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三的暑假，春秋身邊所有人都在奮斗，似乎只有她是個例外。她不準(zhǔn)備考研，也不準(zhǔn)備找實習(xí)。最后一科考完，她就收拾行李慌著回家。

如以往的假日一樣，父母剛開始熱情滿滿，后來就很煩她。尤其是春秋媽，早晚著急地旁敲側(cè)擊，讓她趕緊出去找工作實習(xí)。而春秋沒事人似的，整日在家里，吃早中午飯、打游戲、看電視小說電影，而且從來不做家務(wù)。

小寒媽忍著忍著就爆發(fā)了。一天中午因為春秋又吃飯不刷碗，兩個人吵架到晚上。后來母女倆干脆不說話。

晚上，春秋翻來覆去睡不著，后來干脆放棄睡覺的想法。輕手輕腳地從冰箱里偷了兩根雪糕，趴在窗臺上，邊啃邊發(fā)呆。夜晚的小區(qū)很靜，偶爾聽到樓下王叔家傳來的咳嗽聲，和幾聲深情的野貓叫喚。不遠(yuǎn)的路燈，在夜幕里暈出暖黃色的光，一群不知死活的小蛾圍著光熱情飛撲。風(fēng)不是白日的風(fēng)，吹到身上讓人有些發(fā)抖的涼。春秋控制不住地打了兩個噴嚏，扯過床上的夏涼被裹住自己。雪糕吃完了，難得的清靜享受了，身體告訴自己該睡了。模糊之間，春秋看到了路燈下一個修長的身影。

今天春秋媽的蛋糕屋似乎生意很好，比平時多做了兩道菜，而且是春秋愛吃的土豆餅、酸菜魚。春秋洗完澡出來，桌子都擺好了。爸爸正在給媽媽倒啤酒。她自顧自盛好飯，坐下也不同父母說話。“頭發(fā)濕濕的，都不知道用吹風(fēng)機吹一下。小心感冒?！贝呵飲尯攘艘豢谕笡龅钠【疲[著眼望著春秋。

春秋沒回應(yīng)，但眼里已包著淚花。這是那次吵架后，媽媽第一次和自己說話?？膳履ト说睦鋺?zhàn)終于結(jié)束。雖說母女沒有隔夜仇，可這次貌似哪兒出問題了，兩人硬是一個星期沒理對方。

這頓晚飯仍舊如往常一樣，春秋聽著父母講講每天工作時發(fā)生的事兒和八卦下親戚的生活。心情好胃口跟著好，立志減肥的春秋吃了三碗飯。收拾桌子的時候，看到媽媽在廚房忙碌的身影，心里閃過幾絲酸楚。猶豫要不要去幫忙洗碗，無奈死要面子的心理作用讓自己開不了口。春秋媽背對著她喊：“擦完桌子就去看電視，順便把買的西瓜切了?！彼龂@口氣，哦。

窩在沙發(fā)里，春秋無聊地刷著朋友圈。凈是同學(xué)們曬自己實習(xí)怎么累，考研看書好累但很充實之類的內(nèi)容。爸爸在一旁打電話。是表姐打來的，磨嘰一陣掛電話后，他說半個月后表姐要來看他們。

早上，母親出去一天買材料，店里的一個伙計有事沒來，只得打電話讓她出來。春秋坐在店里，伸手就拿蛋糕吃。過會兒來了個學(xué)生，戴著眼鏡，塞著耳機，手里捧著一本書。學(xué)生非常專注，拿蛋糕的手在空中停留很久。她剛想提醒他后面還有客人等著訥，他就拿了一塊蛋糕付賬走了。第二天，母親又說要去幫奶奶買中藥，店里又沒人。她不敢說不，只好帶更多的雜志打發(fā)時間。呆了兩個小時，和昨天差不多的時間，那個男生又來了。不過這次是徑直買了，沒耽擱別人的時間。手里還是昨天那本藍(lán)皮的書，仔細(xì)一看，都卷邊兒了。

幾天后的晚上，春秋去買西瓜。出來得晚，原先熙熙攘攘散步的人都早已躲進(jìn)自家的空調(diào)屋了。街上空蕩蕩的，所以她一眼看到了在路燈下看書的身影?！捌孑??！贝呵锖懿焕斫猓瑳_那個方向翻了個白眼。

某天母親第三次讓她看店。

“媽，我跟你說，這是最后一次。事不過三?！?/p>

“我辛辛苦苦養(yǎng)你，讓你看著店怎么了?！贝呵飲屄N著二郎腿，一副等著她開戰(zhàn)的樣子。

她不喜歡看店。因為那些歐巴桑。

“咦，春秋？”

“阿姨好！”

“春秋啊，你怎么回家啦？沒實習(xí)嘛？還是直接考研。哎，還是你聽話，知道回來看爸媽，看我們家孩子光知道在外面拼命，電話都不給我來一個。有男朋友了嗎？喲，怎么看著胖了啊?！?/p>

“……”

“哎喲，你們家孩子就是聽話。那么大了，還愿意呆在你們身邊。你看我們家孩子，一放假就去北京什么公司，據(jù)說是五百強，就去那兒實習(xí)了。暑假都沒空回來看看我們。”她們笑得眼睛都睜不開了:“可真煩。還說以后在北京了。我說哪兒行?。磕敲催h(yuǎn)，看你一眼都不方便。他就說那有什么？以后全坐飛機，費用他包了?！?/p>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表姐終于來家里了。她剛在門口放下行李，就直奔春秋的房間。當(dāng)時她剛查完成績，低空飛過的分?jǐn)?shù)使得心情有些復(fù)雜。表姐踹門而入，看到她趴在電腦桌上一副生無可戀的德性，隨即開始一陣氣勢洶洶的討伐。其中心主旨也無非是圍繞未來，找工作、考研、考公務(wù)員。那些話像是一根繩子，繞著她的脖子纏了一圈又一圈。無法呼吸的痛苦讓她意識到自己必須說點什么了。

“你看你哪有快畢業(yè)的樣子啊？”

“你憑什么這么說??？我有沒有畢業(yè)，我自己清楚！”

“你清楚，你也就不這樣了！你有本事考研去啊，有本事找實習(xí)去啊，有本事別在家呆啊！”

“別把你那條無數(shù)人用過的套路搬過來！按部就班，快畢業(yè)就要找工作嘛？誰說的！”

“那你當(dāng)初干嘛讀大學(xué)？”

“我讀大學(xué)要學(xué)文化！”

指著電腦:“這就是你說的文化”。

春秋趕緊把電腦合上:“分?jǐn)?shù)只是把人分成三六九等的工具！我憑什么被它奴役！懶得跟你吵！”用盡蠻力把表姐推到門外，“砰”一下關(guān)上門。把空調(diào)溫度使勁調(diào)低，裹著三層夏涼被，春秋蒙頭大睡。又是冷戰(zhàn)，對象換成了表姐，接連三天。最后一天，表姐要走了。

“春秋，吃飯了?！眿寢屒米约旱姆块g。外面天都暗了，看來很晚了。其實挺餓的，可一想到表姐坐在外面如同母夜叉似的，胃口消了一大半。慢慢挪著坐到椅子上，忽略表姐永遠(yuǎn)對自己投射的灼人視線，開始夾著爸爸的花生米吃。爸爸默默給自己倒啤酒，媽媽給每個人盛飯。那邊中央臺的《焦點訪談》正在調(diào)查非法走私，抓到了一幫人進(jìn)行審判。經(jīng)歷三天的變相審訊，春秋覺得現(xiàn)在自己正站在被告席上，請不起律師來辯護(hù)，只好耐心等著表姐的宣判。

然而花生米快被自己扒光了，表姐也沒開口，反倒是爸爸搶先一步：“我的下酒菜給我留點！”好奇怪。晚飯時間表姐還是沒有和自己說一句話?？墒窃搧淼氖冀K會來。春秋沖澡回到房間，表姐已經(jīng)坐在床上，瞪著她。

“春秋，你到底要干嗎？”果然如往常一樣，說話直接果斷，殺人不見血。

“沒干嘛?！?/p>

“看你的成績，考研不可能了。但為什么不出去實習(xí)？你都大三了，馬上大四了。你知道現(xiàn)在就業(yè)壓力有多大嗎？難道你準(zhǔn)備啃老啊。”

“對啊，我才大三，又不是畢業(yè)?；攀裁础＿€有，我沒說要啃老，麻煩別先入為主?！?/p>

“一天到晚宅在家里，能有什么作為。你就準(zhǔn)備一直呆在這里？”表姐句尾的陰陽怪氣一下子把春秋點著了。

“這里有什么不好的！別忘了，你也是從這里出來的。還有，我沒像你有那么大本事，在大城市混得那么好。我本來就平凡人一個，只圖和家人安安穩(wěn)穩(wěn)過一生，你何必趕鴨子上架！一回來，就讓人下不來頭，受不了！”抓起椅子上的外套，拔開門，爸媽沒站穩(wěn)差點栽地上。

“大晚上，你去哪兒？”春秋媽追過來拉她。她拼命掙脫開，媽呀，可別在他們面前哭了。

爸爸點上一支煙：“讓她去吧?！?/p>

路燈的黃色燈光透過大樹的枝椏，投射到地上，亮一片陰一片。燒烤攤上的一個女的，喝醉了在發(fā)酒瘋，扯著嗓子嚷愛某某。哎，自己都還沒談過戀愛。

買根老冰棍叼在嘴里，低著頭胡亂踱一陣，恍恍惚惚居然看到了不算陌生的路燈下的身影。春秋問過老母親，這個學(xué)生是個高三學(xué)生，高考完那天就知道自己沒考好。所以他要重新準(zhǔn)備，付出更多的努力。挺沉默寡言的人。

“喂，你過來?！?/p>

男生抬眼，疑惑地望站在著第二個路燈下的春秋。他知道她，面包店的女兒，出了名的游手好閑。

見他一副與己無關(guān)樣，春秋來勁了：“你的分?jǐn)?shù)多少？”

“608，不好。”哦，還挺坦然的。

“這么高，還叫不好！”

“我的目標(biāo)是去清華。”

“為什么在路燈下看書？你家不會窮得電都用不起吧?！?/p>

“我想好好折磨我一下?！?/p>

“什么？”

“大概這一年我努力還不夠吧。所以我要更加努力?！?/p>

“變態(tài)！”

“你才變態(tài)！”

“你更變態(tài)！”

“我才不想像你這樣生活！”

“我這樣生活怎么了？”

“沒有意義?！?/p>

“那你說說意義是什么啊？”

“意義就是有自己的目標(biāo)，并不斷追求。”

“白癡啊，那是你的意義。別把你的意義強加在我頭上。”

“大姐，這是普遍的意義，放之四海而皆準(zhǔn)。”

“臭小子，聽說過屈原的一句話嗎？”

“你又在想什么？”

“眾人皆醉我獨醒。”

“為什么不是你獨醉？”

“你懂個屁。世上有那么多人，就該有多種活法。你忙你的，我活我的，井水犯不著河水?！?/p>

“那你別啃老。你現(xiàn)在的生活不是你的?！?/p>

兩人之間一陣沉默。突然，春秋大喊:“你懂個屁，你懂個屁，你懂個屁！走，請你吃雪糕。”

晚上猛吃五根雪糕，半夜鬧肚子了。掙扎起來，門縫里的燈光讓她清醒不少。側(cè)耳傾聽，有行李箱的聲音。接著，又是開門關(guān)門的聲音。她忍著肚子疼，走到窗邊，拉起簾子一角，等著那位女強人。可是夜晚的表姐跟換了一個人似的，沒有光鮮亮麗，呆呆地站在樓下望著他們家的方向。神情被出租車刺眼的燈光放大，那臉上分明寫著眷戀不舍。僅是幾秒，便頭也不回地鉆進(jìn)車?yán)铮ど洗蚱吹穆贸獭?/p>

夜空一架飛機閃爍著燈從星叢里飛過，飛蛾不要命地還圍著路燈亂轉(zhuǎn)。是這個女的蠢，還是我笨呢。

今晚做了三個菜，煮了綠豆稀飯?？斐酝陼r，王叔抱了大西瓜過來。閑聊幾句，他就走了。春秋喜歡不管閑事的王叔。風(fēng)扇呼呼吹，她切下一瓣西瓜，盤坐在沙發(fā)上。

爸爸翻白眼道：“都不知道喂你媽一口。”

老媽在房間里算賬，此時佝僂著背趴在桌上，啪啪按著計算器。春秋拿著塊西瓜，研究她認(rèn)真的神情老半天。突然，春秋媽覺得背后一暖：“別打擾我，出去玩。”

“媽，以后我?guī)湍惆训案獾臧l(fā)揚光大吧?！?/p>

老媽不可思議地摘下眼鏡，側(cè)頭看著這個難以捉摸的閨女。

“但我有一個條件。”

“說?！?/p>

“不要嫌棄我呆在你們身邊。”

西瓜汁滴在賬本上，把才算出來的數(shù)字暈染得模糊不清。

暑假平平穩(wěn)穩(wěn)地過完了，走那晚，一切如舊。電視準(zhǔn)時《焦點訪談》，老爸照樣吃花生米下酒，媽媽還是和自己打嘴仗。

第二天回校的路上，打開許久不刷的朋友圈，上面除了全面展示實習(xí)經(jīng)歷以及學(xué)習(xí)成果，別的也就是恩恩愛愛，再加上些不靠譜的代購。

對了，后來從媽媽那里旁敲側(cè)擊打聽到那個小子一聲不響地去了省里據(jù)說最好的補習(xí)班。

春秋從來不想去考慮未來的計劃，她只想快快樂樂守著小城市的這個家過一輩子。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