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魂夢幾回

“他們都跑了,你也跟著跑啊。”李毓臨瞟了一眼慕容沖,“現(xiàn)在不走,以后可沒機會了。”

“跑什么?左庶子是掌侍從的,”慕容沖也不惱,“我現(xiàn)在寄人籬下,可正是要千方百計取你信任的時候。”

“虧你也曉得?”李毓臨聞言莞爾,抬腿往園外走去:“那勞煩你以后費點心,多往東宮跑一跑。也大半個月了,就沒在左春坊見過你。”

慕容沖自認理虧,咳了一聲并不言語。

“去不去看花燈?”出了廣平門,李毓臨轉(zhuǎn)過頭問慕容沖。那人臉色卻黯了黯,強自笑了一聲:“人多口雜的,去那里做什么。”

“那跟我去東宮吧,東宮可沒有外人。”李毓臨裝作沒看見他的神色,徑自說道:“中秋之夜,你偏要回去和那余頗面對面干瞪眼么?”

和你去東宮不也是面對面干瞪眼。慕容沖腹誹一句,脫口而出卻是一個“好”字。

昭寧殿在東宮西側(cè)。宮娥早已在園子里擺好了布滿香果燭臺的案幾。見到李毓臨,笑意盈盈地迎了上來。

“郎君怎回來得這樣晚,”為首的宮女走上來接過李毓臨手中風燈:“也不多帶些丫頭去。”

慕容沖聽得她喚“郎君”,頗有些震驚地望了李毓臨一眼。

“婢子連翹,”女子淺笑著沖他福了一福,“大人請這邊坐。”

“鳳皇不是外人,你們不用拘著,”李毓臨擺擺手制止了連翹,眼光從院落里一水兒排開的瓜果糕點上掃過去,“怎么,趁我不在弄了這么多好東西?”

“郎君答應(yīng)過一同拜月的,這一回頭就忘啦?”連翹聽他這么說,登時也放下了架子,轉(zhuǎn)而有些嗔怪地看了太子一眼,“殿下來幫忙點香吧,兔兒爺可等急了。”

“你這東宮,規(guī)矩倒是松泛。”慕容沖瞥了一眼嘰嘰喳喳的女孩子,輕聲道。

“今夜是中秋,平日里倒也不是這樣——”李毓臨擒著宮娥遞過來的柳枝,一下一下地撩著盆中露水,有些調(diào)笑地覷了慕容沖一眼,“怎么,邕寧王府是個規(guī)矩森嚴,沒人敢出大氣的閻王殿?”

規(guī)矩倒不嚴,可邕寧王氣性大嘛——慕容沖想起往日自己發(fā)起脾氣,王府上的貓都小心翼翼貼著墻走的樣子,忍不住笑了起來。

那廂小宮女們祈了福領(lǐng)完賞,又聽李毓臨說了些什么,不多時人便都散了,只一兩個端了牛乳和月餅到院中石亭來。

“你餓不餓,沒用過晚膳吧?”李毓臨撣了撣衣襟上留下的露水,示意慕容沖在亭中坐下。

對方抿著嘴點了點頭。

“真不客氣,”李毓臨笑了開來,朝東邊的暗處輕輕招了招手。那邊立時傳來了小宮娥軟軟糯糯的一聲“喏”和輕輕的腳步聲,向著膳房的方向漸漸小下去。

“你喜歡什么香料?”李毓臨自己卻不坐下,捻了一根銀絲站在朝冠耳爐邊上上上下下地打量,像是在研究什么重要的物什。

“隨意。”慕容沖挑了挑眉,只安靜地看著,

豆青掐絲的琺瑯熏秋臥在庭院中,月光籠著李毓臨點香的手,蘇合的香氣緩緩氤氳開。

慕容沖抬眼打量起李毓臨的東宮,暗自和慕容準的被澤殿比較起來。被澤殿是谷莫皇城一等一熱鬧的地方,金瓦紅墻氣勢煊赫,門檻都幾乎要被官紳踏矮半寸;而李毓臨的東宮卻實在清凈,曲水錯落草木綿綿,樓宇宮室卻大開大合,在幽幽晚風中顯出幾分清曠的意味來。

倒叫人猜不透。

慕容沖正出著神,托著食盤的宮娥裊裊婷婷地走過來。素色玉盤碰到石桌,發(fā)出“啪嗒”一聲輕響,慕容沖探頭往里一望,見那盤中一只梅青瓷碗,湯色乳白,碗內(nèi)水引形如韭葉,澆頭是鮮筍與河蝦,邊上臥著澄黃的蛋——與當年的一模一樣。

那時云州的風與雨,一下子落進腦海中。

——你下次怕要把我弄到墳地里。

——谷莫邕寧慕容沖,想找難道還找不著嗎?

——云州都是像你這樣的土匪,我下回可再也不來了。

——送你的,等我走了再看。

慕容沖只覺得眼中酸脹,拿手狠命揉了揉。

“沙子迷眼了?”李毓臨走了過來,似乎對自己選的香料很是滿意,笑意盈盈的。“可小心些呀。”他語氣焦急,神情卻帶著幾分調(diào)侃,一只手撐在桌上慢悠悠地湊過來。

“今天風沙大。”慕容沖含糊一句,卻見李毓臨在看到這碗面時表情忽的一滯,像是被戳中什么般又突然坐了回去。

好沒眼力見的膳房。太子殿下在心里罵道。

慕容沖原先還想著這碗面大約是李毓臨的授意,這會兒端上來提醒提醒他往日的情分,好讓自個兒往后死心塌地地為他賣命。此刻留意打量李毓臨,那人卻沒半分他預(yù)想中的神色,反而像是被戳中了什么心思訕訕地將手縮了回去,也就打消了這念頭,反而有些怪自己小人之心起來。

“怎么,大晚上的把我弄來,就給一碗面條?”慕容沖擺擺手,做出滿不在乎的神氣,“東宮也太小氣了些。”

李毓臨聞言笑起來,微微偏了偏頭,卻仍是刻意地不看他,“那成,下個月我就擺滿漢全席,烏泱泱從這頭擺到那頭,到時候你可別借故不來。”

“敗家玩意兒……你今兒到底有什么事?總是一副話里有話的樣子。”慕容沖狐疑地抬起頭,皺了皺眉,“孤家寡人當?shù)锰茫e出了毛病?”

“你也知道我是孤家寡人吶?”李毓臨也不惱,往椅子上一靠,像是有些煩躁的樣子:“太子妃的人選,月末就該定下來了。”

真是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慕容沖心中冷笑一聲,面上也冷了幾分。“怎么,要娶的姑娘不夠漂亮?”

“俗氣,”李毓臨嘴角撇了撇,一副要笑不笑的難看嘴臉,“再漂亮的姑娘也不過一口兩耳,有什么稀罕的……”見慕容沖光看著他不說話,拖了半晌方說下去:“你覺得這滿朝文武的姑娘,娶哪一個最好?”

拿著這婚姻大事試自己,李毓臨還真有意思——慕容沖想著,只慶幸早借著他送來的簡牘把大俞職官囫圇摸了個遍,略略一沉吟便說了“顧扶南”的名字。

忠武將軍顧扶南。

“顧將軍家可有未出閣的女兒?”

“你這么想?”

“軍隊勢力最大的是高鵬,但高鵬心浮,祖上又是你爹最恨的豪強,太招搖了些。顧扶南從羽林郎爬上來,在各軍都有根基,聰明不聰明另說,起碼穩(wěn)健。”

“你怎么知道我要從軍隊里挑媳婦?”李毓臨抿了一口牛乳,眼神漸漸溫柔起來。

“難不成你要從禮部挑?”慕容沖一挑眉,“戶部刑部的人脈你早就布得差不多了,吏部的張啟山又不敢碰,算一算也只有兵部能剩下。”

“有長進,”李毓臨笑起來,把牛乳一飲而盡,“鳳皇,幫我查宜衷皇后柳舜英。”

“你瘋了?那可是你娘。”慕容沖驟然聞之,抬起頭震驚地盯著他。

“她可沒當我是她兒子。”李毓臨冷笑一聲,“李存玨作鬼,柳舜英脫不了干系。”

天家薄情,谷莫和大俞還真是沒什么差別。

“成王做了什么?”

“娶顧瑤知的事,是李存玨的人攔下來的。”李毓臨言簡意賅:“顧瑤知,是顧扶南胞妹。”

“為什么叫我去?”慕容沖蹙了蹙眉。

“你以為我白養(yǎng)你吶?”李毓臨調(diào)侃地瞥了他一眼,見對方仍是定定地看著自己,方才又開口:“當時簽字接你出來的,是魏王李存琋的舊部章久憑。魏王的生母紀昭儀,被柳舜英打壓許久了。”

“算盤打得倒是好,”慕容沖見他和盤托出,反而暗暗松了一口氣,“放心,我會認準你倒霉的二弟。”

畢竟命是人家給的。

“好的孬的,我可都對你坦白了。”李毓臨攤開手,坦然地看著他,“這可是很難的。”

慕容沖哦了一聲,咬斷最后一根面條,“那我也求你一件事。”

“什么?”李毓臨登時警覺起來。

“讓我見見吟諳。”

“我明天和你去。”李毓臨頓了頓,“先放花燈。”

李毓臨說著,拉起他走到園子里,“許愿吧,天皇老兒會聽的。”他拿起一盞魚蓮燈,遞到慕容沖手上。

慕容沖仰頭,天色空明,玉輪如鏡。如同風浪之前的海面總是分外寧靜,這沉沉夜色成了所有陰謀與欲望最好的掩體。那些無法宣之于口的恩怨情仇總有一天會被撕裂流血,而此刻,它們只安安穩(wěn)穩(wěn)地臥在兩人中間,靜默地等待著前路降臨。

“鳳皇,對吟諳——你別抱太大期望才好。”

紅蓮燈冉冉升起,他們都沒問對方許的是什么愿望。

天色已晚,李毓臨索性讓連翹帶著慕容沖去月心樓歇下。

“東宮的水引倒是講究,準備起來很費事吧?”游廊曲折,慕容沖漫不經(jīng)心似地提了一句。

“岐揚君喜歡就好,”連翹甜甜地笑起來:“殿下也不知鬧了什么毛病,前些年突然就迷上了這一口,為了這個方子還換了好幾個廚子,鬧了好一會兒呢——岐揚君可別嫌它粗陋啊。”

“不嫌棄。”慕容沖笑了笑,看著這沉沉夜色,突然生出幾分前世今生的幻覺來。

從別后,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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