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分內容引自知乎用戶愚木在“讀史時,哪些故事使你動容”這一問題下的回答,因始終聯系不到作者,這里擅自引用,侵刪)
讀《三國志》的念頭正是因為偶爾在知乎上讀到上面這個問題的答案以后,感觸頗深,決心讀一遍《三國志》。另外一個引子,是馮唐在《活著活著就老了》里面也反復贊揚“前四史”(《史記》,《漢書》,《三國志》,《后漢書》)的牛逼,于是心想《漢書》《后漢書》恐怕還看不進去,《史記》的閱讀計劃又放在明年。《三國演義》少時早已讀過數遍,如今年過三十,那些金戈鐵馬,試問天下誰敵手的浪漫情懷消耗殆盡,也是時候該讀一讀《三國志》了。
等翻開《三國志》把序讀完,才知道進了個大坑,單《三國志》就有三十六萬多字,加上裴松之那三十二萬多字的批注,合起來將近七十萬字。雖然本人古文水平不是戰五渣 但是看上七十萬字下來,估計也不成人形。索性先讀一國,可是沒想到三國之志,《魏書》占了一大半,自付三十多萬字估計也讀不下來,就好比《三國演義》寫到秋風五丈原以后,連羅貫中都沒啥興致繼續往下寫。因此《魏書》里面也只讀了大半,所以,嚴格來說,這篇筆記,也只是讀了小半本之后的筆記罷了。
引子:很多年以后,當魏王曹操站在洛陽北部尉官署門口時,一定會想起很久以前他第一天走馬上任的那個下午。
年二十,舉孝廉為郎,除洛陽北部尉,遷頓丘令,征拜議郎。
東漢末年,天下崩潰的前夕,外戚宦官輪番登場,賣官鬻爵,民不聊生。世家大族擁兵自重,名士高人明哲保身。整個朝廷有一天算一天,山雨欲來風滿樓。
這一年,二十歲的曹操于洛陽上任,這個青年人與眾不同,相信自己是“治世之能臣”,相信自己可以依靠秉公執法,剛正不阿,挽狂瀾于既倒。于是,他上任第一天,就整頓手下的官吏,制造了五色大棒,遇見犯法的人,無論什么背景,通通法辦,連嚴朝中受寵大宦官的叔父犯法,曹操都沒有輕饒,一時間,曹操治下,風氣為之一新。
可是,秉公執法換來的是朝廷的一紙調令。然而,每到一地赴任,曹操都保持著當初他在洛陽北部尉的作風。
太祖至,咸皆舉免,小大震怖。
朝廷的當權者恨他,地方的惡勢力怕他,可是老百姓卻敬他愛他。
終于當權者震怒,一面威脅著要滅他的族,一面再次把他調離,給了他一個沒有實權的議郎官職,想讓他知難而退。
那個曾經在洛陽剛正不阿的北部尉,經過了幾年的宦海沉浮,知道這次如果再不知好歹,不但自己的抱負無法實現,還會隨時身首異處,于是他憤而辭官,回到家鄉。
筑室城外,春夏習讀書傳,秋冬戈獵,以自娛樂。
相比起復雜莫測的時局,那個年輕人還太嫩了。
龍可大可小,大可噴云吐霧,小可隱介藏形
成大事者,光有本事和抱負是不夠的,還需要天時。
黃巾大亂,讓曹操眼睜睜看著自己治理過的一片片土地,再次淪為人間地獄。
我想,一個理想主義者最大的打擊,莫過于看著自己曾經的理想幻滅,但是卻無能為力。
如果綱常禮教不可靠,如果國家法度不可靠,那匡扶漢室又該依靠什么呢?
手中的寶劍!
心中的火焰!
皇帝駕崩,諸侯反叛,太子即位,太后臨朝,天下大亂。
征太祖為典軍校尉
年輕的曹操再次出山,從此走上軍人道路,為朝廷東征西討,剿滅叛黨,大漢王朝,似乎中興可期。
馬作的盧飛快,弓作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身前生后名。
忘了說,此時此刻,他還有個好朋友任中軍校尉,這個日后將成為他一生中最大夢靨的“好朋友”,名字叫作袁紹。
眼看著政府軍攻勢如潮,各地叛亂和農民起義越來越難以支撐的時候。宮廷內部竟然出了大事,先是大將軍何進被宦官殺掉,他的好友袁紹又殺光了所有宦官。緊接著,被何進生前召進長安的董卓來了,皇帝太后被殺,袁紹遠走,曹操也被董卓追殺,回逃回家鄉,劉家天下,終究不可挽回。
這一次,已經是那個年輕人第二次棄官。
匡扶漢室,保國安民,在這個亂世,聽上去更像是一個玩笑。
該怎么辦?
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
回到家鄉的曹操,跟自己的兄弟一起毀家紓難,誓師討董卓。
太祖至陳留,散家財,合義兵,將以誅卓
各路諸侯也都來了,大家一起討伐董卓。可是這幫人要么膽怯,要么不想損失力量,沒有一個愿意打頭陣。曹操跳出來,第一個出兵攻打。不曾想,在現實面前,稚嫩的理想主義終究會頭破血流,董卓敢于輕談皇帝的廢立,手上終究是有兩把刷子。西涼軍隊如狼似虎,再加上盟友們一個個作壁上觀,曹軍慘敗。若不是曹洪讓馬給他,曹操只怕當時就已戰死沙場。
強敵越發囂張,戰友皮里陽秋,畏縮不前,子弟兵死傷殆盡,曹操終于明白,依靠眼前這幫人根本做不成什么事。漢室傾頹成這個樣子,那些漢室宗親在哪里?荊州的劉景升,益州的劉季玉連個屁都不敢放;四世三公,世受皇恩的袁紹袁術在忙著鞏固自己地盤,全然沒有半點忠君報國,安撫百姓的念頭。只有這個閹宦之后,還在堅持,他要靠自己的雙手,打出一片天地。只有自己變得強大,心中的理想才有可能實現。
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
從此走上武力的道路,再不回頭,用兵講理,用刀說話。東破黃巾,北戰匈奴,討伐陶謙,對峙呂布。老父親遇害,自己也曾受傷墜馬,然而克定禍亂的心終究不悔。
是歲,長安亂,天子東遷。
終于迎來了天子,終于迎來了朝廷的任命。手握三尺長劍,終于可以奉詔討賊。
以太祖為大將軍,封武平候。自天子西遷,朝廷日亂,至是宗廟社稷制度始立。
這一年,曹操四十一歲,年已不惑。
二十年過去了,那個剛正不阿的青年人已經變得圓滑老辣,歲月把他磨礪的越發強大。接下來的三年,征張繡,平呂布,長子,侄子戰死,愛將陣亡,為了國家,最新先流出來的竟然是曹家的血!緊接著兩年,張邈叛,魏種反,劉備逃,董承又密謀加害,曾經的戰友不相信他,共事的大臣想要害他,坐在寶座上的皇上猜忌他,后世都說曹操奸雄,做事心狠,可是不作奸雄,如何保得住身家性命?不作奸雄,如何鎮得住各路蠢蠢欲動的諸侯?更不要說要是沒有這個奸雄,漢朝國祚恐怕早已斷絕多日了。
把吳鉤看了,欄桿拍遍,無人會,登臨意
終于在滅掉袁術之后,北方大地上只剩下兩個強者,一個是曹操,一個是他曾經的好友,當年敢于當堂頂撞董卓的袁紹,袁本初。
終于還是走到了這一天,那些一起在洛陽鮮衣怒馬的日子,那些一起舉兵反抗董卓的歲月,都不必再提起。天無二日,這一次,注定有我沒你。
官渡,是兩個人命運的天王山,成王敗寇。兩邊都是百戰之師,兩邊都還未嘗敗績。一場被后世寫進無數史書的大戰開打,延津白馬,官渡烏巢,袁紹大敗,發病吐血,到了來年夏天,一代豪杰袁紹撒手人寰。
這一年曹操四十六歲,拔劍四顧,眼前的土地滿目瘡痍。
如果要我說,讀《三國志》與讀《三國演義》最大不同是什么?后者最常見的字眼是“某某被斬于馬下”,而前者最常見的字眼是“人相食”。后人熱衷于魏蜀吳三家那些個帝王將相,謀臣名將,奇謀詭詐,勇冠三軍,卻常常忽略了這些光鮮亮麗的背后是普通百姓的累累白骨。戰亂,天災,輪番上演,小時候會憧憬穿越回三國時期,要么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要么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年齡漸長才發現,活在一個平凡的時代又是怎么樣的一種幸運。四十六歲的曹操站在官渡袁軍大營門口的時候,心中是否也會有千年之后元朝詩人張養浩的那聲慨嘆?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又是一年的征戰,到建安七年的春天,曹操發出了這樣的一道命令:
吾起義兵,為天下除暴亂。舊土人民,死喪略盡,國中終日行,不見所識,使吾凄愴傷懷。其舉義兵已來,將士絕無后者,求其親戚以后之,授土田,官給耕牛,置學師以教之。為存者立廟,使祀其先人,魂而有靈,吾百年之后何恨哉!
又過了兩年,曹操蕩平了大半個北方,入主鄴城的那天,路過袁紹墓,曹操哭祭,厚待袁紹家人,并上奏請求免除冀州一年的租稅賦。心細如發的陳壽,在這里插了一段故事,說的是當年兩人起兵討董卓時的一段對話。
初,紹與公共起兵,紹問公曰“若事不輯,則方面何所可拒?”公曰“足下意以為何如?”紹曰:“吾南拒河,北阻燕,兼戎狄之眾,南向以爭天下,庶可以濟乎?”公曰:“吾任天下之智力,以道御之,無所不可。”
那個痛苦亡友的曹操,是不是也想到了當年兩人之間的這一幕?那個敢于在廟堂之上與董卓拔刀長揖而譽滿京華的袁本初。
建安十三年夏,因平定北方,曹操升任丞相,這一年,他已經五十四歲。
北方終于平定,天下可堪與之敵手的人只剩下東吳的孫仲謀和寄居于劉表帳下的劉玄德了。
時不我待,發兵南征,荊州降,劉備逃,就連遠在益州的劉璋,都遣兵給軍。一統天下,仿佛就在眼前。
可是,命運就像一個善變的女人,你永遠不知道下一刻她會給你看到哪一面。
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
赤壁兵敗,瘟疫橫行,終其一生,曹操都沒有邁過長江。
人,終究拗不過天。
建安十五年冬,作銅雀臺。
孤始舉孝廉,年少,自以本非巖穴知名之士,恐為海內人之所見凡愚,欲為一郡守,好作政教,以建立名譽,使世士明知之……后征為都尉,遷典軍校尉,意遂更欲為國家討賊立功,欲望封侯作征西將軍,然后題墓道言曰‘漢故征西將軍曹侯之墓’,此其志也……身為宰相,人臣之貴已極,意望已過矣。今孤言此,若為自大,欲人言盡,故無諱耳。設使國家無有孤,不知當幾人稱帝,幾人稱王……
讀史多年,常感到所謂的命運與初心,沒有一個像曹操這樣令人慨嘆。
位極人臣之后,有些事情就不是自己可以控制的了,你自己不想往上走一步,下面的兄弟也不干,你想解甲歸田,鑄劍為犁,恐怕第二天就會身首異處。有時候,沒有選擇或許才是最好的選擇。
翻遍《魏書》,那個離篡位只有一步之遙的曹操,從來沒有作過征西將軍。
十七年春正月,公還鄴。天子命公贊拜不名,入朝不趨,劍履上殿,如蕭何故事。
建安十八年,跟了自己二十多年的心腹謀士荀彧服毒自盡,同年,曹操晉封魏公。
建安二十一年,曹操進爵為魏王。第二年,曹丕為魏太子。
曾經屠龍的少年,終于自己變成了惡龍。
建安二十四年,曹操與劉備戰于漢中,與這位自己一生唯一看得上的人打了這輩子的最后一仗。這一戰,大將夏侯淵戰死,劉備奪去了整個漢中。曹操郁郁而返,一輩子戎馬生涯,生平最后一戰竟然完敗,或許也預示著什么?
噩耗一個接著一個,七月派愛將于禁增援曹仁,被關羽擊敗,于禁投降。九月,另一個心腹謀士鐘繇卷入一場謀反事件,被罷免。
將軍百戰身名裂,向河梁,回首萬里,故人長絕。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
冬十月,軍還洛陽。
裴松之在這個不起眼的地方寫下了《三國志·魏書一》的第111條注解。
王更修治北部尉廨,令過于舊。
洛陽北部尉,那正是曹操二十歲舉孝廉時上任的地方,一轉眼四十年過去了,昔日的伙伴,戰友,手下,甚至敵人,大多都已埋入黃土。剩下來的,也和自己一樣,都已風燭殘年,在那個兵荒馬亂的歲月,能夠活到六十多歲已經是一種奢望,實在不敢奢求上天給予更多了,可是山河依舊破損,漢室已無再興的理由,諷刺的是,最有可能埋葬漢室的人竟然就是他曹操自己!。如今,站在洛陽北部尉前的那個老人,面對這一生的戎馬,是否有過一絲懷疑?
很多年以后,當魏王曹操站在洛陽北部尉官署門口時,一定會想起很久以前他第一天走馬上任的那個下午。
建安二十五年庚子,王崩于洛陽,年六十六
后記:載于《三國志·魏書十九》
太祖征孫權,使植留守鄴,戒之曰吾昔為頓丘令,年二十三。想此時所行,無悔于今。今汝年亦二十三矣,可不勉與!
五十八歲的曹操看著面前這位才高八斗的曹植,深情的目光望過去,都是自己二十三歲時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