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臺的花盆,還空著一個。
怪可惜的,思量著養點植物放在里面。嬌嫩的花卉養不起,也養不活,見著小區的荒地上,長著不少的車前草,便想——不如,就養幾棵車前草吧。
車前草也是鄉村普通的植物,田野間、山坡上、荒地里、樹林間,房屋旁,溝渠岸,都能見到它的身影。它普通到低微,無人關注,任意牛羊踐踏,隨路人嫌棄。但是,它卻頑強而堅韌,在犄角旮旯,在荒地灘涂,默默生長,與世無爭。春天,頂一片蔥綠,默默地長葉,盛夏,豎一莖花桿,偷偷地開花,秋天,帶幾分一堅韌,慢慢地結籽。它與命運抗爭,用它寬寬的葉片、密密的須根,不怕風吹雨打的頑強,告訴世人——我靜默、質樸,但是卻一樣精彩、自由、肆意。
老家的房子東邊,也長了—片車前草。靠著亂石堆邊,它長得肆意。葉肥嫩,橢圓、厚實,先是一棵,接著一片,倚著亂石嶙峋,綠汪汪地生機勃勃,肆意快活。我們常在空地上游戲,也常常忽略它,奔跑時,踩踏它,無聊時,扯它的葉片,甚至有時候,將它連根拔起,當作沙包一樣,扔來扔去。這樣的踐踏,車前草自然傷痕累累,不是匍匐在地,就是枝散葉落,我們以為它活不了太久,沒想到,過了些許時日,它又發芽、長葉,長得綠意團團。
母親患腎結石,住院歸來,醫生叮囑要用車前草泡水喝。我沒有料想到,這樸素的植物,原來還是寶——它能清熱、解毒、利尿、明目、祛痰、平喘,還可以治療感冒、高血壓、目赤、痄腮、尿血、小便不通等多種疾病。幫著母親采車前草的當兒,我仔細地觀察了它,甚至掰開它的葉片,仔細地嗅聞了它,才發現,它是真正的藥——葉片中,散發著淡淡的、清香的藥味。母親將車前草洗凈,放入水中,熬成了車前草湯,我偷偷地喝了一口,有著苦苦的味兒,澀澀的甘甜。認識了車前草,母親便常常給我們煮車前草湯,秋干物躁,喝一碗,去火明目,感冒咳嗽,來一碗,解毒消炎。夏日炎炎,還把車前草湯消暑解熱的糖水,加一點糖,攤涼,喝一口,勝過了“王老吉”。車前草淡淡的青草味,混著幾許溫暖與甘甜,就這樣沁入了我的心尖,留在我的童年的記憶深處。
其實,車前草是地球上最早的物種,它的身影,曾出現在詩經《周南·芣苢》里。“采采芣苡,薄言采之。采采芣苡,薄言有之。”芣苡,就是“車前草”的前稱。吟詠詩句,你仿佛穿越時空的隧道,來到了兩千多年的春天——風很輕,天很藍,草野橫鋪,野花間雜,蜂蝶飛舞,三五成群的農家婦女,彎著腰,挎著籃,采著“芣苡”,輕快的動作,配合著偶爾的閑談,自有著一番無憂無慮的野趣。歇息的當兒,她們唱起了歌,余音裊裊,若有若無,宛若深深淺淺的綠草,蕩漾著,在春風浩蕩中,奔向遠方。
這顛覆了我對車前草的認識。我以為它普通、樸素,原來它堅韌、頑強,它的其貌不揚里,流淌的不僅僅是奉獻,還有古老的詩意,它讓我穿越歷史,看到了我的祖先的生之艱難與快樂,看到了他們日常生活的詩意,那是一種怡然自得的詩意,那也是一種安于平淡但是拒絕平庸的詩意。再見它時,我再也不敢踐踏它了,甚至,還有一些暗暗地敬佩——那一汪綠意,不是沉默,而是生命的飛揚。
再次遇見車前草,是離開故鄉的十幾年后。
我居住的小區里,有幾片綠油油的草地,散步小徑,我驚喜地發現了幾棵車前草——它還是原來的樣子,如菠菜一般,葉片肥厚、翠綠,躲在荒草叢中,青翠欲滴。有的車前草,還從散布的葉片中,抽出了一根綠色的花桿,開出了米粒一般的白花。這是我在故鄉見到的車前草,這也是我在異鄉見到的車前草——它,幾十年來,容顏未改,依舊如故,仍然是這樣默默無聞,不與草木爭春,仍然是默默地躲在一隅,長葉、開花、結籽。仍然堅韌、蔥綠、肆意、自由,無論生在故土與異鄉,無論身天南與海北。
蹲在車前草前,我凝視了許久。順手摘下了幾片車前草葉,放在鼻前,猛地一嗅,那青草的氣息,從我的故鄉,從兩千年的《詩經》中,撲鼻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