火吞滅。

日子過的很快,轉眼昭昭上了高中,暑假回家時,看見弟弟和表弟一起曬的黝黑,拿著竹竿在田埂上跑的飛快。

那年七姐出嫁了,聽說找的是一個貴州的,在外面打工認識的,回來辦酒,村子里人都請到了,而且不要出禮錢,還搭一包煙和一條毛巾。

吃三天的流水席,三姨夫也去了。

大家好像都忘記了曾經有那么個夜晚,在那個草垛子上發生了什么。他們不再閑論過往,只評論著請的廚子燒的菜怎樣,娃讀書不爭氣,今年收成不好看,入冬去哪打零工。

當天七姐很漂亮,新郎在旁邊也很帥氣,他倆在門口熱情的招呼大家,三姨夫進門的時候,七姐的目光并沒有做太多停留。

席終人散,聽說三姨夫在散席回家的路上,不小心摔到了河渠里,傷了腰,躺了大半個月,到了來年春天都不能干重活。三姨越發瘦了,瘦的面目都有些精刁,以往的潑辣不見了,常常陰陰的一個人站在門口半天不動,眼睛里帶著灰白,遠遠看著還以為是一個雕塑。

昭昭剛工作時,母親打電話說表弟沒上學了,在東莞打工,領了個女孩子回家,說是女朋友,三姨給了一千塊錢,兩人還沒出村口就把錢分了,女孩子拿了三百,表弟拿七百。

這事讓三姨夫正好撞見,原來表弟知道家里禮數,伙著女同學來唬三姨,三姨夫揍的表弟滿村跑。

后來又托人帶到浙江學機械制衣,沒兩月被送了回來,說是比老板能吃,比老板能睡。

他又跟同學去了深圳,說是打工,前后讓三姨夫寄了一萬多,泡都沒冒一個回來。三姨夫只身去尋,帶回像個野人似的表弟,母親差點沒認出來。

昭昭留在了長沙,結婚生子,這次回娘家,母親想讓她在長沙照看下三姨夫:“老都老了,還計較什么,說實話當年他對你還不錯。”昭昭心想,我有計較過什么么?好像計較的是你們吧。

三姨家還是當年的樣子,只是陳舊了不少,看見昭昭兒子,滿心歡喜第抱了過來,一邊和昭昭嘮家常,轉身進門的時候,昭昭看見三姨的衣后擺皺巴巴的,她想伸手幫忙捋一捋,沒有夠得著。

家里有點暗,衣柜透著點點霉味,電視還是那年結婚的24寸大頭彩電,深紅的婚床變成黑色,外公外婆已經過世,堂屋中擺著黑白照,三姨端出來一碗姜茶,碗里有道裂紋。

三姨沒有年輕時那么多話,只是有點局促地搓了下手:“聽說你嫁在長沙,你三姨夫也在那,他腰不太好,看能不能幫找個輕爽點的活?”

昭昭坐在椅子上,兒子在院子葡萄架下玩螞蟻。

“表弟咧?他在做什么?”

三姨沒回答,去掐了把竹葉菜到院子里擇,表弟風風火火第從外面跑了回來,端起昭昭的茶碗就喝。

三姨喊道:“自己去后面倒啊!喝你姐的做什么?”

“要你管!”表弟語氣嗆人。

三姨有點掛不住臉:“你想要哪個管!”

“我要我媽管!”

三姨手僵住,眼睛紅了:“好啊,你找啊!看哪個是你媽!”

昭昭上前解圍:“姨,莫做我的飯,我們回去吃,我媽做好了,弟也去吧,姐有個事想問你去不去做。”

表弟上前抱起兒子就往外走,兒子突然被打斷玩耍,有點不樂意地癟嘴想哭,昭昭趕緊跟了上去,連道別都沒來得及。

昭昭在長沙工地上看見三姨夫的時候,已經看不出記憶中的影子,腰不好,還佝僂著身子,看起來比她還矮,沾滿灰塵的臉,已有蒼老的樣子。

昭昭在公司給他給找了個守夜的工作,有一次在三姨夫的崗位上,看到了一本《西廂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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