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有亮,我便出了門。走過一個狹小的弄堂,就到一條兩三米寬的步行街,步行街上沒有路燈,也沒有行人,只有一個環衛工人已經開始了一天的工作,“沙沙”的聲音在黑漆漆的巷子里飄蕩著,像一首樂章,敲扣著巷子里的每一塊青石,也敲扣著我小小的孤獨和恐懼。巷子的盡頭是一條大道,道路兩旁明晃晃的路燈,把那一片天空照得通紅。冬天的早晨,天亮得很晚,但是這絲毫也不能阻止人們上班、上學、做生意。每個人都在路燈、車燈的照射下各自忙碌著。我一個人在人群里緩慢地前行。看著天色一點一點地亮了起來,我也朝著自己上班的縣政府走去,來到辦公室里,打開電腦和熱水器,給窗臺邊的花澆水,打掃一遍屋子,再整理每張桌子上的文件。做完這些,我坐到自己的辦公桌前,準備迎接一天的工作。
隨著一聲聲“早上好”,我一天的工作也開始了,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公務員,發郵件,寫報告,打掃衛生,打印文件,這些就是我一天的工作。陌生的城市,簡單平凡,就是我的追求。
中午,我被一陣惱人的鈴聲吵醒,瞇著眼摸出電話,一個陌生號碼。
“喂?”我賴著性子壓著火氣假裝溫柔地問道。
“劉馨。”一個比我還溫柔的女聲仿佛從天國傳來。
一路上,我都在回憶著“許佳”這個除了陌生還是陌生的名字,我真的認識這個人嗎?在我曾經的青春年少里,她是一個什么樣的存在呢?看來我是真的老了,不得不服老啊。但是更讓我頭疼的卻是那個不知道長什么樣嚴格地說是我記不得長什么樣的女生,她居然要來找我玩,還要跟我同吃同住。我居然有一個可以同吃同住卻沒有一點印象的女朋友?我使勁捏了一下自己的手背,鉆心的疼讓我全身的肌肉一起縮了起來。
我還沒有從中午的震驚中回過神來,就已經看見部長他們已經下班了,電話也適時地響了起來。在盯著電話上那個依然陌生的“許佳”半晌后才猛然想起來此“許佳”就是彼“許佳”也。
“劉馨,你怎么還不來接我啊?”依然是那個天籟般的聲音,透著柔柔弱弱地氣息。讓我都忍不住開始責怪自己了。如果我是一個男人,如果我在她身邊,現在我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把她摟入懷里,輕聲哄著:“乖,是我錯了。”但是我是個女人,雖然我身邊的很多朋友都不承認。而且我也沒有在她身邊。所以我只能盡量溫柔地說:“許佳,我剛下班,你再等會兒,我馬上就到。”
直到我趕到火車站,腦海里也沒有想起一點許佳的信息,盡管我已經很努力很努力地回想了幾遍,也沒有拼湊出一幅關于許佳的完整畫面。所以,站在站臺邊上,我只能依靠唯一的電話幫我認出誰是許佳。
電話通后,一個念頭在心里盤旋著,如果此時,許佳的電話剛好沒電,會不會我們就在人群里來回地穿梭著而認不出來,就像電視劇里男主角和女主角無數次地擦肩而過?只是可惜了,我們兩個怎么都是女人呢?
就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電話被接了起來。
“劉馨,親愛的,我看見你了。我在你的正前方。”
我被那一聲“親愛的”嚇得手機都忘記掛,只是木訥地抬頭朝前方看去。只見一個身穿藍色羽絨服的漂亮女生在冬日的夕陽中朝我揮手,然后她拉著箱子一步步朝我走來。太陽在她身后撒下一大片光芒,擁擠的人群里,她那么耀眼,像來自另一個世界一樣。不知道是因為太陽直射,還是因為許佳太耀眼了,讓此時的我睜不開眼睛,只有微瞇著眼睛看向她。
一直到她來到我面前,真的,一點印象都沒有。我不是那種有很多朋友的人,所以一個能和我同吃同睡的朋友,我怎么會記不住呢?看著她的美麗和真誠,我突然覺得自己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一樣。
“說實話,我怎么會對你一點記憶都沒有呢?你就像從我失憶的年代走來的一樣,我怎么都想不起來我有一個這樣的朋友。”在火鍋店里,透過層層上漂的霧氣,我終于說出了自己心里的疑惑。
許佳輕輕一愣,隨即露出微笑。邊往鍋里放菜邊說:“我就知道會這樣。只是沒想到你會那么直接。”
就在我不知所措的時候,她突然看著我說:“不過這才是真實的你!”一句話讓我更羞愧。
“其實你不記得我很正常,我就和你讀了一年的書,高二分班我就去了文科班。”一邊吃飯,許佳一邊用她好聽的聲音有一句沒一句地給我講著往事。
“我和你大概都沒有說過話。但是你可是我們很多女生都羨慕嫉妒的對象,漂亮、陽光、有個性、成績好... ...”許佳吃了一口菜,又輕聲說:“還有你身邊的那些朋友,個個都是人才。”
“但是,這也不能阻止我們成為朋友吧!”最后,許佳用這句話總結了自己的發言。
來到我住的小屋,許佳像個孩子一樣興奮地拉著我東看西瞧的。在看見只有一張床后,她滿意地笑著說:“很好,今晚可以通宵聊天了。”
我搖著頭笑笑說:“又不是十幾歲的小女生,還通宵聊天?”
對于我的嘲笑,許佳什么都沒說。在房間里開始擺放著自己的東西。
不一會兒,我的房子就變了一個樣。我的東西都是黑、白兩種顏色,而許佳的東西卻都是五顏六色的。連那盆帶刺的仙人球都是用粉紅色的花盆裝著,還有裝“大蒜頭”的盆子也被涂鴉成五彩繽紛。
我在沙發上坐著,看著周圍突然多起來的各種顏色,再看看旁邊躺著的一團藍色,依然不敢相信這是我的家。
“你是彩色的?”我仰著頭問。
“對啊,我希望自己的生命里都是彩色的。”
聽著許佳沒有情緒的話語,我突然有點憂傷。
“你明天反正不上班,陪我看電影吧。”一段沉默后,許佳突然從沙發上跳起來高興地說。
看著她的欣喜,我突然有點招架不住。“這個,我看我們還是睡著聊天吧。”
“別啊,我們一起看電影。看通宵。”一看許佳就是個人來瘋,現在真的坐到電腦前開始搜索著電影了。
“那個,你看啊,我先睡了。”我支支吾吾地想溜進臥室。
許佳眼疾手快地把我拖到電腦前坐下,“我是客人好不好,你就照顧一下我吧。”聽著她甜絲絲的聲音,我又一次不忍心犯錯。
天微微亮,我揉了揉猩紅的眼睛,說:“看了這個我真的要去睡了,人老了,熬不起。”
“吃早點不?我去買。”許佳頭也不抬地問了一句。
“那怎么好意思呢?”對于她的熱情我是真的不好意思了。
“哦,那就謝謝你了。”
我瞬時石化在凳子上,還沒有說出口的“謝謝”卡在喉嚨里。
“放心吧,我好意思的。”許佳見我不動,又甩了我一個響亮的“耳光”。
拎著按照許佳苛刻吩咐的米線,我終于知道自己被算計了,只是那個伎倆特別熟悉,好像是曾經被寫上誰的名字的課本一樣是某人的專利。
回到家,我沉默著吃完米線,洗漱完躺在床上。良久后,許佳才在我迷迷糊糊的睡夢中來到我身邊。
一覺醒來已是下午三點了,看著從窗臺上灑進來的陽光,我帶著自己早就餓癟了的肚子起床了。剛走出臥室,就聞到一陣香味在房間里蔓延。
“起來了,來吃飯。”許佳系著圍裙從廚房里探出頭對我說。話里的自豪讓我覺得她真的是一個賢淑的小媳婦。可是,不對啊。我是個女人。
我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詞,于是假裝沒聽見,徑直走進衛生間。
吃過飯,我也很識時務地把碗刷了。正當我準備再去和周公下盤棋的時候,許佳拉著我出門了。
“很長時間沒有這種日夜顛倒了,你總得給我補個覺吧。”我不情不愿地說。既然她都知道我以前是什么樣子的,我也就沒有必要裝溫柔裝善解人意了。
“我好不容易來找你,你陪我……”
“你說,你要干嘛。”聽著她的抱怨,我趕緊認錯。
許佳聽見我的話,滿意地笑笑,沉思了一會說:“我們去逛街吧。”說著許佳挽著我的手一起朝前面走。
“這個城市很漂亮,繁華而不擁擠,是一個特別適合居住的城市。你怎么發現的?”許佳一邊走著一邊跟我閑聊。
“哪有你說的那么好,這不過是一個小縣城而已。”
許佳鄙視地看了我一眼說:“這個縣城可不是別的縣城,清幽寧靜又生機勃勃,讓人一眼就喜歡上了,我都想在一輩子住在這兒。”
我不置可否,因為這正是我心里的想法。
許佳見我不說話,突然語氣一轉說:“親愛的,你為什么不回A城呢?我們在那兒讀書,在那兒長大,你不喜歡嗎?”
“不想。”我冷冷地吐出兩個字。
許佳沒有一絲驚訝,拉著我繼續在青石板上漫無目的地走著。
因為許佳的到來,每天我都變得特別忙。她是一個永遠不會累的人,所以每天我也變得跟她一樣精力充沛。有時會恍惚覺得自己又年輕了一樣,不,不是年輕,是回到高中那段再苦再累都精力充沛的時光。而且她經常給我一種錯覺,就像陪著我的不是她,而是曾經的自己,我就像在25歲的年歲里跟16歲的自己做朋友一樣,在她身上我看見太多自己的影子,連她說話的語氣都跟那個我一直不敢去面對和回憶的自己一模一樣。
可是現在的自己,無聊、懶散、沒有活力、沒有追求、眼神呆滯... ...我突然一激靈,這真的是我嗎?還是那個豪言壯志的我嗎?
我甩甩頭,不去思考自己的選擇。還是痛痛快快地和許佳玩耍吧。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待會兒去哪里玩。可是我一點想法都沒有,曾經我可是最有主意的一個,他們都愿意聽我的意見。算了,還是把難題交給許佳吧。
打開門,沒有看見許佳的身影,我把房間找了個遍,也沒有看見許佳。“這死丫頭,又玩什么花樣呢?”我掏出手機撥通她的號碼,手機里傳來冷冷的女聲“你撥打的號碼已停機。”
“停機?不可能。”
再一次冷冷的女聲傳來。
我頹廢地坐在沙發上,慢慢地才發現,許佳的東西走都不見了,除了那盆水仙花和仙人球,其他所有的東西都不見了。
我依然每天上班下班,就像許佳從未出現在我的生命中一樣,只是偶爾我還是會看著水仙花和仙人球想著許佳帶我一起瘋狂地玩耍的日子。時間一長,我也開始懷疑許佳是不是真的來過。
我還在電腦面前發呆,倪華敲敲我的桌子說:“發什么呆了,這么入神?”
“沒有啊。”我陪著笑回答。
倪華把一個白色的信封丟在我桌上說:“你的信。”
“信?”我疑惑地問著。
親愛的:
?原諒我不辭而別,我不想看見離別的場景。所以,我只能在你上班的時候離開。
跟你在一起的日子我非常開心,真的。這份開心不止來源于你的陪伴,也來源于我扮演你的快活。你知道嗎?高一時,我第一個留意到的就是你,因為你的活潑和熱情,也因為你是第一個出現在何靖宇身邊的女生。看著你們爭吵,看著你們慢慢變得形影不離和默契十足,我真的有點嫉妒你,甚至是恨你。
我開始偷偷地觀察你,最開始是因為我想看清你的面目,但是慢慢地我發現了你漂亮的臉蛋下也有一顆善良的心,讓我越來越想跟你做朋友。你知道嗎?我一直都很喜歡何靖宇,從小學就一直喜歡著,但是我只要看著他就好了,可我就真的很想出現在你的生命里,想要認識你,想要陪著你。
那時的你陽光、開朗、積極向上、從來不委屈自己、從來不將就。你在我心里一直都是打不死的小強。我曾經一度很費解:你怎么會有那么充沛的精力來做好每一件事呢?你怎么會有那么多的真誠來對待你身邊的每一個人呢?
靖宇給我講了很多你們的事,我也越來越了解你,在你看不見的角落里。
于是我開始慢慢越來越像你,可是曾經的你卻不見了。這讓我突然沒了主心骨,我突然不知道自己該如何繼續扮演你了。
我和靖宇國慶節打算結婚,希望你能來參加。
一口氣讀完信,我冷漠的心突然有一絲的顫動。那個喜歡奔跑、敢作敢當、愛恨分明、為了夢想可以放棄一切的女孩在我眼前不停地哭泣著,為自己的自大驕傲,為自己的無能痛哭流涕。
我輕吸一口氣,不愿意再回味往事,倒在沙發上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夢里,我再一次夢見了何靖宇,雖然我之前很多次地夢見過他,但是之前的夢里他一直若隱若現,看不出表情。可是這一次我看清楚了他眼里的失望和嫌棄,我拼命想跟他解釋,可是他一個眼神就讓我張不開嘴。夢里的我哭了,哭得很傷心很傷心,直到我從夢中醒來后依然覺得心里難受。于是我又抽抽泣泣地哭了半天,直到沒有一絲力氣,我才又迷迷糊糊的睡去。
第二天,我破天荒地遲到了。部長把我叫到辦公室,面對一個三年來幾乎從不遲到從不請假的員工,他表現出了極大的溫柔和貼切的關懷。
“小何啊,如果身體不舒服的話,可以在家休息幾天。我們雖然是公務員,管理比較嚴,但還是身體要緊。”
在部長的關心下,我被請了兩天的假。走出辦公樓,我突然無所適從了。只得一個人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看著一輛公共汽車從旁邊駛過,我目瞪口呆。這個城市有公交車,而三年來我卻從未發現。鬼使神差地,我朝著公交車跑去。
習慣性地坐在最后一個椅子上,看周圍的人來來往往,上上下下。
“你喜歡坐公交車?”
“對啊,在車上你能看見人生百態呢?而且一路都是風景,會撫平你心里所有的毛躁。”
“真的嗎?”
“當然,不信你試試。”
于是男生和女生就經常相約著一起坐公交車,路上誰也不說話,只是一路車一路車地坐下去,到終點又換乘一輛。
“我喜歡大海里的魚,自由自在的。今天永遠不知道明天會有什么風浪,但是即使再大的風浪襲來,依然能堅強地活下來。”
“要么就變成一只鷹,在天空展翅飛翔,不需要別人的嫉妒和虛偽的稱贊。”
“或者當一個賣藝者,唱著歌,走在世界的每個角落,在世人的冷眼中高傲地昂起頭。”
回憶就像窗外的風一陣一陣地拍打著我的臉頰,眼淚卻像一個更年期婦女,絮絮叨叨不停息。
“最怕的就是那種一眼就能望到頭的路,安全平穩,卻沒有起伏,沒有挫折,沒有驚喜。”
我輕輕地閉上眼睛,心里的那個巨人正在一拳一拳地敲打著窗戶。它一遍一遍地問我:“真的就放棄自己了嗎?真的就一定要委屈自己嗎?真的就不能放過自己嗎?”
7年了,我已經迷失了7年。曾經有多驕傲,現在就有多自卑。可是,即便一切都是自己的錯,我也無法挽回了,我更不能讓自己再活成一個錯誤,這樣媽媽更不會原諒我的。
那個名叫眼淚的更年期婦女再一次找上了我。
發泄完之后,我知道自己該醒了,裝模作樣地睡了7年,該回到自己的世界了。
辭職。退房。賣掉家具。定機票。趕飛機。
兩手空空的我一人再次踏在A城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