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敗落的招考之路
教師招聘考試第四度落榜,我在一個陌生的縣城在一個已經忘記街道名稱和乘車路線的賓館四樓哭得淅瀝嘩啦。這一年從年初到七月末尾的所有努力和期望都成了泡影,我瑟縮在賓館的地面上望著樓下發呆,馬路上像螞蟻一樣忙碌的人似乎都在熱情的為著生活的某個方向前進。而那么燦爛的陽光下,我卻對這個世界如此失望。
前一夜我圍著賓館的床一遍一遍練習面試試講的內容,我生動活潑的設計著我預想中的課堂,對著滿屋子的空氣生龍活虎的表演。我義無反顧的拋開前一次面試失敗的沮喪,仍舊對未知的明天滿懷希望。我確定我練習的足夠好了,滿意的替自己鼓掌,我甚至有一點期望第二天嚴肅又公正的面試環節的到來。
我從小到大的教育教會我“凡事都要全力以赴”,我真得做到了,從開始的復習備考到考試答題紙上的每道題目我都認真對待,我不辭辛苦的奔波在反反復復的路途上,終于過了筆試,終于過了資格審查,終于到了面試。我忘記我只是一個專科的身份,我忘記我的本科不是全日制僅僅只是個繼續教育的文憑,我忘記會有所謂的“關系戶”。我無比固執的相信考官們“慧眼識英雄”,我毫無條件的以為審視我的人都看得出我是個熱愛教育的人。
我從容不迫的講完我抽到的考題,臺下有考官點頭微笑似乎在認可我講得好,我坐在考官中間開始答辯,兩分鐘審題三分鐘答題,我思如泉涌滔滔不絕,講滿了時間還意猶未盡,我斜睨了對面考官的表情,他在不住的點頭,好像在贊許我的對答如流。我像聽到了勝利的號角,以為我可以乘勝而歸。我以為我應該能為身處困局的家帶來一絲希望了,車禍臥床的媽媽聽聞我報喜便放下懸著的心,枯藤老樹般的爺爺終于確信我端上了“鐵飯碗”,爸爸再不會為了安慰我說盡阿Q似的言辭。
我們前三個面試的人一起在場外候著成績,交流中另兩人說著自己沒發揮好,或是歌沒唱好或是板書沒寫好或是節奏沒掌握好或是答辯胡言亂語,我暗自高興著,絲毫不為自己的文憑自卑,我克制住內心小小的激動,等待一場勝利的宣告。可我高興太早,我才是得分最低的人,簽字確認的時候我的心像在滴血,那些夜以繼日的幸苦都徒勞,所有背負的期望都成空。
我盯著賓館樓下來來往往的車與人失聲痛哭,我的失望侵染了整個房間的空氣。我反反復復的問自己到底哪里沒做好,可我得不出一個答案,也沒有人能告訴我我到底不好在哪里。我一個人在賓館發了一夜呆,夜晚的雨聲淅淅瀝瀝,樓下終于不再人聲鼎沸,我像一棵孤草想要抓牢一方沃土無奈風不止,我像一個流浪漢費力尋找安身之所卻苦求不得。我和媽媽的電話打了很久,我們都很失落,可她不得不比我堅強,我可以在電話里失聲痛哭叩問蒼天,我可以喋喋不休抱怨不公,可她是我的支柱,她不能和我一起流淚,她只能幫我尋找希望,哪怕一絲一毫的希望。
媽媽說事已至此,要向前看,除此之外別無他法。她說比我苦命的人大有人在,她冥思苦想出幾個苦海重生的例子,說明先苦后甜的道理,其實我什么都懂,我就是矯情的想要安慰。我明白由失敗生出的沮喪之情會在父母的眼中變為成倍的壓力,可我只有在我唯一感覺安全的港灣里肆意妄為,允許我墮落一會兒,相信我還會重整旗鼓。
為什么我眼里的光芒愈漸暗淡
我虛榮,我喜歡體面的生活,體面的工作,體面的成為父母眼中的驕傲,體面的熱愛我的專業,在我眼里教育是最體面的事情,學校是最體面的地方,教師是最體面的人,學生是最體面的花朵。每個人都憑一己之力為這個社會創造價值,為這個國家添磚加瓦。而我不同啊,我做的是這個世界最高尚的事情,“十年樹木,百年樹人” 有那件事能比育人還讓人崇高?我無比固執的堅信有課堂的地方就散發著世界上最奪目的光明。
可我一直體面不了,畢業后的這三年我一直就職在不同的培訓機構,我殫精竭慮的備課,起早貪黑的上班,拿過一個月四百塊的工資,做話務員背話術,做咨詢面對家長,處心積慮的想要說服家長報名,我不知如何一步步學會虛假的說言不由衷的話,我不知為何會主動的與同事左右逢源的給不知情的家長灌輸連我自己都不認可的觀念,我以為那是理所當然的歷練,為了業績為了初出茅廬的生存我拼了命似的尋求立錐之地,很多人聽完我電話里第一句貌似官方的話便掛斷,很多人反正閑來無事在我程序化的介紹中放肆戲謔,很多人接到電話不由分說的開始滿腔怒火,很多人變著花樣的擺著難題刁難。或許是我不能做這塊料,一個多月的話務和咨詢下來我依舊是零業績,沒多久主管便找我談話了,那是我第一次被辭退,因為我達不到業績,便無法接下去做專職教師,這是公司的規定,一個連咨詢都做不好的人是不夠格做老師的。
后來在同事的幫助下我去了另外一家培訓機構,真慶幸不用做話務,我沮喪的心開始燃起希望,我終于進了一家滿意的公司,校長是個女性,韓國人。她說話有條不紊,思如泉涌。形象氣質佳,我開始把她作為我的榜樣,湊巧有同事說我和校長長的幾分相似,我好奇拿著鏡子端詳自己,心里隱約盤問自己要成為什么樣的人?上班的時間三班倒,作息不規律,但不管怎樣我很滿意當時的狀況,因為熱愛所以不懼困難。我是公司里教職員工里唯一的專科生,可我的工作態度工作成果常常會得到認可和表揚。盡管教學經驗幾乎為零的我常常犯錯,但總有人為我指出來,是為了學生是為了我更是為了這所機構。我們常常定期開教研會,一群年輕的教師湊在一起各抒己見;我們也按時進行工作總結,不避諱的談及教學和生活的種種得與失;我們施行“老帶新”,只要是試用合格的教師就有資格去指導帶領新人入門;我們有其他活動,演講比賽里我得了第二名;我們真正像一個激情四射的團體為了不同的目的做好同一件事。
我偶爾也會被拉去助單,但我不再信口開河去說服家長,我把我了解的關于公司的細心和用心告訴給家長,用我試講的專業能力證明我可以教好他的孩子,從不急功近利的挽留家長報名,而是用耐心給予家長時間讓他們自己做決定,讓他們從心底認可我們的優秀。
后來因為種種原因,我離職了,不是被辭退,而是自己的選擇。
輾轉到了另一個城市,我去到了一所文化藝術培訓學校。那里主要是以特長培訓為主,兼有開設寫作、英語、奧數等文化類科目。工作很久我才知道,原來機構是掛靠在文聯的名頭之下,對外是文聯學校,而內部校長辦公室赫然掛著“某某教育”,我為了體面被“文聯”二字吸引,一無所知的我以為這是一個高大上的新世界。后來慢慢了解到,學校是由一家人開辦的,夫妻是正副校長,媽媽是保潔阿姨,爸爸是廚房主廚,姐姐是教務主管,姐夫是塊磚哪里需要哪里搬。剛入職的時候,女校長眼睛發亮的拍著我的肩膀說“下月派你去北京學習”,我的眼里也閃出光,克制住內心的激動點頭感謝。末了她追問我有沒有護照,我說有,她也更加興奮的說“我們員工平時都有出游的計劃,到時候放假去國外”,我更加激動了,但我還是克制住咧開嘴笑著回答好呀好呀。
我一邊備課一邊慶幸自己找對了單位,傳說中的員工福利還是挺不錯的嘛,我在心里為自己初來乍到幸苦找工作的結果感到滿意。整個辦公室的教師加起來五個人,其他的教師都是兼職,除開女校長和教務主管,我們其他三人人身兼數職,學生的迎來送往,本職教學工作,廣告的設計,DM單的派發,招生地推,打掃清潔,活動策劃和場務雜事等,可說好的工資卻遲遲不見增加。男校長苦口婆心的教育我們說他是給我們提供機會鍛煉自身,以后工資結構會更改的,他還許諾要升我們的職,比如我,以后就是英語組組長,天知道,這個學校就我一個英語老師。他還說,現在又收購了一個幼兒園,覺得我做事踏實認真,希望把我調到幼兒園做園長,我的心里不再激動不已了。
我看到的是一個毫無規章制度的家庭式包工頭,除了一個辦公室沒有其他部門,每逢招生,我們辦公室的五個人就會坐下來定價,哪個科目收費多少,怎樣定價才能在盈利區間。完全不做市場調研,亂收費瞎忽悠。我嗤之以鼻沒有做出任何建議,我眼里的光越來越暗淡。
我的課是不受重視的,連起碼的教材也不會采購,是我強烈要求后主管才勉強答應,她要我自己在網上看一些價格便宜的通用教輔資料,預算有限不能胡來。我越來越不知道課該怎么上,買來的教輔不合適,我任教一年級到六年級,我黔驢技窮無法找到萬全之策,學生也越來越不喜歡我的課,上課時連書也不愿意翻開,無奈我只好自己編寫教材,終于在夜以繼日的收集、整理和編寫中找到一點出路。
在私人機構上課續班率是很重要的,而續班的一個很大的前提便是從最開始和學生打好關系,而我敗光了我留給學生的好感,他們有人開始抵觸我或者公然反對我,有一次我在接近下課時間問同學們,“你們為什么會以這樣的態度來對待培訓班的老師,為什么公立學校的老師的話你們愿意多聽一點”學生欲言又止,我急于得到答案,“說吧,我不會怪你們,我喜歡聽誠實的話”“因為公立學校的老師要高級一點”,這答案很直白簡單,我無奈的笑了,那笑容估計比哭還難看。
后來不久,我又辭職了,我眼里讓我心生驕傲的職業使我自卑不已。
直到我辭職,一年半的任職期間,我除了教學和毫無報酬的身兼數職,我什么也沒得到,交完租房的水電氣,我的存款只剩一千多一點。我突然想起很久之前有人形容教師是“臭老九”,我恰如其分的詮釋了這樣的評價。老板畫的藍圖還是讓我們雞血了很長一段時間的,不過那些承諾過的員工福利,最后一個也沒實現。我遞交辭職申請的時候,女校長想要挽留我,不是因為這個崗位非我不可,而是因為我沒簽合同突然走掉,給她留下了麻煩事。她還要花心思去忽悠另外的初出茅廬的教師。她依舊滿眼光亮的跟我說話,一種惡心的真誠讓我不愿多留哪怕一分一秒。
我為了體面,為了真正發揮我滿腔的教育熱情,不死心的連續兩年考教師,或許是當時學生那句誠實的話,那句讓我自卑不已的話,讓我拼命想要證明自己。我幻想有一天站到一個體制內的講臺,我渴望臺下投向我的眼光是平等的是尊重的,我向往《十八歲的天空》里嘉英中學那種制度完善卻又開放包容勇于創新的校園文化。我希望自己成為“古越濤”那樣幽默風趣又富有學識的老師,我以為我可以去改變學生去改變教育的諸多問題。可我苦求而不得,我的招考之路充滿艱辛與失望,在公招中,教育學和教育心理學的考核成為衡量一名教師合格與否的唯一標準,我努力復習四次考試三次進了面試,可我總過不了面試,就算我不斷總結改善也只能落榜。
比我坎坷的人大有人在,也有很多師德不過關的人進入了理想的學校。我無奈繼續找工作,心灰意冷之時我隨意投遞了一家中等職業技術學校,58上的招聘要求本科,特別優秀者可以放寬到專科。無心之舉也沒期望得到回復,就在我背負著滿身疲倦回家的時候,這所學校打來電話要我帶上簡歷去面談,當天他們直接同意了我去上班,沒有任何測評和面試考核。我愕然于這樣隨意的招聘方式,心里忐忑這個學校的靠譜程度。可我急需一份工作,這所學校與我的設想有諸多相似之處,它有寬敞的校舍,有成群結隊的學生,有完整的教師隊伍,有既定的規章制度,它還能提供食宿,它看起來什么都是完整的。雖然三個月的試用期工資低的可憐,800、1000、1200.可我實在疲憊于大街小巷四處找工作,我也怕負擔掏空我生活的房租水電氣,思索再三,我答應了入職。
夏天最熱的時候,我一個人忙著搬行李,大汗淋漓的到了學校,教務老師領我去住處,盡管來之前我已經做好準備接受差一點的環境。可眼前的一切還是讓我目瞪口呆心生悲涼。我再一次被現實的棍棒打痛了脊梁。我的眼前是一排板房,已經很舊了,房屋外壁稀稀拉拉留著焦黃的印記,每間板房放著三四個鐵架床,床上凌亂不堪,洗漱用具隨意碼放在床邊,沒有單獨的衛生間,所有人都用公共廁所,公共廁所是用最簡易的工序澆筑的樣式,旁邊一排水龍頭作洗漱來用。所謂的浴室就是在廁所的盡頭用鐵絲隔出一塊空間安上一張布簾而已。板房前面是一塊草地,雜草叢生大抵是不被修剪的。板房后緊挨著一堵磚墻,墻與板房之間長著茂盛又陰森的低矮樹種。這樣的環境在這個季節最易出現蛇鼠,我楞在板房旁邊蚊蟲不斷的叮咬我,我不知該如何想,是接受還是逃離?
我沒有更多的選擇,在這個城市我無親無故,我沒有可以撤退的地方。
我的心里酸澀極了,一個人鋪好床顧不上吃飯天就黑了,周圍的一切都是陌生的,我像被遺棄在荒島的流浪兒。四下無人時我趴在床上想了很多,在堅持和退卻之間來回掙扎。所有的委屈不可遏止的涌上心頭,我跑到房外的草地上蹲著抱住自己,抬頭盯著黑漆漆的夜空眼淚斷線似得往下掉,我藏住哭聲撥通媽媽的電話,那是我唯一可以投奔的方向,我好像變得越來越脆弱,我曾經那么初生牛犢不怕虎,如今連豪言壯語都說不出,連自我安慰的話都沒力氣講。
第二天我便開始上課了,兩個班三節課,我依舊能從容不迫的講好,思路清晰內容簡潔。面對幾十張陌生的面孔,我依舊報以全部的熱情去授課,我盡全力去調動他們的興趣,讓他們感受一門學科的美與力量。盡管我早有耳聞讀中專的孩子大多對文化課不感興趣,尤其是英語。可我知道我要做好為人師最起碼的本職。還是有很多同學受到我的課堂的感染,下課鈴響的時候,有人不急于下課,想要我繼續往下講,有人拿起筆抄寫黑板的筆記,抄的很認真。我是被認可的,我終于感受到一絲絲欣慰。
我的失落會在下班回宿舍的那一刻重新回到身體。我汗流浹背的站在空落落的板房里,孤單被無限的放大,我好想任性的收拾行李回家,回到我的大床上睡個天昏地暗,回到爸媽身邊跟他們說說話,回到我的小土狗面前同他玩鬧。可我不能,我的家已經負重不堪,我的逃離無疑會讓所有人心情沉重。這一年先后發生過很多事,我的外婆在年初去世了,外婆去世后的大年初四媽媽出了嚴重車禍,臥床大半年。六月上旬爸爸摔傷,需要一個多月休養。后來不久爺爺病重住院,醫生說他的病只能控制。我的家在艱難維持,而我怎么可以逃回家做個閑人。
住板房的第三晚,和室友的交流開始多了起來。她以過來人的身份告訴我一些內幕消息,她說“現在能穿你喜歡穿的衣服就趕緊穿,后面你就沒機會穿了,學校要統一職業裝,每人交四百塊錢”我問“為什么,可不可以穿自己以前的工作裝呢”,她說不可以。接著告訴我說以前學校發生過學生偷拍老師裙底的事情,甚至于公然調戲老師。她說涉事的學生只是被教育了一番而已,當事老師被迫辭職了。我聽得心驚肉跳,眉頭緊鎖,我在想這都是一群什么樣的人。沒等我問她,她接著告訴我“在這個學校老師的地位是極其低的,這一點從教師的住宿條件和薪資待遇可以看出,這里老師的流動性很大,反正都沒簽合同,來來去去的人一撥又一撥。因為是民辦學校,所以領導都很看重生源,這里的學生來自五湖四海,素質參差不齊。他們大多是一些公立學校教育不了的,父母管不上的,送到這個職業學校往好了說學點技術,往差了說,就只圖把孩子送來混大年齡,或者找個地方關著不讓惹是生非。
我們不知不覺聊的更深入了,關了燈的板房在夏天都讓人感覺陰森,我們的對話在窗外透進的光暈里繼續著,她聊到白天到她面前請求換班的學生,我見證了該學生在她面前軟磨硬泡的整個過程。換班的原因是為了所謂的愛情,因為想離那個男生近一點,所以女同學到班主任處軟硬兼施,換班的請求被拒絕,女同學哭啼不休。愛情出現在這個年齡并不為過,可悲的是愛情不再純潔。他們無非為了上課膩歪在一起,無非是為了結對湖邊幽會,無非是產生更多越線的舉動。他們不思考未來,只享受當下的男歡女愛,至于愛情到底是什么,可否因為愛情變成更好的彼此,可否以此情為由好好學習去到達一個更美好的生活,他們不深究,不關心。也沒人告訴他們,愛情在某個年齡應該是彼此呵護的純真回憶,而不是借由越雷池的手段。
室友最后總結性的談到,在這個學校的孩子大多數是單親或重組家庭,他們或多或少都有心理方面的問題。很多父母不知該怎么管教孩子,加上家庭的殘缺,孩子的內心要么很自卑要么很自負。自卑的人內向不善交際,自負的人無時無刻不想證明自己的存在感。他們更多關注自己的感受,缺乏與人相處的禮儀,不尊重他人。在小學或初中階段,學習成績差,不受老師的重視,也很難得到正確的引導。在家庭教育方面,孩子的世界很少被理解,父母各自忙于工作,疏于陪伴,以為滿足了物質上的給予就盡到了養育的義務。教育失控的學生甚至發展出很多惡習,抽煙喝酒還不算大事,可能會吸毒販毒,聚眾賭博,沾染色情,殺人放火,他們不懂合理的索取,而欲望膨脹變得越來越貪婪,人性淪喪,教育再來懸崖勒馬為時已晚。
我一面感受著自己生活的疲憊,一面感嘆著如今的教育現狀,我不知道我的未來如何,也不知道這千百學生的未來如何。
是什么教育讓我成為了我
我是從大山深處走出來的寒門學子。從小到大每年六一兒童節堂屋兩邊的墻壁上就會迎來最喜悅的時刻,我和妹妹各自拿回的獎狀要被爸爸用漿糊貼在光榮榜上,每到這個時候小小的我們就會站在爸爸的身后望著自己掙來的榮譽,無限欣喜的認可自己。年復一年,直到我們離家的行囊越來越重,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直到獎狀都被風化蛀噬,直到我成為了現在的我,我才發現記憶里的那堵墻是我生命最耀眼的存在,它幾乎影響了我的一生。
那是我所接受的教育,是我為人的開端,是我人性的萌芽。
小時候的世界是滿眼的山川河流,沒有電腦、沒有手機、沒有應接不暇的信息,當然也沒有對整個世界的認識,不知道美國、不知道核武器、不知道火車如何奔跑、不知道城市生活燈光搖曳。可我最原本的世界并不無趣,我自由的穿行于田野,我歡樂的下河捉魚,我望著炊煙裊裊等待喚我回家的聲音,我拿著一角錢去學校的小賣部買辣條,我收集著方便面里的拼圖卡片,我在操場同小伙伴追逐,他們拿來石子兒找我玩,他們跳沙包還差一個人,他們老鷹捉小雞要更多的小雞,這便是我無比歡樂的童年。
我童年的課堂很質樸,沒有多媒體放映,沒有護目黑板,沒有各式各樣教輔工具。一本教材一把戒尺一個茶杯一張木制黑板和幾截粉筆就是老師的一堂課,有時候我的老師們會手工制作一些教輔材料,可能是一幅畫,可能是山上撇斷的小木棍,可能是小賣部賣空的廢紙盒。我們的課堂能讓我們愈發對周圍的世界感興趣,我們會效仿老師去畫畫,成群結隊相約爬山,小賣部的廢物箱里常常能淘到寶。我最初對于繪畫的興趣大抵也是始于此,我們都沒怎么正式的上美術課,常常是翻開新發的課本,仔細的留意每一頁的插畫,遇到喜歡的圖案就拿出美術本,安安靜靜認認真真的模仿下來,然后在大功告成之后拿給老師“邀功”,通常老師都會為獎勵畫我們畫一個大笑臉娃娃,每每得到一個笑臉娃娃我的心里就像灌了蜜一樣的甜。
我們的老師在我入學的第一天教我們“衛生歌”:“先灑水,后掃地,垃圾不亂扔,大小便在廁所里,痰要吐在痰盂里,公共衛生要愛護,要呀要愛護”,那是我最初對道德的認知。它讓我知道這個世界是有規則可言的,我們每個人都要遵循一定的規則集體才能健康的存在。老師最開始不會迫不及待的為了完成教學任務講課,他們會隨時提到貼在墻上的班規和小學生禮儀守則,有時整節課都會是意味深長的德育。我接受的德育是多種多樣的,可能是在語文課上,可能是在思想品德課上,可能是在下課間隙,可能是在動畫片里,可能連體育課里也有德育的內容。老師教誨的道理從來不是照著書抄寫生硬的文字,而是創造了一個教人做人的環境,潛移默化的感受到來自老師言傳身教的影響。
我的另一個很重要的德育來源來自我的家庭。我的媽媽小學肄業,我的爸爸初中肄業。他們的文化程度都不高,卻在對我們的教育上從不掉以輕心。放學回家拿著小板凳在大門口做作業,媽媽農閑時都會守著檢查。我們也有調皮的時候,玩兒瘋了書包一扔,就堂前屋后的跑,或者趁著爸媽不注意偷偷打開電視機看海爾兄弟看藍貓淘氣三千問,看得忘我連手里的晚飯都涼了。最有甚者作業忘記做,半夜趕工。這樣的教訓多了,媽媽就會總結我們了,“早不忙,夜心慌,半夜起來補褲襠”,這大概是最俗氣的教訓,也是最直白的教育吧。后來我們學會先做作業后瘋玩兒。我們在主動意識到自身行為的過錯后進行改變,而非來自于外力的壓制。這種小的教育是會以小見大的,乃至于后來的人生我總會為避免把事情弄到無法收場,提前計劃好我該做的事情。是媽媽讓我學會自律。
爸爸愛唱歌,小時候家里唯一的播放設備是一個老式的錄音機,爸爸買來或者借來一些磁帶,我們的早晨大多由錄音機里傳出的歌聲喚醒。幸運的是我和妹妹的嗓門都很不錯,每天潛移默化的跟著爸爸學唱歌,一盤盤磁帶被我們聽了無數遍。我們不過癮就跑到山上或者跑到小河邊放開了嗓門唱歌,那時候郁郁蔥蔥的樹林和盤旋天際的小鳥是我們的觀眾,那時候清清淺淺的河水和自由自在的魚兒是我們的粉絲。還有身邊放養的牛羊,都在童年的歌聲里成長。
如果說我兒時繪畫的樂趣來源于學校新書本的插畫和老師的笑臉娃娃,那么讓我真正樂在其中并長久歡喜的原因是來自于我的媽媽,小時候覺得媽媽很神奇,不知道從哪里就能帶回來一張張大白紙,那時候家里貧寒買不起美術本,媽媽拿回來的白紙就是我最初的美術本。她三下五除二的對折,拿一把剪刀沿著折痕剪開,然后把剪好的紙平均分成兩份,一份屬于我一份屬于妹妹,她操著熟練的縫紉技巧把兩份紙縫好,最后不忘在封面寫上“美術本”三個大字,我和妹妹各自在頁腳簽上自己的名字,倍加珍惜的放在自己的地盤,生怕弄臟了。那可能是我最初學會珍惜的時刻,也是我最難忘的快樂。
我學到的第一幅畫作是“丁老頭”,媽媽邊念繞口令邊握著我的手叫我畫線條,繞口令念完了,我的筆下就出現一個老頭子,逗得我哈哈笑。我發現手是個神奇的東西,媽媽可以用它來制作我的“美術本”,我可以用它來變一個老頭子。后來長大上了初中我在歷史課上得到了我最初的猜想,原來由古猿到人就是因為解放了雙手才開始了所有人類文明。
我和妹妹幼年時的心極其干凈,我們的秉性極其純粹,我們共同的理想是世界和平,家人平安。我們共同的目標是成為對世界有用的人,盡管那時候我們沒有任何世界觀,也不知道世界有多大。可我們像兩棵筆直的樹,向著陽光的地方生長。我們看電視時,會因為正義之舉歡欣鼓舞,因為霸道惡行咬牙切齒;我們學課文時常把自己帶入角色,去明辨是非善惡,去堅信正義美好。在我們的印象里,我們應該像小蜜蜂一樣勤勞,像小紅帽一樣聰明,像王二小那樣勇敢。我們不能學狐貍的狡詐,不能像放羊的小孩欺騙他人,不能如刻舟求劍的人那樣愚昧。
我最初的教育極其質樸,可我能感受到所有向上的力量,生長的力量。我就是顆幼苗,而周圍的一切都在“潤物細無聲”。
還能改變嗎?
新的一學期又開始了,考研失敗的沮喪情緒還殘留在心底,我坐回這張我歷盡心血的辦公桌,文件筐里復習過的書本和費盡心思整理的筆記還整整齊齊的碼在一起,我所有的幸苦似乎都還沒遠離我,我做的夢似乎還沒醒。
就算我的世界傾倒了,我的工作還是要繼續,我沒有能力偷懶,沒有脾氣說走就走。學校的教材依舊用不上,沒有練習冊不能打印資料,靠著一張嘴,吸著粉筆灰,撐完上學期。
這學期改變了教學內容,我想給學生講歐美文化和英美文學,是我考研時學到的東西,我想讓他們開眼看看世界,看看這所徒有虛表的學校之外可能存在的意義。課件是以ppt的形式呈現,附有視頻賞析,我想這樣要有趣一些,比我單調的講好很多。我老早去五樓多媒體教室準備完畢,音響放不了,用小蜜蜂擴音器代替了,臨上課,教石油的何老師告訴我,教室安排給他的,我瞧見通知上課的學生排在了門口,無奈回到了原來的二樓,幾番折騰時間已經過去一大半。
我心里沮喪極了,但慶幸離下課只有十多分鐘,我拿著小蜜蜂在講臺上和學生“拉家常”,“拉家常”是應付一節課末尾最好的方式,不用費力就可以完成教學任務了。我問他們“你們去實習有什么感受”,他們依舊一副懶散無力的樣子,一貫的空洞無神的回答“沒什么感受”,“掙了多少錢?5000有沒有?”他們苦笑了一下“200!”,我知道這當然是開玩笑的數字。有人悄悄嘀咕“錢還拿不到手上”。他們是去工廠當普工了,廣東東莞,沿海城市廠多,滿夠年齡的他們隨便可以找到這樣的工作,卻以實習的名義佯裝正規的去學習了。“你們學到了什么?”我看著一張張呆滯的臉,我知道他們能給我什么答案,我并沒有期望他們能回答我多么新奇的想法,我好想在印證什么,好像在逼他們看清什么,又好像憐憫他們什么。
大多數人的回答不出我所料,也有人開玩笑“我學做事快了”,全班哄堂大笑。這種笑不新奇,很多時候他們只是再用這種笑調節自己的失望,或者說自我延緩迷惘的未來。“你們做的這些,任何人都可以做,像螺絲釘一樣,隨時被替換,那么意義又在哪里呢?”,我給他們澆灌過無數回的雞湯,他們洗耳恭聽后自動刪除。“不過,也不要覺得失望,能把小事做好,總會成長”,我好像意識到我為人師表不可以傳遞太負能量的東西,我不可以加深他們對現狀的失望。我以一個遠房親戚從小工坐到月入兩萬的例子激勵他們,“看吧,只要你腳踏實地,任何微小的工作都可以讓你獲得你想要的”
我習慣性的環視教室一周,烏泱泱的全是惺忪睡眼。
第二節課,講莎士比亞,講哈姆雷特,“to be or not to be ,that’s a question”,關于這些本身所代表的意義他們并不關心,講到莎士比亞可能是雙性戀,他們兩眼放光,聲色雀躍。講到哈姆雷特裝瘋賣傻,他們嘲弄幾番,閑言碎語。他們無視莎士比亞自學成才,無視哈姆雷特猶豫延宕。他們所見所聞只為了有趣,而非有意。
我的計劃似乎依然不奏效,他們并不想看世界,也不想去了解虛偽之外的意義,他們只愿這么日復一日的活著,唯一熱烈的行為是每日三餐,食堂可見他們的熱情爽朗。
我終于慶幸下課了,慢慢收拾著道具,滿教室桌椅框框作響的聲音,學生迫不及待離場,我在他們擠擠攘攘的身影中掙扎著去與留。有個學生靠在門口叫我,“老師,我以為你這學期不來了呢?”“為什么?”“這幾天都沒見你,想你了”,我輕聲笑她,我沒有回答她,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她,或者說,我也無法回答自己對與現狀的失望要作何打算。
回到辦公室,鄰桌老師大聲閑聊“17級的學生現在流行買彩票了呢”,她邊玩兒手機游戲邊吐槽學生的幼稚和荒唐。下課間隙她很喜歡來我們辦公室吹牛,她是體育專業教著旅游概論,這種錯位在這個學校是默認的正常現象。從來不見她備課,也從來不見她正經的上課,她愛說“走!吹牛去!走!聊人生去”,聞見的老師覺得搞笑,她的一舉一動不像師者,但她卻是班主任,因為班主任工資高,剛好她也能“唬”的住學生,學生聽她的話。
聽話,只要學生聽話就好!
要好的同事都紛紛辭職了,學校是分派別的,我融入不了領導的圈子,當然也從未想過躋身于那樣的利益鏈。有時候孤獨像爬蟲,順著滾燙的陽光,肆掠的熱風,順著蛻殼的教學樓,覆滿雜草的圍墻,從四面八方黏在我身上,我覺得心里慌亂,一刻也不愿停留在這場偽善里。
有人離開總有人來,走掉的舊客總被新客替代,我背后的辦公桌來了一位年過半百的男老師,和我爸爸一般大。但他似乎不受歡迎,剛來的第一天,他吐槽學校的制度,學校的待遇,學校的0福利,他覺得萬般不好,可還是接受使用一個月,留在學校做全職。他愛說自己以前的任教經歷,他說以他往日的高度來做這樣的工作是屈身降位,他說他在火車站那邊買的房子現在賺了,他說他女兒在某所師范高校讀書,學校設施如何如何好,他說他的老同學沒本事,干了幾十年還在鄉村里摸爬滾打,他看不起別人沒在縣城里買房,他拉著另一個老同學進學校閑侃,他對老同學透露學校招生提成豐厚,要合伙找資源。他說他做教師的同學朋友到處有,以前就是放不下那個臉去和別人合作,現在為了錢覺得什么都無所謂。他和老同學吐槽的時候,辦公室的主任也在,他們偶爾話鋒一轉,又開始奉承。
主任是個女的,我剛來學校應聘時,她接待的我。那時候覺得她好溫柔,說話做事都無比禮貌。也是在我來學校的那會兒,她升職做了主任,她和老公都在學校工作,老公在政教處,她在教務處。據說他們12年就在這里了,主任以前在小賣部售貨,慢慢的開始上課教舞蹈,學生戲說她教的廣場舞,連她自己都說是趕鴨子上架,照著視頻現學現賣。她大專畢業,具體什么專業不太清楚。在學校附近的小區買了房,仰仗這個學校得到更好的生活。
她的老公,政教處主任,具體負責什么并不清楚,學校里太多主任,每年招生60個的招生老師都可以做個副校長,學校好幾個副校長。我們科任老師與領導是兩個隔離的世界。除了每周五坐在一起開會木訥的聽完發言,開會時校長,政教主任,教務主任都基本說與上次相差無幾的話,會議很短,幾分鐘走個過場就完事。
那我為什么要留在這里呢?我和麻木的學生有何不同?我在忍受什么?我在等待什么?我追尋的意義又是什么?
學者陳丹青說“我不再關心教育,因為中國本來就沒有什么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