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鐵道旁的籃球場

八月初的烈日下,一個十三歲的男孩抱著一只橡皮籃球,穿過了火柴廠的宿舍區(qū),朝西邊的鐵道處走去。

赤日炎炎的中午,陽光炙烤著地面,宿舍大院里,幾乎看不見人。只有蟬在瘋狂的叫著。

“小路,去哪兒?”

梧桐樹下,一個抱孩子的大媽突然叫住了路波。

這個火柴廠的男伢似乎聾了一樣,不理會這個大人,只是回頭看了看她。

“怪卵!”看到少年不理她,這胖胖大媽有些不高興,她看著路波的背影,嘟噥道:“抱著個破球,要去打球嗎?這熱的天!”

“你才怪卵!”他用只有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回罵道。

1

路波的確要去打球,準確地說,是要去練球,練習“三步上籃”的技術。

火柴廠沒有籃球場讓他練習,而離家最近的籃球場是在隔壁的汽修廠,而那里的籃球場被汽修廠的街頭少年“肥膘”“雞哥”那伙人統(tǒng)治著。要在那里打球,幾乎是不可能的,要看他們的心情和人數。

路波頂著烈日,穿過了環(huán)城路,鉆過了涵洞,一路上,他沒遇見一個行人。他小心翼翼地讓自己盡可能地走在樹蔭下,免得自己被曬黑。

他不怕曬黑,他已經被曬黑了,只是不想被曬得太黑。他媽媽已經警告過他很多次了,“哈兒哦,曬這黑,別人還以為我虐待了你。”

他和她媽媽都不喜歡聽別人的閑話。

半個小時后,他走進了鐵道邊運輸公司的一個倉庫的空地上,那里有個孤獨的籃球架,可憐地還耷拉著個生銹的籃球圈。而另一個早不知去向,水泥地上的球場白線,也難尋痕跡。

水泥空地上空無一人,只有蟬聲。

路波看到籃球架很興奮,其實,他不是第一次來了,他來過好幾次,都是在無人的中午。他開始放下手里的水瓶和鑰匙,練習起籃球來。他唯一需要擔心的就是,不要讓球滾到草堆里去。鐵軌旁的野草長得很深,還有些小水糖積了臭味的廢水。

這里離鐵軌還是有一段距離的,球是滾不到鐵軌上去的。

練了十幾分鐘后,路波開始有了些感覺,技術也越來越熟練了,籃球倒是蹦到草叢里幾次。

當他又一次從草叢里把球撿出來的時候,他忽然看到籃球架下站了個干瘦的老頭。

“你在搞什么卵?”

路波眨巴眨巴眼睛,打量了下他,估計是剛才進來看到守門棚屋里的老人。

路波并沒害怕,他大聲說:“沒搞什么卵。”

“這大的太陽,你來這里打球?哈卵哦!”老頭說話有氣無力,像是

“你才哈卵!”路波回罵道。

據他所知,這塊很荒,只有這個老頭守著破舊的運輸公司的廢品倉庫,連蟊賊都不會來,只有野狗和流浪漢會路過。

這時,路波突然看清老頭背后,還有只黃毛的土狗。

“你講什么?”老頭大聲說。

路波不再敢說話,盯著狗,狗跟他主人似的,被曬得蔫頭蔫腦,強打精神也沒有兇相。

路波沒說話,下意識地抱緊了自己的橡皮籃球。

老頭被這個動作提醒了似的,一把伸手過來搶路波的球,“你搞什么卵?球要收繳了。”

路波大聲罵道,“莫搶我的球!”

這時,“嗚嗚”地駛過一輛貨車,叫聲嚇人,可是車速卻緩慢得像個老人,“哐茲~哐茲~”

老頭看搶不過路波的籃球,只得兇巴巴地說:“這里不準打球!”

“這里有籃球架,為什么不能打球?”

“打球打球,哈卵哦,吵到老子睡覺。”老頭指著他的鼻子,“中午,大人都要睡覺的,你曉得不曉得?”

“打球會吵到你睡覺?”路波不甘示弱地指著身后的鐵軌,“這火車不會吵到你睡覺?”

說著,又一輛火車駛過,路波只看見老人的嘴巴在動,卻聽不見他在說什么。

老頭突然笑了,指著身后的土狗,說: “以后,不準來這里打球,否則,小心毛毛對你不客氣。”

“毛毛?”路波一愣,“你的狗叫毛毛?”

“對,”老頭突然笑了,“它可是有狂犬病,咬了你,我可不負責。”

路波不怕老人,也不怕狗,可是他怕狂犬病。

很多年前,他的一個表哥就是被野狗咬了,之后狂犬病發(fā),死掉了。他媽媽從小就警告他,看見狗和貓,都不要去招惹。

路波惡狠狠地拍了一下籃球,撿起地上的水瓶和鑰匙串,走了。

這時,身后的土狗才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汪汪”地沖路波叫了兩聲。

“怪卵!哈卵!”路波一邊拍著皮球,往回走,一邊罵道。

2

傍晚的時候,路波又走出了家門,走向了隔壁的汽修廠,他想去試試運氣。

當看到汽修廠籃球架下雜七雜八地坐了好幾個赤膊少年的時候,路波掉頭就走。

“路波來打球咯?”一個叫“肥膘”的胖子說。

“莫喊他,他不會打。”另一個叫“雞哥”的瘦子少年譏笑道。

“他不會打?”肥膘故意怪叫,“那他手里抱個籃球?”

另一個戴眼鏡的少年說: “他三步上籃,會走步,像個鴨子。”

路波火了,“你上籃,才像個鴨子。”

“哎呀,你還不信?”

路波走了進去,來了個三步上籃,很幸運,球還進了。

“哎呀,沒走步啊!厲害啊。”雞哥大聲鼓勵道。

戴眼鏡的少年說: “你們沒看到,路波經常中午在倉庫那邊的球場練習。”

“哎呀,看不出啊!”一群男伢又陰陽怪氣地起哄了。

肥膘說: “那個球場有個怪卵老頭看著,還有只土狗,還能進去打球?”

“路波可能是那哈卵的親戚。怪卵的孫子。”

路波回罵道:“你才是那怪卵老頭的孫子。”

大家一愣,沒想到這小子敢回罵。

肥膘淡淡地說:“沒走步,但是上籃動作,還像個鴨子。”

大家又哈哈地笑了起來。

“你才鴨子,你們一群鴨子。”說完,路波抱著籃球,飛快得跑了。

3.

第二天中午,路波不能去練球了,因為天突然下了雨。

雨小了之后,路波沒有抱籃球,一個人出門了,還是朝鐵道邊的籃球場走去。

很快,他走到倉庫門口的時候,一只土狗朝他跑了過來,呆頭呆腦地看著他。

路波四下望了望,四周無人,他從褲兜里掏出一個塑料袋來,摸出了一個包子,遞給了土狗。

“毛毛?吃吧!”路波對土狗說。

土狗聞了聞,然后一口咬下包子,幾嚼就吞下了。

“吃吧!吃死你這個狗卵!”路波笑罵道。

土狗像是個接受賄賂的貪官一樣,搖搖頭,眼巴巴地看著路波。

路波朝土狗晃了晃包子,然后奮力地把肉包子扔向了不遠處的鐵道

土狗像是一支離弦的箭,朝鐵軌處沖了過去。

看著土狗走開后,路波也搖搖頭,走了。

忽然,身后,響起了“嗚嗚”的火車的叫聲。

4

“你去哪里打?”

路波說:“鐵路邊的籃球場。”

“那里野狗多咧,你不怕被狗咬。”

“不怕。”路波笑了笑,“野狗都被火車撞死了咧。”

之后的兩三天,路波每天中午都來鐵道邊的籃球場打球,可是再也沒見過那狗,而老頭也奇怪得跟著不見了。

路波練得很專注,走的時候,還特意繞到門口棚屋去看獨身老人,沒有看見人,只有一把鐵鎖鎖住了門。

第四天,路波抱著球,走的時候,終于看見老頭躺在床上。

老頭也看見了路波,只是他虛弱地像是老狗。

“你看見我的毛毛沒?”

“沒!”路波答得很干脆,確實那之后,路波沒見到土狗。

“是不是你把他打死了?”

“我打他干什么?我又不怕狗。”路波指了指不遠處的鐵軌,“說不定,它跑到鐵軌上,被火車撞死了。”

“亂講!毛毛從來不去鐵軌上,只有野狗才去鐵軌上。”

路波抱著球,不說話。

“我都找了好幾天了,一直沒看見它。”

路波突然有些可憐老人,他想了想,“我看到的話,一定告訴你。”說完,路波抱著球,走了。

5.

一周后的一個中午,路波獨自在球場上練球,他比一周前更加黝黑了,但他覺得自己像是只輕盈的飛鳥,可以凌波微步了,三步上籃他已經很熟練了。

這時,他看到一個大媽走了過來,看了看球場上的他,然后朝棚屋里走去。

球場上的路波稍微遲疑了下,很快,又繼續(xù)他的練習,只要沒有狗和“爛兒”,他就什么也不怕。

路波專注地練習了很久,甚至都沒有注意到120的車子開過來了,又開走了。

他抱著球和濕透的衣服,光著上身要走出球場的時候,他才注意到老頭棚屋門口停著一輛閃爍不停的警車,有些公安模樣的人在進進出出

“出什么事了?”

一個戴眼鏡的高個子公安看著抱著籃球,一臉黝黑的他,罵道:“哈卵,滾開!”

路波沒有生氣,他看到棚屋門口已經圍上了不少大人。慢慢地,他才聽到有人說,運輸公司守倉庫的李老頭死了,據說是自殺。

路波豎起了耳朵,聽到兩個大人在說話,一個說:“你怎么曉得是自殺?”

“你沒聽到公安說,桌上一瓶子安眠藥都吃光了?”

“一把年紀了,搞什么卵要自殺?”

“聽說,是他的狗被人毒死了,老頭想不開了。”

“不可能咯,人怎么會為了一只狗,自殺咯。哈卵哦!”

“也是,老頭本來就是個怪卵!”說著,又停頓了下,補了句,“也造孽咧。”

路波沒有再聽下去,抱著球,擠開人群,走了出去。他有些心神不寧,胡亂推開周圍的人,然后不留神踩了一個人的腳,那個女伢尖著嗓子,罵了起來,“搞什么卵,沒長眼睛啊,踩到腳了。”

路波還有些不好意思,剛想道歉,那女伢惡狠狠地看著路波和他懷里的籃球,嘴角掛著輕蔑地笑,“這熱的天,還打球,哈卵。”然后,不理會他,繼續(xù)往人群里鉆。

路波愣了一會,看著人群,過了一會兒,才往地上吐了口水,說,“一群哈卵!”

說完,路波又聽到了一聲巨大的火車鳴笛聲,由遠及近駛來一輛火車,人群中很多人不知所措地下意識抬頭看了看過路的火車。

路波倒是像是恢復了正常似的,他拍了兩下籃球,用力地抓起籃球,瀟灑地做了個三步上籃的動作,朝著夕陽,把球扔向了空中,仿佛那里有一個看不見的籃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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