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的人在外想念你,親愛的媽媽,流浪的腳步走遍天涯,沒有一個家。
老鄒第一次聽到這首歌是在他三十歲那年。溝里的剛娃子從河北挖礦回來,家里的人到車路上接他,吃的用的來回用背簍背了幾趟,其中就有一套家庭影院?;丶疫B好線,插上電,剛娃子把一張光碟放進VCD,電視里就唱起歌來。這個玩意馬上驚動了整個簸箕溝,溝里人扶老攜幼的到剛娃子家看稀奇。剛娃子是臘月到家的,回來過年,VCD讓整個簸箕溝的人經歷了一次創(chuàng)世,整個年,溝里人說的最多的就是:走,到剛娃子屋里看碟子。剛娃子一家都有禮性,進門是客,看電視還要管飯,于是剛娃子家每天開兩席,酒肉招待,熱鬧了一個正月。帶回來的碟片少,十幾張反反復復看,有幾張還是歌碟??炊嗔耍瑴侠锊畈欢嘁话氲拇笕硕紝W會了流浪歌,走路、干活嘴里都哼著,小娃子則模仿香港電影里的職業(yè)殺手,房前屋后的用嘴巴跟人打槍戰(zhàn)。
年過完,要跟剛娃子出門掙錢的人就多了,剛娃子仁義,都一口答應,中間就包括老鄒。走的時候,剛娃子說明年過年回家的時候,買個百十張碟子,要溝里的人看個夠。可是這一走,剛娃子卻沒能活著回來。
老鄒年輕的時候外人不叫他老鄒,叫他水生,或者叫他大名鄒德學,外人叫他老鄒是很久以后的事了,老鄒自己認為是老了之后,外人才開始叫他老鄒的,但也不確定。那年開春來了一場倒春寒,坡上洋芋都種了,一天夜里下起大雪,老鄒他們出門的日子就往后推了幾天,那幾天要出門的人就天天朋在一起打牌喝酒。日后,剛娃子的老漢常說起,那場雪是天在留人,不要剛娃子走。
走的那天,老鄒五點多就起床了。老鄒媳婦也跟著起來,用火鉗扒開灶里的灰,薅了一把干草塞進灶膛生起火,又去片肉,打雞蛋,下了一海碗面條給老鄒。老鄒的兒子不知道什么時候爬起來了,怯生生的走進灶屋,像撞破了大人的秘密那樣,有些不好意思,老鄒媳婦嗔怪道:數(shù)你奸臣,啥你都曉得。又下了一碗面給兒子。對于兒子,老鄒兩口子都是憐愛的。旁人都說兒子靈性,雖然不能預測兒子長大以后能成啥,但越是不能預測,未來就越不可想象。跟早上的太陽一樣,說不清為什么,但你看見就是心里暢快。
吃完面,老鄒背起蛇皮口袋找其他人匯合,溝里走到車路上還要半個小時。老鄒媳婦和兒子跟在身后,老鄒媳婦說:你在外面自己要過細點,屋里不用操心,有我。老鄒沒說話。路上背陰的地方雪還沒有化凈,到處都是爛泥,鞋子裹上泥漿越走越沉,走路的人就邊走邊蹭。路邊一壟一壟的洋芋地、草、樹,遠處的山乃至整個世界都沒有顏色,走路的一群人穿的衣服也沒有顏色,除了領頭的剛娃子,他穿了一件紅色的西裝,特別好看,像灶膛里升騰的火焰。
簸箕溝口有一塊竹林,出門的十幾個人就站在竹林前等班車。縣上發(fā)的班車沒有準點,說是八點,可能早,可能晚,也可能不來。無聊的人一根接一根的抽煙,吐出來的煙霧在陰冷的空氣中遲遲散不開。用不上張望,深山里目光的盡頭超不出五十米,只能干等。司機不按喇叭的話,車開到你跟前了你才知道,按喇叭的話,喇叭嘹亮的聲響會在山谷里蕩開,雖然不知道車具體在哪兒,但起碼知道車來了。“滴”的一陣長鳴刺破了深山清晨的寧靜,像往水里扔了幾塊石頭,柴油班車噴著黑煙從路的拐彎處冒出來。班車在竹林前停下,車上已經是滿當當?shù)娜?,車頂上馱著各種行李。“車頂上去一個人,把東西放到高頭。”剛娃子說。一個人從車屁股的梯子爬上去,剩下的人把行李一件件往上遞。綁好行李,出門的一溜人像腌菜一樣硬擠進了車廂。
班車又屁顛顛地走了,老鄒的兒子突然拔腿追向班車,嘴里喊著:我要爸爸,我要爸爸。車里的人都笑,老鄒沒讓司機停下,班車震顫著走遠了。老鄒后來回想,他這一輩子好像是從這天開始變得不一樣的,但也說不上哪里不一樣。
班車要穿越莽莽群山才能到達安康,一路爬坡下坡,蜿蜒狹窄的土路好像沒有盡頭。老鄒聽長輩說過,祖上是從湖南逃難到簸箕溝的,天大地大,先人是如何找到簸箕溝并在那兒落腳的呢,在那天的班車里,老鄒腦子里想。其實老鄒是心里不安,他第一次出遠門。在此之前,他去過的最遠地方是縣城,去看病,不是看病的話,他可能連縣城都不會去。不過對他來說,去不去縣城不是什么大事情,他生在簸箕溝,長在簸箕溝,將來還要死在簸箕溝,簸箕溝有他的房子、田地、妻小,簸箕溝就是他的世界。老鄒在擁擠的班車里又想,有車路之前,人們出去都是走小路,從星明翻山越嶺,近的到平利,遠的到安康。父親十幾歲的時候,去安康賣藥材,第一次出門不知道路數(shù),有跑過江湖的聰明人傳授經驗,把值錢的黃連藏在背簍底下,皮面蓋上不值錢的平常藥材,順著光溜草少的路一直走就能到安康,草少的路就是人常走的路。
到了安康,人的視線才第一次變得開闊,能看見很遠的地方了,簸箕溝的世界是一口鍋,人都甕在鍋底。剛娃子帶著怯生生的一溜人,像母雞帶著一窩雞崽子。每個人吃了一碗蒸面,然后往火車站走,付錢的時候這些人隱隱感到不自在,他們并沒有多少花錢買食物的經歷。路過漢江,漢江大得出奇,誰也沒見過這么大的水。有人說,好大的河,剛娃子說,這不是河,是江。除了剛娃子,其余的人都是第一次坐火車,到了火車站,剛娃子囑咐人要跟緊:亂得很。剛娃子去買票,要剩下的人圍成一團,不開言,不瞎跑,哪怕錢掉在面前了也不要撿,撿錢事假,后面的圈套事真,褲子都給你騙掉。
夜里的火車,還沒檢票,閘口已經擁擠得站不住腳,人們相互咒罵著。
“短命的,你把老子的鞋子踩掉了?!?/p>
“日你媽,擠你媽的瘟。”
開始檢票后,擁擠到達了頂峰,每個人都擠得臉紅頸粗,老鄒有點害怕,害怕自己跟丟了,于是拼命往前奔著,穿過閘口,才發(fā)覺自己熱出了一身老汗。車廂里的人已經滿滿當當,幾乎下不去腳,剛娃子來回巡視,找到了兩個座位下的空檔,接下來的兩天一夜,一溜人就輪流鉆到座位底下睡覺。
老鄒三十歲那年,綠殼殼火車帶著他,過秦嶺,穿平原,一路到了河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