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到悲傷的時候, 去看大海。
在一個人寂寞的時候, 去看大海。
? ? ? ? ? ? ? ? ? ? ? ? ? ? ? ——寺山修司
1 在峭壁
有人讓我在海邊峭壁上找一塊石頭,刻著自殺男女留下的一段遺言。
遺言寫的是:“白濱的海今日依舊洶涌。”
這段話原本是用口紅寫下的,后來被他們的朋友刻上了石頭。
為了找這石頭,我翻越護欄,石頭卻不在那。
我來到的和歌山白濱三段壁。在古代,這里只是眺望太平洋返航漁船的高點,但當代旅行者看到的,是一切道路的終點。
海水涌入峭壁的海灣,白浪近在眼前,碰擊峭壁,厚重且緩慢。所謂“卷起千層雪”,并不是描寫,而是真實的。
激蕩的白色海水泡沫,涌動著,碰撞著,退卻著,循環往復。凝視峭壁下眩暈的中央:白浪凝聚,破碎,再次凝聚。雪碧涌出?我卻說像白啤酒,或者紋理瞬息變化的大白石。
海風,吹得人心中迷離。飄飄悠悠,感到眩暈。懸崖邊持久凝視,有恐懼感,也有吸引力。
“白濱的海今日依舊洶涌。” 這一句,有魔力!既是描述,也是感嘆,同樣是預言。
“依然洶涌”,意味著非常殘酷的世界運行邏輯。
無論一個人存在或不存在,大海都仍然洶涌,從古至今,直到以后。另一方面,心中的大海,在自殺者做出決定片刻也依然洶涌。
波濤依舊洶涌,海邊的紫陽花依舊開放。人們說著浪漫的話,美人在演奏一曲小提琴。觀景臺附近甚至樹立標牌,將這里命名為“戀人的圣地”。所以世道也好,說法也好,都在變化著。傷心地,也變成圣地。
如同鴨長明在《方丈記》中所寫:
“江河流水,潺不絕,后浪已不復為前浪。浮于凝滯之泡沫,忽而消佚,忽而碰撞,卻無長久飄搖之例。世人與棲息之處,不過如此。”
在灌木叢中,我終于找到刻著“依然洶涌”的石頭。
我的腳下,深褐色的遠古巖石上爬滿青苔。
2 在浪中
和歌山白濱以白沙灘著稱于世。白沙,白海浪,白色夢幻。起風時,浪漫的時態忽然結束。
一個姑娘被海浪打暈,動也不動,坐在原地呆住,尚在蘇醒中。
海浪就像兇猛拳擊手打出的勾拳,打歪下巴,將人掀翻。無論什么情緒,都被一擊而潰。
海浪撲面而來。在這白色海中里坐著都不可能,更別說站住。
瞬時間蓋住了一切,進入混沌的狀態。在海浪里,海浪是天地,除此外,別無他物。
我抓住的沙子在流淌。一個人比沙子強不了太多,只是大一點的漂浮物而已吧。
我漂浮著,閉上眼睛,放棄了對海浪的抗爭。在一波波怒潮中,逆來順受。
一旦放棄抗爭,不用力氣,就獲得了自由。
我就是隨波逐流而已,最重要的是把嘴留在海面上。有時候睜開眼睛,看到了烏云中的一點太陽。這是體驗時間流逝的最好方法。幻覺伴隨海浪起伏,正在延長。
在白浪中,我被溶解了。
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
我被沖回十幾年前。我回到一座小島另外的浪中,當我們去旅行的時候。
3 海之夜
夜里,往黑暗的潮汐里走。
松尾芭蕉詩曰:大海翻狂瀾,銀河橫臥佐渡天。
這描寫如此壯麗!人間美景,狂瀾宇宙。
“別在夜里靠近海水,會被恐懼感席卷掉的”,他們卻這樣告誡我。
可是,黑暗大海空洞的吸引力,是無法拒絕的。全世界,再也找不出一件如此巨大,又如此缺乏特征的存在。
我眷戀大海,因為波浪會掩蓋一切吧。
大海聲浪,可息一切聲;退潮,留了空洞,又是息了聲。
巨大的聲浪甚至也會讓對話變得徒勞,更恰當地說是面向大海而無語。
在沙子上躺下,天地古今之間,果然只有我一個。 念頭不息,好似波浪,一波未平, 一波又起。
“人的選擇都不知是好是壞。誰會知道下一秒發生什么呢?”我這樣安慰遠處的人。
心中不可替代的硬核,都在消散之中。只是熱情中的人,恐怕不希望看見一切洶涌的波濤歸于虛無吧。
可是海,又是什么呢?海既不是新的,也不是舊的。一切水流入其中,海,成為廢棄物的旋渦墓場;與此同時,它又是純粹的水的起點。一切罪責都被原諒了,而一切熱愛的,也被洗刷了,重生了。
海是喧囂的,同時是沉默的。它的運動隨意而無情。
《沉默》里寫道:
海浪無動于衷地沖洗,吞噬茂吉和一藏的尸體,他們死后,空洞而茫然的表情會在海中擴大,神和海卻仍然沉默著,繼續沉默著。
百川入海,永遠如此。
日復一日的洶涌,更加殘忍難耐吧?“人生在什么時候會結束, 但海是不會結束的”,這句話也是對的。
“白濱的海今日依舊洶涌”,陳述著浪漫也殘忍的事實。曾經激動人心,最后平淡無奇,甚至索然無味。
所謂選擇消亡的人,與其說“沒有明天”,不如說是在“拒絕另一個明天”吧?拒絕太陽照常升起的明天,沒有新鮮事的明天,或者一切被洗刷和忘記的明天?
于是,黑暗的海,一口又一口口,吞噬著暗淡的白色海岸,再次沉默著。
作者:王可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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