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家大院
文/張守權
三、誰是我兒子
赤日炎炎。
?東北的夏日可以說是一年中最為迷人的季節,家家戶戶的小院中無不被黃瓜架、豆角秧、大蔥地等蔥蘢的誘人的綠色所覆蓋,原本臟亂的鄉村土路也被道兩側的青翠的白楊綠柳抑或漫山遍野的青紗帳所裝點,偶爾經過路邊的池塘,你更會被那一汪清水以及在水面快活的游來游去的鴨鵝所構成的寧靜祥和的鄉村風味十足的立體畫所陶醉。
康德年間的亂世,罕有鬼子光顧的農村也難得一時的清靜。
這個上午,正當農閑時的農民閑來無事湊在路口大柳樹下東家長西家短誰家老爺們怕老婆誰家老娘們愛搞破鞋的閑聊時,趙萬一閑坐家中的八仙桌旁一邊抽煙一邊慢慢的讀一本剛剛借來的線裝書《繡像忠義水滸傳》。當他讀到武松在景陽岡喝酒時,忽然想起來前些天自己的好友郭永福來自己家喝完酒走時曾許諾過些天請趙萬一到他家喝酒這件事來。
“這個郭老塔兒,是不那天喝多了就把自己嘚嘚的話都忘了?”他默默的想。“就這兩把刷帚可不行,不如武松。人家武松喝了十五碗酒還能上山打虎,這郭老塔兒只喝了半斤尿潲子(東北人對酒的戲稱)說話嘴就瓢瓢了,走道腿都打摽了。唉!這老塔兒不找我,還是自己個拍個黃瓜炒個土豆絲兒自己個整點吧!”想到這里,趙萬一便向窗外高喊:“老婆子呀,快點做飯吧!”外面沒人應聲。他又喊了一遍,屋外還是沒反應。
“唉,這個敗家娘們,整天就是不守鋪,指定又跑十字路口聽孫大白忽的老娘們胡嘞嘞去了。”趙萬一自言自語道,之后在老榆木扶手椅上懶懶的站了起來,右手高舉著書本伸了一個懶腰,十分放松且享受的打了個大哈欠。
他聽見有人進屋的聲音,“我說你又嘚瑟哪去了,趕緊做飯吧,都快晌午了!”他對外屋帶著責備的口吻說道。
“大叔,是我!”一個衣著整潔身材瘦削的二十歲左右的小伙子邁過外屋門檻進了屋。趙萬一一看不是別人,此人是剛才念道的好友郭永福的二兒子郭春霖。與常在家里愛扛槍炫耀的哥哥弟弟不同,郭春霖整天大都不咋著家,愛與一些江湖人士混在一起,自己的褲腿里總是別著一把鋒利的匕首。那哥倆要求老爹買槍時,唯獨這個郭春霖對此無動于衷,對買槍也沒有任何態度。雖然沒要求老爹為自己買槍,但是這寶貝卻總是好勇斗狠,每隔十天半月總會整出點打架斗毆或者偷雞摸狗之類的事讓老爹或是給人家賠錢或是賠禮。但由于郭春霖頭腦精明,善于見風使舵,見啥人說啥話,對趙萬一極盡恭維吹捧之能事,因而趙萬一內心并不討厭這個孩子。
郭春霖問過好之后,便開門見山說道:“大叔啊,求求你幫我個忙吧!”
? 趙萬一問道:“咋的了,二侄子?”
? 郭春霖一幅可憐巴巴的樣子說道:“我爹要揍我,說我不學好,麻煩大叔您給我說說情吧!”
?“哼!你他媽的是不又惹禍了,啊?”趙萬一故作生氣道。
“沒有啊,我這些天啥禍也沒惹,不知咋的他就說等到午要揍我,大叔你幫幫我吧!”說著,郭春霖上前伸手搖著趙萬一的胳膊。
?趙萬一看了一下八仙桌上的座鐘,已經是上午十點半了,走到郭家屯得十五分鐘,再和郭永福嘮上一會也就晌午了,他能不留自己喝點酒嗎?正好既送了郭春霖一個人情有蹭頓酒喝,一舉兩得。好!想到此,他便找到外衣,邊穿邊對郭春霖說:“二侄子,這也就是你呀,別家孩子討厭了他爹整死他我也不管吶!”
?趙萬一屯南便是德農公路,向西直行十多分鐘便到郭家屯。兩個人頂著烈日一前一后走在通往公路的狹窄鄉間小路上,路上看不見一個行人,偶爾會有一陣清脆的蟈蟈叫聲自兩邊的黃豆地里傳來。走了不到一里地,兩人便躋身一片青藍色的高粱地中,高粱剛剛抽穗,剛剛開苞的火紅的高粱穗興奮的向上怒長,在藍天白云的映襯下,流露出三分的浪漫與七分的高傲。
“這時候打烏米好像要晚了。”趙萬一低聲說道,“頭兩天我們屯子李光蛋家打了烏米醬我嘗了一口,那個香啊!尋思自己有功夫也打點烏米,誰知一忙乎就他媽忘了。”
“是啊,早兩天就好了。”郭春霖附和了一句,之后便默不作聲的向前走。
很快他們走到一個小小岔道,郭春霖忽然轉身對趙萬一說道:“大叔,咱們先別著急去我家,我先領你去我的一個哥們家吃口飯再去。”
趙萬一笑道:“這家伙地,老兒子娶媳婦還大繞彎了呢。咱們直接到你家吃不就得了,還拐彎抹角的往人家折騰個啥呀?他家有啥好吃的咋的?”
“嗯,他家今天晌午包餃子了,驢肉餡的,一大早就告訴我去吃。我尋思咱爺倆也不外,跟他都是好哥們,大叔您也是世面人,就別客氣跟我去吧!”郭春霖說道。
趙萬一毫不猶豫的說:“這么的,二侄子,你先去吃餃子,我也先去你家跟你爹替你擺擺事,咱們兩不耽誤。”說罷,他就徑直向通往郭家方向的田間路走去。
郭春霖上來拽住趙萬一,“我說大叔,你就別外道了,我跟人家說好了帶你去,再說了,我那個哥們也想結識你呢。”
趙萬一果斷的說道:“謝謝他的好意,這次我先不去了,你們年輕人吃吧,我老頭吧唧的摻和里面也不太好。來日方長,今天我主要得先幫你去說情。”說罷他便要扯開郭春霖向前走。
雙方如此拉拉扯扯反復幾次,最終郭春霖無法說服趙萬一跟自己去吃餃子。最后,只見郭春霖兇相畢露,他低頭忽地從褲腿里抽出那把雪亮的匕首,直逼著趙萬一,惡狠狠的對他說,“大叔,今天就由不得你了,趕緊老老實實地跟爺們走!”
?趙萬一臉色一變,心跳突然加快,哆哆嗦嗦地問道:“咋的了,二侄子,咱爺們不就是不跟你吃餃子嗎?至于跟你大叔動刀子嗎?”
郭春霖狠狠的說:“大叔,告訴你也沒啥,我現在要跟河北著名的綹子‘大得好’混飯吃了,我報號‘小得好’,從今后,鞍前馬后,盡管他使喚;水里火里,是死是活,是俺的造化!今天沒別的,帶你見見他。憑咱爺倆這關系,他不會傷害你的。”
?趙萬一十分氣憤,“敢情你他媽的當胡子了,還‘小得好’,你他媽的當胡子還能得好?這入伙還得像林沖上梁山似的整個‘投名狀’?”
“爺們就是聰明,乖乖的跟我走吧。”郭春霖威脅道。
“那好吧,二侄子,你可千萬保證咱爺們的安全啊!”趙萬一答應道。
郭春霖十分得意,抻著脖子向高粱地里高喊“哎,我說,草上飛,滾地雷,你們兩位兄弟快出來呀,‘彩票’(被綁的富人)到了。快來‘架票’(實施綁架肉票)!”
青紗帳里靜悄悄的,郭春霖又把原話高聲向這一房子多高的高粱地里喊了一遍,簡直能把人捂出汗的大地里依舊沒有回應的聲音。
趙萬一忽然指著東邊說:“來了!”
就在郭春霖扭頭向東觀望時,趙萬一忽地用力掙脫了郭春霖,隨手又試圖奪過郭春霖的匕首,然而郭春霖畢竟年輕,就在趙萬一的手欲抓住自己的手腕時很快轉身躲開了。然而趙萬一也不是等閑之輩,飛起一腳向郭春霖的胸口狠狠踹去,郭春霖本能的向后一躲,結果一個踉蹌被后面的壟溝及高粱秸稈絆倒,匕首也因自己努力維持身體平衡時失手掉在地上。趙萬一轉身便朝著通往郭家方向的田間小道一陣狂奔,待郭春霖爬起撿起匕首時,趙萬一早已跑出十余米。郭春霖起步便追,邊追邊喊不站住就扔飛刀了,而趙萬一依舊頭也不回只是猛跑。很快他就跑到公路,這時他又開始高喊:“快來人啊,抓胡子啊!”剛剛跑到地頭的郭春霖此時有些心怯,畢竟公路上人多眼雜,追上也是白費了。他狠狠的以手將屁股上的土打掃干凈,罵道:“草上飛呀,滾地雷呀,你們這兩個廢物,說好了在這里耐心的等著,現在跑哪里去了,壞我大事。”他又扯嗓子向大地里呼喚這兩個人的名字,舉火燒天的紅高粱地里依然久久無人回應,田間路上只有陽光照著棵棵高粱投下的凌亂斑駁的影子......
?趙萬一又猛勁跑了好長一段路,直到他意識到郭春霖沒有追來時,才大膽的放慢腳步,邊走邊回頭觀望,在大口喘粗氣的時候才感覺胸中異常憋悶,每一次呼吸都感覺有一種莫名的巨大的力量擠壓著自己的內臟,令他難受不已。
他徑直來到郭永福家里,只見郭永福的老伴正在燉好紫花油豆的鍋里烀大餅子。
郭永福聽說自己的二兒子居然當胡子了,立刻火冒三丈,“不行,這我得到村里里報告,以后他他媽的干啥壞事讓鄉里知道了別他媽拿我們全家治罪。”
“是啊,現在這保甲法實行連坐,也太嚴了!”趙萬一附和道。
兩人連飯也沒顧上吃便直接來到找黃村長家,剛跨進屋門見到黃村長,郭永福說:“報告,郭春霖當胡子了,以后他干什么壞事跟我們老郭家就沒關系了。”
“這郭春霖不是你兒子嗎?”黃村長問道。
“誰是我兒子呀?他都當了胡子了,從現在開始,他不是老郭家人了,我也不認他這個完犢子兒子了,以后他再干啥壞事可別治我家的罪就得了......”
郭永福自此不認自己當了胡子的二兒子了,而他當了胡子的二兒子從此也不認郭永福這個爹了,就連新婚不久的已有身孕的小媳婦也永遠拋棄了。綁架趙萬一未遂后,他便在郭家這片貧瘠的土地上蒸發了。對于他的去向,郭家人猜測紛紛,有的說他到河北(伊通河以北)一帶投奔大得好去了,最后被剿匪的楊子榮打死了。還有的說他到東山里參加楊靖宇的抗聯部隊了,在康德七年(1940年)隨抗聯軍到老毛子那里整編取個俄羅斯娘們搭伙了。也有的說他混進了國民黨的軍隊,民國三十八年(1949年)跟著老蔣跑臺灣去了。
銷聲匿跡的郭春霖給鄉人留下的是無盡的猜測,還有日日盼他能奇跡般歸來的守了活寡的妻子,還有在眾人的眼光下漸漸長大的懵懂無知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