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二家的女兒因圖最近隔三差五就往我這里跑,一會說什么想看看我的新料子,一會說什么想嘗嘗我的無花果,一會又要逗逗我的金魚兒,我懶懶的往太師椅上一躺,也不去理會她,只讓她自己在我窄窄的小店鋪里,東摸摸西碰碰。
“水間,你有沒有新的故事啊?”周因圖終于耐不住性子,絞著自己的手帕,微微紅了臉:“我要聽故事!”
“哎呀,不巧。”我瞥了她一眼,“最近我們十四橋里清閑得很,說故事的人少,能講給你的自然也不多。”
“你好好想想嗎?比如....比如關于......”
“關于誰的?”
“關于你的。”
“這個嘛.....”我抿了一口阮橋前幾天送來的碧螺春,抬眼望望天街鎮一碧如洗的天空,道:“也不是不可以講的......”
從前我不叫水間,叫柳柳,住在天街鎮一條普通的小巷子里。
我的生活是平淡如水的,平日里不過是給我爹的私塾打打雜,大不了讀上幾本書,然后便是簡單的吃飯睡覺。另外呢,我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姐姐,長相貌美,并且腹有詩書,是我爹的掌上明珠,她叫柳湘吟,十五年前皇帝浩蕩巡游時,在我父親的精心安排下,巧遇了她,并把她帶到宮里去了,但就在前幾日,來了個虎頭虎腦的小官兵和一個怪里怪氣的小太監,告訴我,說湘娘娘仙逝了。
當時我在處理新來的一批筆墨紙硯,聽到這個消息,也沒有太多悲傷,一來我與姐姐并不熟,正房和偏房的規矩我和我娘還是很懂得,二來,還是我們不熟。
“敢問公公,是不是要進宮吊唁?”我恭恭敬敬的跪下。
“吊唁?”那公公冷哼一聲,“一個被皇帝冷落的妃子去世了罷了,你們知道就好了。”
原來千里迢迢從京城趕來,只是告知我們一聲。
那公公和小官兵走后,我努力從腦海中思索有關姐姐的一切,很模糊,而且都是剪影。比如有一天傍晚,我在外面買醬油回家,路過連廊時,看見姐姐一個人站在一扇雕花木窗前,那是我們家最好房間的窗戶,一般沒有什么大事,我們是不允許靠近那里的。
好奇心驅使我躲在一旁的花叢中,畫本子上什么私會情郎的故事輪番在我腦海中上演了一遍。
可惜姐姐只是在等我爹。
他們簡單的說了一會子話,然后推開了那扇最好房間的門。不出一會,姐姐捧著本古書聘聘婷婷的走出來,我爹在后面一臉寵溺的看著她。這當然是我不曾擁有的父愛。
姐姐在我心中,向來都是一個按部就班的人,不鬧騰不惹眼,規規矩矩做父親安排好的事情,該念書念書,該出嫁出嫁,看來一直到去世,她都是這樣的。
“就這樣一個故事,太無聊了吧?”因圖挑著眉毛,神情像是被騙了。
“......”我皺了一下眉頭,咳嗽一聲,“還有一小點,你且耐心聽完。”
小太監走后,我繼續整理筆墨紙硯,這時姐姐生前最好的朋友——一個叫黃因的女人走進我的店里,她好像是嫁給一個普通的馬夫來著,反正她到我的店里來,是為了給她進京趕考的兒子買幾支精品羊毫,給她拿筆的工夫,我跟她說了姐姐去世的事情,她諾諾的應了一聲,也沒再說話。只是后來走的時候,問我改天可否到她家里去坐一坐,她有東西要給我,嗯,準確的說要給我爹。
“給你在前年就去世的爹?”周因圖知道我爹待我一向不太好,也就不顧什么禮節。
我點了點頭,敲了下她的腦袋:“你平日里怎么念得書,不管怎么樣,他依然是你們私塾的老先生,既然是先生不是就得尊重點嘛。”
“知道了,是有東西給柳老,先生,對吧?”因圖扁著小嘴,一副老不情愿的模樣。
我咳嗽一聲,沒理她,繼續我的故事。
是一個大木盒子,斜斜的掛著一把小鎖,那小鎖我認得,是姐姐的,還是她托我購置的。
“這是湘娘娘的東西,她托我保存的,說如果她有什么不測,把它叫給你的父親,若你的父親不在人世,就交給你。”黃因的眼中有了淚花,“你大可看看里面的東西,你知道,你姐姐并沒有做錯什么。”
“那里面到底是什么?是信?”因圖急忙問道。
“對啊,是信,整整一箱子信,全是姐姐給一個男人的信。”我波瀾不驚的回答。
“莫非......莫非是你姐姐寫給她情郎的信,但是你父親逼著你姐姐進宮做妃子,斬斷了他們的情絲?”因圖的臉色一瞬間變得十分難看。
“就這么個爛俗故事,有什么好講來講去的。”
我又喝了一口碧螺春,淡淡的說:“你猜的沒錯,的確是姐姐寫給情郎的信,不過嘛......”
“不過啥?”因圖再次揚起好奇的小臉。
“那全是給我父親的,我父親就是她的情郎。”我咧開一個苦澀的笑容。
原來姐姐并不是我爹所生,我爹本是姐姐的親叔叔。
在大伯得病去世后,姐姐的母親不愿意改嫁,我爹好心收留了她們母女二人,當時我娘剛剛生下我弟弟,面瘦肌黃,皮膚松弛的了不得,但是姐姐正是十歲左右,漂亮的不得了,后來,沒過幾天姐姐的母親就嫁給了我爹,我那時也就兩三歲,也不是很懂事,一直以為姐姐就是親姐姐。
我爹真的很寵愛姐姐,教她琴棋書畫,詩詞歌賦,還會在每天清晨為她梳洗頭發,姐姐在他的細心呵護下,居然一點點愛上了他,而且愛的不可收拾。
于是她頻頻向我爹暗示,給他瘋狂寫信,表明她不想單純做他的女兒。
“我爹的長相陰柔氣息多了點,估計確實是現在你們這些小姑娘心儀的類型......”
因圖在驚愕中白了我一眼,表示我也喜歡這類的奶油小生。
于是他們開始了漫長的幽會,瞞著姐姐的娘,還有我娘。
不過我娘好像很早就知道了他們的事情,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她在我爹娶姐姐的娘的時候就對我爹心灰意冷了。
至于姐姐的娘,她當時疾病纏身,下不了床,自然也不知道這荒唐事情。
這一切都被姐姐寫在信里,姐姐的語氣透漏著那么一點自責。
“那為什么你姐姐后來還是被你爹送進皇宮了呢?”因圖挑起眉頭。
“不是被我爹,是被我娘。”我依舊保持著淡淡的語氣。
姐姐在信中詳細的說了自己被我娘要挾軟禁的事情,并盼望我爹趕緊來救她離開天街鎮外的一所廢棄小屋。
“后來呢?”因圖忍不住問。
我爹沒有去,興許是怕了,這種不倫之戀在天街鎮是不被認可的,如果我爹去了,就證明他和姐姐的確有私,那么他辛苦創建的學堂斯文先生形象就和學堂一樣沒有了。
反正,最后的結果是,我爹看了信后重新把它們鎖進小盒子,還給了一直給他們傳信的黃因,轉身離開。
姐姐心灰意冷,答應了我娘的要求,坐上了進京的馬車。她的信我爹一封不落的全部歸還給黃因,黃因想把她交給姐姐,但姐姐忍痛拒絕,并囑咐了上面的事情。
故事到這里就講完了,一個挺俗套的故事,是吧?現在我娘和我爹都已入土,唯獨姐姐的娘還艱難活在這世上,我每天都會去探望一下她,她倒也是挺喜歡我的。
“好像都有錯似的。”因圖掰掰指頭,“你爹是個薄情郎,你姐姐是個小狐貍,你娘是個狠毒婦人。”
“喂,說話注意點行不 ?”我丟給她一個大白眼。
“但好像誰都沒有錯。”因圖繼續說:“你爹確實不能因為你姐姐讓你們一家人露宿街頭,再說進宮不一定是件壞事;你姐姐錯誤的估計了愛情的重量,愛上不該愛的人,也叫人可憐;還有你娘,身為千金小姐,看上你爹這個窮小子,嫁過來之后卻長期被冷淡,兒子又早早夭折,內心也一定是飽受折磨。”
“你今天的先生布置的作業可是寫完了?”我撂下茶杯,問了一句話后便沒再言語。
是對是錯,皆已塵埃落定,若定是要去分辨,便也只是個圓其說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