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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場令太陽仆從們無比期待的列罪游街的前夜,大祭司安格瑪以勸誡之名召見了太陽領主不肖的養女夏塵。
?在長袍獄卒將消息通知給她時,雜種正悶悶不樂的吃著晚餐。
?重囚犯的三餐單調乏味,餐餐都是硬邦邦的椰餅搭配上一扎質地粗糙、味道濃重的樹果果汁,叫夏塵感覺自己今后再也不會碰椰子食品和樹果口味的飲料了。
?但聽聞大祭司要見她,夏塵的口中不由彌漫出另一種味道的椰子。
?那是童年時期乳白色軟糯椰子糕的味道。
?她的童年要追溯到二十年以前了。那時寸陰的大祭司還是一只和藹寡言的母雀,安格瑪剛剛位列一級教徒,而耶柯西還稚嫩得像個缺乏奶水的嬰兒,身著遮臉長袍的信徒也還稀少且善良。每逢周末大祭司都會派遣安格瑪和幾位心地良善的太陽信徒攜同慷慨的布施者來到孤兒陵看望身世可憐的孩子們,隨身的包裹里滿滿的都是帶給孩子們的禮物。他們到來時,孩子們就像是撒歡的小狗一樣上前哄搶,但最后卻人人有份。那時糖果和發卡對饑餓的孤兒是沒什么吸引力的,相反廉價的乳白色椰子糕是孩子們最心儀的禮物,那也是安格瑪最常帶來的。夏塵記得那味道很甜,每次吃完嘴邊都粘著一圈白糖,但長大后就再沒嘗過了。
?但最令夏塵印象深刻的是在孩子們咀嚼椰子糕時安格瑪所講述的傳奇故事。那多是些摻雜著牛奶與蜜糖的童話,發生在寸陰以外的西方大陸上,關乎玫瑰、長劍、勇者與惡龍。現在回想起來也許太過幼稚可笑,但在孤兒們缺乏關愛的童年里,就是安格瑪的這些單薄的童話故事教導著男孩的堅強勇敢和女孩的仁慈善良。西方大陸曼妙的圖景也就在那一篇篇甜蜜的童話里逐漸滲透到未來征塵者們的腦海中,最終滋生出了信念和理想。
?對于安格瑪,夏塵一直都是非常尊敬的。比起那個從未給予她任何幫助的神之父耶柯西,安格瑪則更像是她的父親。
?他是個良善的人,一直都是。若是他沒有承接神職,他應該會是個非常溫柔的丈夫和父親,但他卻放棄了平凡而美好的生活立誓侍神,成為了所有孤兒的慈父。從宗教低谷到五大洲扶持耶柯西崛起,瘋狂的宗教信徒們為信仰所做的荼毒惡事,安格瑪一件都沒做過。當然,身穿昔日教宗長袍的他也無力阻止,所以他才能被五大洲聯合組織以一位標桿型人物的形象留守至今,仍坐在耶柯西的腳邊,享受著望神火山口的第一縷溫熱。
?? “真慚愧啊!越是無能便越有人要將我擋在胸前為我佩戴勛章。他們為我授予了太多的東西,每一件東西都在續高我的地位,我站得越高便越受尊敬,而他們的每一聲尊敬都是我縱惡的無能證明”他常常在夜深時站在望神火山口處懺悔訴說,這時陪在他身邊的不是信徒和崇拜者,而是他滋養出的孤兒孩童們。夏塵一直身在其中,直到殘酷的賣海條款簽訂。
?此刻夏塵寧愿與十個卑劣無恥的小人對峙也不愿去面對善良而無奈的大祭司安格瑪。一想到他那張類似父親心痛女兒的悲傷面龐,夏塵的心就愈加的愧疚難安。
?但善意是躲不過去的。
?當夏塵被站得筆直的信徒帶到太陽領主塔的密室中時,大祭司安格瑪正在慢條斯理的卷煙。
?安格瑪是寸陰第六代祭司,歷代祭司皆由純血擔當,要求家族成分好,無造反史、族譜五代內沒有入獄史,最后由信徒投票選舉而出。妖精和人類輪流當選,這一代輪到了人類當值,安格瑪光榮上任,已是第十三個年頭了。他今年已經七十三歲高齡,頭發花白,稀松的胡須像饑瘦的山羊,層層皺褶的臉枯黃消瘦,丑陋的老人斑遍布在他示人的任何角落,下垂的眼睛渾濁無光,像祭壇上落了土的祈福寶珠。
?他的一生都臣服于太陽,卻患了一身陰郁的毛病。
?他嫻熟的卷起老式香煙抿在嘴里,多余的煙草和無處安放的煙漬掉落在他發黃的白色祭祀服上,同時也將他稀疏的胡須沾染上些許顏色。
?他老了。夏塵的舌下泛起一陣苦澀。雜種總是謹小慎微的不讓一絲光陰自手指的縫隙中白白溜走,但終也沒能勝得過時間。該變的,總會變的,管你是雜種還是神女呢!
?“我以為我們不會以這種身份相見的”安格瑪開了口,他的神色說不上是失望還是痛惜,卻讓夏塵透不過氣來。世上能夠撼動無恥雜種的人始終也沒幾個。“這次你像尋常一樣回來,帶著一身海洋的腥味和不屬于寸陰的禮物。你給我帶了煙草,給格林帶了世外的書籍和鋼筆,給孤兒陵的孩子們帶了面包和果醬,這都和尋常一樣啊!我以為你也會像往常一樣待上兩天就走,可那天晚上蜜莉兒卻哭著敲開了我的門說你同意披上神袍作為耶柯西的養女出席祭祀典禮為神之父親獻禮。聽聞這個消息我一夜都沒睡”
?? “你高興嗎?”夏塵問。
?安格瑪笑笑:“說不高興是假的,但說高興也不對。更多的是不安吧!你是我親眼看著長大的孩子,也許長大后的你和小時候不太一樣了,但總不會差太多。你并非以寬容作信條處事為生,所以我不相信你會做出那種事。但最終我還是心存僥幸地以為你原諒了這座島。到頭來還是我太過傲慢了,竟把你這個本就不該屬于小島的孩子同我們歸結為一類人”
?夏塵垂下了眼眸。她能忍受一切羞辱,但卻抵擋不住慈父心痛的責備。“我…沒想這樣的”
?? “我能知道為什么嗎?”安格瑪問。
?? “我只是一時沖動…”
?? “我指的是那天你允諾作為神之養女參加祭祀的事”他的目光依舊如慈父般溫柔:“你不是屬于小島的孩子,但成長和閱歷已經讓你擁有駕馭大海的本領,你又為什么要在小島上掀起波瀾呢?何況,你本知道島嶼人并不寬容”
?? “我只是想和它道個別。也許這次走了就不會再回來了”
?“你的來和去從來都掌握在你自己的手里”對于夏塵的辭別,安格瑪絲毫不感到意外,仿佛早有準備。“所以你想在這留下些值得紀念的東西?”
?? “雜種能留下什么呢?他們能夠被人記住的也只有血統和身份了。我只是想同它道個別”夏塵質否。
?? “連同蓓莎的份一起嗎?”
?雜種沉默了。
?安格瑪掐滅了煙,緩緩地吐出一口氣。
?“雖然已經過了二十多年,但我還記著你們小時候的模樣。一群骨瘦如柴的小家伙總是圍著我吵嚷著要聽故事,其中蓓莎的聲音最大,也總愛對我的杜撰提出質疑。那時起她就是你們的領袖了吧?她是個令人印象深刻的孩子,我記得她很愛笑,有一雙金色的漂亮眼睛和一頭金紅色的長發。她曾秘密般告訴我說她的頭發是由太陽領主耶柯西與黑夜之神帕米卡捷爾交織而成的晚霞的顏色,我問她見過晚霞嗎,她說見過。每天太陽升起時河水的倒影里都能看得見”安格瑪苦笑著牽扯了一下嘴角:“她還對我說過她無比熱愛這片土地,但那都已經是她小時候的事了,長大之后的她我已不敢妄自揣測了”
?“長大后和小時候確實不太一樣了,但總不會差得太多”夏塵開口:“蓓莎很執著,一直都是,直到她被挖出了眼睛還記掛著這”可這片令人心寒的土地和當年的人卻早已忘記了她。
?? “如果蓓莎還活著,你大概就會離這座島更近一些、也不會做出這樣的事了吧”安格瑪嘆息道。
?“也許吧。但那也只是因為蓓莎的人格魅力,而不是島嶼的體溫”雜種難得露出溫暖柔軟的笑容。“蓓莎是個非常勇敢堅強的人,像極了你為我們講述的故事中那位切割了大洋去奪回祖國領土的妖狼王后伍陵左蕭蕭,她的力量總是讓人們不由自主的忘記她是個女人,更是個雜種”但這兩種身份卻恍如陰影的跟了她一輩子,最終葬送了她的生命和理想。
?? “我希望你不要重蹈蓓莎的覆轍”安格瑪說:“對腐壞的島嶼示威并不能證明你的勇敢,還會讓天上之人傷心”
?夏塵苦澀地扯了扯嘴角。“我不會重蹈她的覆轍,因為我們本就不是一類人。不止是蓓莎,還有那些同樣勇敢的征塵者們”尤其是阿飛。夏塵心痛地想,那個最應該被緬懷卻因顧及我的感受而被人屢屢規避的黑豹夏繼飛,我最深愛的男人。
?酸澀漫出她的眼角,她不愿阻攔。她永遠都不必在安格瑪面前假裝堅強。“他們都是勇者,都扛得起責任和環境。他們時刻銘記著自己是大洲的血脈、是駕馭大海的勇士、是寸陰的征塵戰士,誓要改變小島的貧瘠與短淺,把寸陰人變回脫離大陸之前的、老人們口中的優秀種族。他們一直清楚自己為何離鄉又為何而戰,所以才能那樣勇敢無畏的戰勝一場場風暴和海嘯騎在海龍的觸角上一次次活著回來。而我只是個無知又怯懦的雜種罷了。我扛不起榮耀和理想,只能一次又一次的躲在勇者的裙擺下逃生。我無法說服自己相信血脈和傳說,我只知道我是個膽小又笨拙的女人,還是個被萬人唾棄了雜種。那時我可真羨慕他們啊,他們頭上的光輝那樣璀璨美麗已然蓋過了本身恥辱顏色的頭發和眼珠,仿佛雜種承接惡劣基因的定律從未在他們身上起過作用。直到他們一個個都死在了海洋的陰謀里。勇士的故鄉再未憶起過他們的光環和勇敢,甚至連征塵者的稱謂都被漸漸遺忘了。但怯懦的貓卻被奉為太陽領主的養女。這樣的我,該怎么重蹈他們的覆轍呢?”
?悲痛順著眼角在她的面龐上暈染開來。“這座島可真讓人傷心啊,我慶幸他們沒能活到今天看到這一切。至于展現勇氣的示威,我從未做過那樣的打算。我從未愛過這兒,又討它的恭敬做什么呢?祭禮是我沖動了,不過按寸陰人對雜種的態度來看,應該也會很快被忘卻吧”
?“教宗不會忘了你,信徒也時時惦記著你”安格瑪出言似警告。
?? “無所謂了”夏塵說:“比起祭祀典禮那天我厚顏無恥地為天上領主跳的那支舞,仆從們怎么惦念真的無所謂了。反正我又沒想死在這,他們會失落,也會為剔除眼中釘而歡欣”
?安格瑪望著這個自己一手帶大的孩子,嘆息道:“我曾像個不知廉恥的慈善家一樣期待著你能和寸陰淡然相離,最起碼別在最后一刻憎惡它,看來是我多慮了。孩子總會變得勇敢堅強,但雜種的敵人無處不在。明天的游行你要加倍小心,還有以后,都要小心”他望著煙蒂喃喃道:“孩子長大了還會有新的孩子,只是不知還要過多久島上才會再出現你們那樣的孩子了”
?? “現在還去孤兒陵嗎?”濃重的沉默中,夏塵輕聲問。
?? “偶爾還去。人老了,人也少了,有時候東西帶不了那么多了,孩子們又要失望。但這次不再講那些老掉牙的故事了”安格瑪看著她,歉意的笑笑:“我時常在想,如果當初我沒有給你們講述那些故事,今天你們是不是還都安然的活在這座島上,像平庸的每一代島嶼人一樣。剛才的談話已給了我答案,真是對不起,給了你們太多的故事,葬送了你們一生,而無能的我卻連施以援手都做不到”
?夏塵低垂了眼眸,眼皮溫順而柔軟。“請不要這么說,并不是世上的每一個雜種都有運氣擁有童年,而不會有人為擁有沾滿白糖的椰子糕的童年而悔恨。所以…”
?雜種站起身,走到大祭司身后緊緊抱住了他已年邁脆弱的身體。
?? “謝謝你把卑劣的雜種孕育成現在的我們,爸爸”
?列罪游街的儀式在凌晨五時便開始準備了。
?犯人將被獄卒帶到火山群西部的透池中洗去身上的污垢并更換統一的棉麻衣褲,并要飲下濾炭水保證身心的干凈透明才能在昏暗的白日里跟在火鼠山羊身后進行列罪游街。
?這是寸陰的老傳統了,在耶柯西還在吃奶的時候便已經存在,和世外的陪審制度有些相似。只不過陪審團的群眾不需要任職資格,而那擁擠在游罪街兩側的群眾里有百分之十是湊熱鬧的老人和娃娃,百分之二十是隨波逐流的傻子,百分之五十是拜倒在耶柯西腳趾下的狂熱信徒和神之傾向者,只有百分之二十的人是有頭腦和思維的智者,但他們聰明的頭腦絕不會用于為重罪犯人開脫上。
?夏塵一直認為列罪游街這種披著公正民主皮囊的私人法庭行徑實在無聊至極。那些搖旗吶喊的傻子也好,沉默不語的智者也罷,他們在簇擁于游罪街道之前便曉得了最終的罪名判處結果,卻還要興奮又辛苦的擠在黏膩的人群中假裝手握制裁和民主的尖刀,又有什么意義呢?倒不如干脆一點直接將民主宗教法庭私有化,省去了罪人們渴求自由與公正的妄想,也免去大家簇擁在窄小的街道旁為行使民主權力而流的一身臭汗。
?列罪游街的路線沒有被耶柯西的崛起改變太多。犯人在凌晨五時乘警車到透池沐浴更衣,上午七時準時從透池出發,每名犯人由兩名紅爪獄卒和兩名土著自衛隊員看守。游街隊伍先是北上去往油脂灣與百木森交叉處的森亭,然后由森亭西下,依次穿過百木森、牛乳鎮、孤兒陵、火山群、南冰板的列罪游道,最后在坐落于火山群東邊緣的太陽領主塔前磕頭謝罪便結束了游行。結束游行的犯人們將搭乘預備好的裝甲車偕同獄卒們返回紅爪監獄,而手持審判權的民眾們將聚在太陽領主塔下定奪犯人的罪行,而后由寸陰各榮譽權威代表表明立場,最終判決將由人心所向一方產生,由大祭司錘定,自治會議監督,依犯罪類別分別由鬼面人或治安警察來予以懲罰。
?今日列罪游街的不止夏塵一人,還有兩個深黃色頭發的少年和一個咖啡色頭發的男人。兩個少年生得相似,應該是兄弟,且都是激進的無神論者,隔著很遠夏塵都能聽見稚嫩的小子們大聲褻瀆神明的咒罵和信徒獄卒的踢打聲。而咖啡色頭發的男人則安靜得出奇,面對獄卒無禮的呵斥時也沒有過多的表情,在糟粕之中保持著過度的儒雅和冷靜。他的個子不算高,一百七十八公分,短鼻梁,圓而小的薄耳朵豎立在頭頂兩側,眼眸是夢幻般的琥珀色,眼仁較大,身形略微消瘦,看上去像一位溫文爾雅的年輕學者。但一道扭曲而寬大的疤痕卻驟然自他的左耳根越過高聳的鼻梁一直延伸到右嘴角,破壞了他溫雅的氣質,令他顯得有些可怖了。他應該是個溫順的小型體妖精,但卻生了一雙中型鹿妖般修長的手臂。而那雙手則更像是女子的手,指頭纖細,骨節分明。夏塵記得這雙手,它曾在寸陰最宏大的祭祀典禮上抽出了一支筆,在一個罪女的面龐上綻出了一朵花。
?真是奇怪的家伙啊,夏塵想,令一個曾贖罪過的鬼面人再次列罪游街,是島嶼的刑罰太寬容還是他還沒嘗夠勇敢的滋味呢?
?七時半,列罪游街的隨從人員已經全部到位,包括治安警察三十名、火鼠六只(攜帶訓鼠人六名)、白角山羊兩頭(攜帶山羊使者兩名)、開路人兩名、號角人三名以及每位犯人配備的兩名獄卒和兩名土著自衛隊員。
?游行列隊順序早已規劃好,那對無神論的兄弟緊貼火鼠和山羊的屁股,排在最前面,其次是咖發妖精,最后才是夏塵。夏塵琢磨著信徒們如此安排定然是想令她這個慢吞吞的尾巴被群眾的果皮砸的久一點,便情不自禁地想要發笑。
?咖發妖精對她的笑紋頗感詫異。“你不害怕嗎?”
?那聲音細膩柔滑,不像是一位成年男子發出的,反倒像是十五六歲的少年。“害怕啊”夏塵說:“但那無濟于事”
?他看了看她,隨后指了指自己的臉。“我臉上這道疤就是罪名遺留過的痕跡,大概一輩子都消不掉了,這種沖動的代價太沉重,女孩子是受不住的”
?這淡然的語氣是要將自己置身事外嗎?夏塵感到可笑又好奇。“這世上不止男人有資格把傷痕當作勇者勛章,雖然勇敢的代價有些沉重”
?咖發妖精沉默了。就在夏塵以為他會一直安靜到出行的前一秒時,他又突然轉過頭對她說:“游行的時候盡量低著頭,與警察走近些,被暴民們踩死可不是勇者的歸宿”
?“知道了”夏塵微笑著回應他的勸告:“昏暗人大人”
?列罪游街在八時準時開始。
?身著一襲白色長袍的兩名開路人將頭發盤到頭頂舉著黑曜石古燈在前開道,三名號角人呈三角隊形排開緊隨其后,火鼠和山羊處于隊伍中段,兩頭山羊攜帶其使者走在中間,訓鼠人頭頂銀盤火鼠環繞在其周圍。傳說在人類和妖精未能涉足島嶼時,火鼠和白角山羊才是寸陰的土著,其種族延續也最久。宗教入駐之后,為承接傳統,火鼠與白角山羊被奉為吉祥驅邪之獸,被允諾出沒于島嶼的各大場合,列罪游街定然不能缺席。火鼠山羊之后便是各位游街的罪犯了。罪犯們穿著指定的衣衫,赤著腳,每人由四名看守看管,最后一名罪犯的身后是七名治安警察組成的尾巴,以確保列罪游街的萬無一失。有些家底的犯人會差遣家屬賄賂治安警察。雖然隊伍由開路人帶頭,但行速可是由看似無用的治安警察把控的,速度越慢曝光在群眾視野中的犯人便越危險,據說十年前便有一位罪人因無法躲閃群眾拋擲物而被活活砸死在游行路上的案例,故治安警察的存在變得重要起來,收入也開始豐腴。
?“來了!來了!”
?剛剛走出透池的城墻,夏塵的雙耳便塞滿了喧囂與聒噪。積極的群眾已經簇擁在列罪游道兩側,熙熙攘攘的甚至蓋過了治安警察粗暴的吼叫。他們大清早就在此守候了,可能比犯人們還要更早的起床,夏塵想,也許每次游街最勞苦的就是這些熱忱的群眾了吧!
?群眾里中、青年居多,女人唇薄嗓門大,男人衣著不修邊幅。他們大都缺乏富足的生活條件,平日游蕩在工廠的邊緣以養老的姿態度過青春,碌碌無為的生命并不能為他們帶來羞恥與慚愧,相反,寸陰有任何的風吹草動他們都會群情激憤的第一個沖出來搖旗吶喊,仿佛自己從未缺失對生命的熱情。
?聒噪而憤慨的群眾也大都是耶柯西的奴仆。他們的衣衫在擁擠中變得褶皺不堪,但衣領處別著的太陽徽章卻總是肅穆明亮的,好似信徒們侍神的信念和決心。
?“小兔崽子!寸陰的敗類!打死他們!”群眾激動地吶喊著。
?“耶柯西萬歲!太陽萬歲!”信徒們忘我地叫喊著。
?椰殼、魚骨、羊糞、爛肉、果皮像春天的花絮一樣被拋砸過來落在犯人的身上,隨從的獄卒、土著自衛隊員和治安警察也不免被群眾的怒火所波及,變得煩躁暴虐了起來。
?“你們這群為掌權者舔腳趾的小丑!蠢貨!徒勞的拜祭你們英勇無比的太陽吧!這小島呵,最無能的也就是太陽了!”走在前面的無神論兄弟一直在用嘶吼回應群眾的果皮和咒罵,而那成效著實顯著,憤怒的群眾和果皮都被狂妄的深黃發色的兄弟吸引過去了,走在其身后沉默的咖發妖精和貓雜種的境遇便改善了些許。
?“殺了他們!殺了他們!”
?“叫他們永遠閉上嘴!耶柯西萬歲!”
?“為了太陽!”
?群眾的體力和怒氣尚在頂點,但愚蠢的兄弟卻還在稀少的警察搭建的小小通道中大放厥詞。被殃及太久之后,隨從的看守和警察也有些不耐煩了,有時甚至會故意露出縫隙讓神徒突破包圍去揍那兩個小子幾拳,好叫他們的舌頭安靜一些。
?夏塵除了舌頭安靜一些引人注目的程度并不次于無神論的兄弟。在蠻橫的兄弟挨到拳頭的滋味之后,群眾的憤怒點開始后移,咖發妖精和夏塵便遭了殃。
?最開始夏塵還能睜開眼睛看清前方的路,但很快她的臉便被爛果皮和羊糞砸的失去了方向。她抬手抹去臉上惡心的污物,卻被一只腳踹倒在地。她不敢停留馬上翻身爬起,卻驟然感到一絲溫熱正順著她的脖頸順流而下。她抬起頭,看到一個衣領上別著精致的太陽徽章的男人正將他稚嫩的娃娃舉在頭頂,娃娃不明所以的嬉笑著,腿中央的尿水淅淅瀝瀝的淋下來,濺濕了卑微的雜種。
?夏塵快速的喘息著,竟能在嘈雜的人群中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聲。
?我活到今日,就是為了在這承受屈辱嗎?
?她不自覺地將手伸出,欲掐住那小東西的脖子摔到地上砸斷他的脊梁骨,卻被一只冰涼的手抓住了手腕。那是一雙媲美女人的手,一雙能令罪女開花的手,此時正爆著青筋全力阻止她犯下錯誤。
?“走吧”夏塵抬起頭,看到被爛肉和糞便砸的同樣狼狽的咖發妖精正一臉淡漠的站在她面前,勸她咽下屈辱離開。
?夏塵冷漠的抽回了手,隨后便被粗暴的治安警察們擠回了正軌。
?從透池到太陽領主塔共四十八公里,分別在牛乳鎮、孤兒陵和火山群設有臨時休息區,規定是在十五個小時內走完全程,但列罪游街的隊伍到達孤兒陵和火山群交叉口時已消耗了十二個小時零四十分鐘。由于深黃色兄弟的口才和精力實在超乎想象,這次圍觀群眾的熱血也格外高漲,夏塵的視野自打挪出透池便朦朧不堪,也不知途中摔了多少跟頭幾次磕到了舌頭。她的雙腿已經沒有任何知覺了,短暫休息時她看到自己的腳板已經被黑心信徒故意丟過來的三角石子磨得血肉模糊,走出一步便在地上留上一枚紅色的腳印,這感覺差極了。但起碼她還有自信在血流干之前走完這一趟屈辱至極的旅途,而先前巧舌如簧的兄弟倆已然被群眾的怒火折磨得虛弱至極,甚至需要借助兩名獄卒的攙扶才能保持站立。
?真是難忘的一天啊!將整個頭頂暴露在冰涼刺骨的水管下,看著腥臭的污水順著發絲流走,夏塵氣憤地想,也許那個看慣了她趾高氣揚的武器商人也在人群中,說不定自己頭上哪個番茄或是爛果皮就是他丟過來的,這滋味真令人不爽!
?如果今后武器商人敢在她面前堂而皇之的提起今天的種種,她一定會用指甲撕爛他的舌頭。
?“起來!繼續走路!”
?治安警察一聲令下,疲乏狼狽的犯人們只得勉力搖晃著發顫的腿再次曝光在熱血沸騰的群眾當中。
?此時已經越過凌晨,但寸陰陸地上的太陽們還是將大地炙烤出紅彤彤的亮光。罪犯們將無比艱難的穿過火山群才能到達目的地——太陽領主塔。但他們也極有可能死在最后一站。寸陰火山群環繞著望神火山展開,游行街道與其交叉接壤,而望神火山幾乎就等于太陽宗教的日出圣地。要褻瀆神靈的罪犯橫穿圣地的難度不亞于裸身橫渡大海。
?出了休息區放眼望去,層層疊疊的長袍太陽信徒蓋過了群眾的風頭,宛如烈暴般洶涌震撼。游行隊伍才邁出休息區,洶涌的烈暴便按捺不住迎面撲了過來。瘋狂的信徒們在群眾的幫襯下將宛如一條毛蟲的游行隊伍從中間截斷,肅穆的長袍猶如一根根利刺扎進毛蟲逐漸渙散的身體當中,迫使其流血流淚。
?“為了耶柯西!為了太陽!”
?“殺了他們!”
?“住手!我們是警察!都給我住手!”
?“禽獸!你們這些太陽的奴隸…別!別動我弟弟!”
?游行隊伍的隨從人員慌張地逃竄著,無辜的火鼠被失控的人群踩在腳下,被丟棄的白角山羊則不知被誰的尖刀戳破了內臟,糞、血、尿流了一地。
?夏塵努力貼近身后由治安警察湊成的游行尾巴,但還是被無恥的信徒們的尖刀劃出了幾道深深的口子。在親身領教到治安警察的膽小無能后,她用一條沾滿鮮血的胳膊利落的奪走了一名信徒手中的短刀,并用它割斷了那名信徒的喉嚨。這種事對她來說得心應手,甚至還躍進了殺戮美學的范疇。在連續抹掉三名信徒的脖子之后,一團細瘦的綿軟突然撞進了她的懷中。
?那是一個稚嫩的小雜種,渾身被污物砸的狼狽不堪,但頭頂那細軟的頭發還依稀保留著原本的色彩——溫順的香茶色,同夏塵的銀灰一樣,都是恥辱的顏色。
?小家伙在無比劇烈的恐懼中抬起頭來,放大的瞳孔對上了夏塵那雙泛著血光的眸子。這時夏塵才發現,她的眸子和自己的一樣,都是無望的墨綠色。
?骯臟的發際間突然被一只細弱的小手插進了什么東西,隨后小家伙便蜷縮著身子自大人們的縫隙中擠走了。頭發上骯臟的滑膩將它沖刷下來落在夏塵的手里,她擦了三次眼睛才得以看清,那是一朵花,一朵被人群擠爛了的銀灰色三瓣無名花。
?那小家伙在祭祀典禮上接受了她的炸馬鈴薯,便趕在今日拼了命的用一朵花來報答她嗎?
?這荒謬的想法令夏塵幾乎克制不住的想要發笑,但處于漩渦之中的她暫時還無暇顧及這個。狂妄的信徒在完全失控的場面中完全就是一群啃噬人血肉的瘋狗,他們不僅毆打犯人,甚至還將明晃晃的刀刃指向了無辜的治安警察。暴動持續了十三分鐘,宗教的高層教職人員包括大祭司安格瑪、全數鬼面人、鎖鏈人及一級教徒團協同寸陰自治會議、地方領袖、土著自衛大隊、警察團體等全部從游行的終點趕過來控制局面,但最終還是被一聲槍響打亂了陣腳。
?“誰開的槍?”
?“狗屁警察你們眼瞎了嗎!敢對太陽的奴仆開槍?”
?“他們跟犯人是一伙的!”
?“不!不是警察開的槍!都別過來!”
?“殺了他們!為了太陽!”
?“為了太陽!”
?人群再次澎湃起來,高層神教人員和寸陰自治會議已經控制不住局面了,槍聲越來越多、越來越密集,警察無力自保,土著權威人士調解無效,最終,大祭司安格瑪和寸陰自治會議議長黑利利比決定屈身求助于五大洲聯合黨手下的聯合軍。
?聯合軍在夏塵被砍掉半個胳膊之前趕到了火山群。這是寸陰唯一的一支嚴格而威猛的正規軍,他們著裝整齊,行動有條不紊且效率極高。一隊負責保護活命的犯人和獄卒返回紅爪監獄,一隊負責穩定失控信徒和群眾的情緒,一隊負責以武力支撐治安警察的邊角。
?僅用了七分鐘,尖銳的聯合軍便平息了這場混亂。
?據統計,在這場持續了四十二分鐘的混亂中有四十七人死亡,九十六人受傷。死亡人士中有三十五名太陽信徒,其中之一是現任太陽鎖鏈人阿斯戈,死因是被子彈敲中脊髓。
?而從透池出發的四名罪犯在被塞進裝甲車時僅剩三名。深黃色頭發的哥哥被信徒們敲碎了腦殼,找到尸體時已經斷氣多時,他的弟弟則受傷昏迷,但保留了一絲氣息。
?夏塵登上裝甲車時小腿已經麻軟不堪,車內受傷獄卒的痛呼呻吟不斷,空氣中彌漫著腐爛和死亡的氣味。咖發妖精失去了右手的三根手指,但尚且還有直立的氣力,這令夏塵頗感意外。而夏塵的茍活顯然也讓咖發的妖精大吃一驚。但他們都太過疲乏,實在無暇去互相問候安慰了。
?夏塵蜷縮在車子的角落里。持刀搏斗的手臂不時傳來朦朧的酥麻感,連帶著被掀去腳底皮的痛感一起緩慢地傳送至大腦的痛覺中樞里。失血令她有些頭昏腦脹,但那并不能阻礙她的鼻子嗅到自己身上那股令人作嘔的羊糞和腐肉的氣息。
?她竟然真的同那些長袍奴仆們打了一架,而且還被揍成了這副樣子。如果被那個狡猾的死亡商人看到了全過程,她一定會被嘲笑到飲彈自殺的!
?夏塵悠悠地想著,將臟兮兮的腦袋靠在車板上。感受到車子發動的細微顛簸,她才想起那朵在混亂當中被她草草夾在上衣口袋里的小花——它已經被擠出了汁水,萎靡不堪了,甚至連僅有的三片花瓣都被碾個精光,徒剩下一根脆弱無比的莖管還躺在夏塵的手心里。
?最近收到的花可真多啊!
?她回想著那頭細軟可人的香茶色發絲和同她相差無幾的墨綠色眼眸,慢慢合上了眼睛。
?都說雜種淡漠不知感恩是么?
?她無意識地捏緊了掌心的殘骸。失去生命的莖管在腦海中慢慢伸展、扎根,細長的枝葉自飽滿的莖管中抽出,芳香的精華凝聚在一起形成花苞,最終綻開了一朵花。
?不是銀灰色的三瓣無名花,而是淺咖啡色花瓣的纖細淑女蘭。
?朦朧的芳香中,一個大膽而瘋狂的念頭驟然侵入了她的腦海,凝成了一枚花苞。
?疼痛與顛簸間,夏塵沉進了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