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 ? ? ?第十四章
李大發:是我。小四川。
早些時候,我表姐回老家,我見到了表姐。她兒子國慶節要結婚了,時間過得快吧。我自己的女兒都長大了,去深圳打工去了。我還向表姐問起了你,她說你還是一個人過。我知道憑你的條件,很多女人都想和你在一起,你只是脾氣有些犟而已。
關于我這邊,也變化不小。孩子出去打工,孩子爸前年走了。婆家已經沒什么人了。這邊條件稍好了一些,已經修了出山的路,不像過去那樣出不來了。但蜀道難還是難走,又加上一場地震,山路震塌了些,和你們那邊沒法比。
我想國慶節之前去山東一趟,參加表姐兒子的婚禮,畢竟當年出來是投靠他們一家的。如果你愿意,我順便去看看你。
我給你準備點臘肉臘腸,你是喜歡吃肉的,那時候總是舍不得吃,給我吃了。記得你喜歡抽小金魚的煙,我給你帶著我們這邊的煙吧,現在生活條件好了,全國各地的煙在哪里也能買到,但是我帶過去的是我們當地煙廠出的。不過有了煙你也要少抽,那東西沒什么好。
你家還在原來的地方沒變吧?記得院子里有棵大梧桐樹。
不過我有點擔心你會關上門不見我。我大老遠來,一定要我進門喝口水,我不會給你添麻煩的。
等著我。
二姐把這封信放歸原處,冷笑一聲,然后,繼續她的統計工作。
她的本上記著:榆木箱子一個,掛鐘一個,相框一個…
統計完畢,走出里屋,二姐對大姐說:你還記得瞎子說的那句話嗎?
大姐問:瞎子說了很多瞎話,到底哪句啊?
二姐說:瞎子說咱家西南角陰氣很重。把老五的陽氣給壓住了,這個西南角我以為是咱家大門口,咱家大門口進進出出的人很多,不知道哪個筋就斜了。現在,我總算明白了:那個西南角指的是四川,四川就在咱家的西南方向,你知道吧?
大姐對四川在哪個方向一點都不知道,但是聽了二姐說出信的內容,才恍然大悟。
大姐問:不是說國慶節來嗎,怎么過去這么多天不見人?
二姐說:那個四川小耗子能有句實話嗎?上次不支聲就走了,這次說回來就當真事了?還不如瞎子扒句瞎話中聽。咱家老五估計是當真了,連那床新被子都舍不得蓋,給她留著,閻王爺來請,愣是不去,敢情是在等那小耗子啊。
大姐說:哦,這么長時間,想必坐著牛車來,也該來到了,估計又是騙人。
二姐說:就是來,咱也不歡迎!堅決掃地出門!
據說峨眉山的知了猴,生的嬌小玲瓏,具有神奇的上樹功能,總是在人們捉到之前就蛻變成知了。泰山的知了猴,生的碩大渾圓,憨憨傻傻,一如當地人的體態,總是慢吞吞的上樹,一不小心就被活捉,成為酒桌上的菜肴。
不同水土養育不同的知了猴。同樣三年地下吃土的寂寞,只為有朝一日一唱枝頭。
為了這一天,可能有些波折。
火車的汽笛聲在黎明前的夜里打了個飽嗝,然后逛吃逛吃停下,車門打開,一籠包子紛紛下車,然后擠上另一籠新包子。
包子們一個個從地下通道往出口而去,出口的電梯壞了,又從人行通道涌向前。
包子多了籠屜擠,人多的地方是一場災難。
一個瘦小的女人右肩扛著一個蛇皮袋子,左肩挎著一個黑色布包,一支紅梅花如滴血刺于布面。淹沒在人流里的她,如魚游動。
忽然人群里有人失聲喊:我的包,我的包。
女人回頭看時,一個男人連同他的包嘰里咕嚕滾下臺階,像滾落的皮球。皮球四仰八叉,他的包四分五裂。
女人已經快要游到通道上面,于是反身往下。在推推搡搡的罵聲中,女人突出重圍走下臺階,扔下自己的東西,去扶那個摔下去的男人。
皮球歸位,男人帶著哭腔說:我沒事,我的包。
不遠處散落的包里,露出餡料來:幾件衣服,一包點心,一個白色包袱。這個身形還算魁梧的男人一下子成了紙糊的,不知哪個零件被戳破窟窿,動彈不得,她于是幫男人去撿包里散落的東西。
誰知白包袱被哪只蹄子絆了下,一下子甩出去,露出豁口,幾根骨頭被拋出來。
女人愕然。這時候,男人爬起來,踉踉蹌蹌走過去,先把骨頭一根根撿起來,重新放回包袱來,再把其他東西一一放好。
然后,男人突然對著剛才散落骨頭的地方,跪下去,深深的磕了三個頭。
包的拉鏈已經完全斷掉,女人麻利的將兩個包帶子系在一起,暫時完璧歸趙。
這一波的人流過去,通道里暫時恢復安靜。男人倚在墻邊,像秋天衰敗的爬藤,努力支撐著向上的姿態。他說:妹子,多虧了遇見你。我拼了老命護著的東西還是沒護好。你剛才是不是看見了骨頭?實話說吧,那是我母親的骨頭,我這次回山東老家是讓父母親合墳。我三歲沒娘,我娘死在漢中,我長大后在漢中成家,父親帶著兩個妹妹回了山東,最后死在老家,我這次回去本想漂亮的完成任務,連安檢都騙過去了,沒想到在這里出了狀況。
女人在這個故事里暈頭轉向。她和這個從漢中上車的人坐在一起。這男人一屁股坐下去,坐成一根高粱,風都刮不動。一車東倒西歪的旅客里他看起來像到國務院開會的大員。起初倆人互不搭理,后來列車員來查票,這位國務院大員的坐姿變態的筆直,他一開口,口音里帶出一些煎餅卷大蔥的味道。列車員走后,男人的身體似乎放松了一些,同桌的女人試探著問他去哪里。得知他也是去山東的,就有一搭無一搭的聊了一些齊國和魯國的話題。沒想到一路同行的人,居然藏著這么深的秘密。怪不得別人把包放到車架上,而他一直放在腳下,連上廁所都挎著。當他挎著包去廁所的時候,走路似乎有點跛腳,高粱稈子不是天生筆直。
一路同行的,不僅是共同目的地的山東高粱,還有一個死了幾十年的老靈魂!
女人心里呼啦飛起一只鳥,驚了下。很快胃里也有一陣鳴叫。她提議山東高粱先買上倒車的票,然后一起吃個早飯。
她說著,才想起去找剛才放下的包。大包蛇皮袋子還在,紅梅花的小包不翼而飛。
又一波的人流涌來,將他倆吞沒。人潮退去,環顧四周,地下通道里已經人煙稀少,不遠處一個老人和衣睡在幾張破報紙上,身形縮成一團,遠遠看去像是死了。
誰拿了我的紅梅花?
她在地下通道里來回跑了兩圈。確定紅梅花的布包已經芳蹤難覓,她站在那里,沒有眼淚,神情呆滯。半天,她重復著:我的兩千塊錢!兩千塊!我賣了屯了兩年的稻谷。
紙糊的男人見狀扶著墻站起來,撐起鋼筋水泥的骨架,一個勁的自責:都怪我,要不是我的包擠下去,你的東西也不會少。要不是我離開放包的地方,別人也不敢拿。這樣吧,我兜里的錢還夠買一張回山東的火車票,我去給你買票,先回去再說。
女人無限沮喪的垂下頭,她是有點怪他!但,一個窮鬼對另一個窮鬼是吸不出血來的,她腦子預熱三秒鐘后,冷著臉說:算了!我就是回去了,身上一分錢也沒有,該辦的事一件也辦不了,不夠丟人的,還不如先在這里,看看怎么辦,天無絕人之路。
他們走出車站出口,晨曦綿延而來。有人追上來,仿佛復讀機說:兵馬俑華清池一天包車游,夫妻搭檔更便宜。兵馬俑華清池一天包車游,夫妻搭檔更便宜...
有人拿著一摞子地圖咋叫賣:最詳細的西安地圖,三塊一張。
城市還未醒來,西安火車站從未睡過。
兩人分道揚鑣。山東高粱一瘸一拐轉去售票大廳買去往山東的火車票,女人小碎步走出火車站,蛇皮袋子蓋住了她大半個身子。
西安火車站的鐘表指針日夜兼程,馬不停蹄走到六點。
環衛工人開始清掃每一條街道。九月底的西安像個艷麗的少婦,枝頭的葉子微微泛紅,國槐已有少許落葉。環衛工人的掃帚沙沙掃過,躺椅上睡覺的女人依然躺著,但是她醒著。
當車輛的喇叭聲交織在一起,躺椅上的女人起來。她背著她的蛇皮袋子,拐進附近一條叫朱雀巷的小巷子,遠遠地,人間煙火撲面而來。她走過了好幾家熱氣騰騰的鋪子,偷偷咽著口水。她感到了徹骨的冷。這些鋪子,有賣肉夾饃的,有賣包子的,有賣涼皮的,有賣biangbiang面的。最后,女人在一家門匾上寫著老五拉面館的門前停下來。老五這倆字,她看了半天。
老五面館門口有兩口大鍋,一口鍋是白湯,咕咚咕咚冒泡,白霧冉冉上升。另一鍋是紅湯,上面浮著紅汪汪的辣油,飄著青青的蒜苗段,紋絲不動。一個穿著骯臟白褂子的男人正在把面團像拉皮筋一樣來回抽拉,面條越來越細,細如發絲。
吃面的陸續落座,喊聲此起彼伏:老板,毛細!
老板,二細!
老板,九葉子!
老板抄起拉好的各種粗細不等的面,分別丟到長柄的鐵笊籬中,再抓一把脆生生的綠豆芽,沉到滾滾的白湯里,不慌不忙地抖幾下。老板的手勢很好看,手腕上下顛動,手臂卻不起伏,隔個幾分鐘,小手臂一揚,鐵笊籬在空中劃過一道小弧線,面穩穩地落在碗里,再兌上紅湯,愛吃辣的人,老板給你多加一勺辣油,這時候,老板娘過來,齊齊地端到桌上。
這個男人,是門匾上走下來的老五嗎?
店面客滿,女人在門外找了個空座坐下來,把蛇皮袋子放在腳下,學著當地人底氣十足的喊:老板,九葉子,多加辣子!
她猜想九葉子是寬面條。她明明提高了嗓門,但是聲音依舊不大,她高聲說了第二遍,老板娘才注意到這邊。
拉面半天才上來,一勺辣油飄在上面,筷子一攪,拉面和湯就喜氣洋洋結合了,紅艷艷一片。她心急如焚喝了一口湯,太燙,于是先來口面,軟的,韌的,帶著辣,喀嚓咯嚓有聲,辣氣從舌根往下,落到心里,化做暖暖的一團,然后慢慢地漾開。她試著小心地咪上一口湯,再小心地吞下,這會兒,暖流開始迅速蔓延,一浪接一浪,她周身都熱起來了,額頭上細密密的汗珠悄悄滲出來。她就這樣將拉面吃得很慢,幾乎是一根一根的吃,湯一小口一小口的喝下去,薄薄的幾片牛肉,是留到最后入口的。
一碗拉面熬過了早餐的三千繁華,老五面館的食客開始稀稀落落。女人喝了最后一滴拉面湯,如同一輛破車加足了油。
老板娘已經過來等著結賬,女人沒有急著從口袋里掏錢,而是對老板娘說:老板娘,你這里生意真好,看起來很忙。缺人手嗎?我可以洗碗拖地和面端盤子,都行。價錢你看著給,有住的地方更好。
說著,她把身份證拿出來。身份證和少許零錢,是放在身上的,所幸沒有被偷。否則,哪有在拉面館假裝呼風喚雨的底氣。
老板娘看端詳了身份證上的照片,又看了看她。女人穿著黑底藍花上衣,已經有些舊了,除了嘴巴微凸,人長得還算秀氣,只是人比身份證上看起來年紀大些。
老板娘問了一句:你是四川人?雅安?前一陣地震的那地方?
四川女人點了頭。
老板娘跑到拉面老板身邊,粗著嗓門叫著:老五…果然他就是老五。老五已經暫時閑下來,點了一根煙吧嗒吧嗒抽著。拉面館的兩位領導用地道的陜西話交換了意見,四川女人跟聽外語一樣。老板娘過來問:長期干還是短期干?
四川女人心底里盤算著,她要是有一千塊錢,回山東就能辦成事。現在,她身上的余額不足一百塊。她老實說:我干一個月,再長了我等不起。
老板娘說:你倒挺實在。本來我們是不雇短工的,這不國慶節了嗎,生意會比平時忙些。這樣吧,先試用三天,看看干活麻不麻利。這三天不管住不給錢,只管吃,三天試用期結束,管吃管住,一天三十塊錢,必須干夠一個月才能拿到工錢,你看如何?
身份證是窮人最后的通行證。
從此朱雀巷里的老五面館,多了一個忙碌的身影,四川女人很快如魚得水。只是魚有水底棲息,她沒地方住。
國慶節前夕的古都,秋日艷麗,夜晚天階涼如水。每天清晨,環衛工人看見一個嬌小的身體睡在躺椅上,渾身上下裹著一張薄毯。環衛工人想:誰家小孩子真可憐。不過可憐的人多了,都不知該怎么可憐了。
四川女人被環衛工人當成孩子可憐了三個早上。第四個早上,躺椅上換上一個蓬頭垢面的乞丐,環衛工人果然不再可憐他們,因為乞丐是這里的常客。
躺椅上的女人有了窩,店鋪打烊后,桌椅規整,上面鋪一層塑料布,然后是老板娘給的舊被褥,四川女人每晚鉆進了被窩,如同老鼠進了安全的洞穴,在揮之不去的拉面湯味的房間里,夢很香。
每天早上,她早起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按照昨晚老五配好的比例和面。老五的拉面館沒有和面機,以往都是老板娘親自動手,拉面好吃的秘訣之一就是不用機器用手和面。四川女人站在大面板前揉面,簡直是一只上躥下跳的小猴子,將大面團玩弄于股掌。似乎不過癮,干脆把大面團分成很多小塊,如同小猴子從樹上摘果子,果子們不但雨露均沾,還深度套牢。
卷簾門一拉,老五一張黑臉和老板娘一張紅臉齊齊張揚著。黑臉的老五一步跨進來換上干凈不少的白大褂,紅臉的老板娘手里總是拎著新買的香菜或蒜苗。老板娘吩咐道:小四川,端鍋!
老板娘搬著一口鍋四平八穩的出來,后面四川女人把另一口大鐵鍋舉過頭頂,大鐵鍋像華蓋,結結實實把女人的身體扣在里面。
等鍋里的水燒的滾開,熱氣咕嘟咕嘟冒出來,另一口鍋里紅油飄香,一天的生意算是開始了。
到了下午三四點鐘,一天中難得清靜的時刻。老板娘和老五于是在椅子上打個盹,有時候連呼嚕都打出來。正在和面的四川女人轉過身看了一眼,發現老板娘的呼嚕比老五聲音還大。她手下的面比早上要略微多些。因為晚飯對大多數匆忙的城里人來說,即使一碗面,也要吃出隆重綿長的儀式感來。
野草的種子撒在那里都能綠意盎然,多年苦日子練就了四川女人的隨遇而安。不過,住在店里最痛苦的是每晚的起夜。她的腸胃一直不太好,換個地方尤甚,這也是她多年身上不多長一兩肥肉的原因。公廁在巷子深處,一家青年旅社斜對面。第一晚從公廁出來,抬眼一看,青年旅社前赫然站著倆身穿盔甲的武士,巷子里路燈昏暗,武士拿著長矛瞪著血紅的眼睛,像隨時要沖過來,把逃跑的她押回去審判。四川女人被唬了一跳,再定睛一看,原來門口站著倆仿兵馬俑銅鑄武士。青年旅社很有創意的將燈泡放在武士的眼睛里,夜晚看起來,前衛的人贊創意,想象力差的人覺得太詭異。
此后再起夜,每每看見那倆秦人武士,倒生出幾分親切來,覺得他們簡直是黑夜的守護神。
在面館打工到十多天時,四川女人跟著老板娘去了附近的集市買牛肉,這意味著她進入老五面館的核心領導層。集市在城墻邊上,賣牛肉的攤位自成一體,看頭上戴的白帽子,想必是回人。回人看起來很兇,不像漢人那樣做生意兼著幾句玩笑話,玩笑話里偶爾摻點黃。但是老板娘顯然愿意買回人的牛肉,老板娘說:他們不摻雜使假,實在著。
集市上,戶縣的葡萄依舊紅的發紫,仿兵馬俑的陶器密密麻麻的擺著。肉蛋蔬菜瓜果小吃,次第犒賞過眼睛。再往前走,哈密瓜的攤主和一老太太吵成臉紅脖子粗的斗雞。二胡和秦腔飄蕩在紛雜市井里。貼著城墻根,圍著白布的老人露出被剃半邊頭發的腦袋,理發師的剃頭刀唰唰掃過,毛發像國槐的落葉紛紛。
西安是一口三教九流亂燉的鍋,她的人生里不止一次像子彈呼嘯著經過這口鍋,現在居然可以慢下來走進去,感受這熱辣的生活。眼前這城市里的市井畫面,她突然覺得很像山東的大集。
四川女人想起山東的大集來了。記起另一個老五給她扯過的花布,黑底藍花的條絨布,她做了褂子,因為瘦小,擔了很多布料,她把剩余的布料拿回來拼了一個枕頭皮。枕頭皮里填滿谷糠,這個枕頭每晚陪著老五入睡。十年前的褂子還穿在她身上,估計枕頭皮早就歸于塵土了吧?
面團拉成頭發絲,老五的手藝真好。國槐又落了很多的樹葉,旅游城市有很多的人來了又走了。老五的拉面館生意依舊紅火。眼見一個月快到了,發錢的日子也要來了。
老板娘從午后打盹的椅子上坐起來,說:你要是在這里待下去就好了,省了我和老五很多事。
四川女人說:我要回山東看我表姐去,表姐的兒子都結完婚了,我沒趕上婚禮,不過我給表姐打電話說過的。我回山東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辦,就是去見另一位親人。
老五抽了半根煙的功夫,老板娘把牛肉切了一大堆出來,紅色紋理的牛肉薄片散落在菜板上,煞是好看。四川女人已經把早上的碗全部洗出來,一摞一摞的空著水。
這時候,兩個大檐帽走進來,一胖一瘦。老五熄了煙,雙手往白大褂上擦了擦,畢恭畢敬問:來碗牛肉面?剛鹵熟的牛肉香著呢。
大檐帽沒答話,胖的問:你是老板,店里幾個人?
老五說:你看見了,三個人。
胖大檐帽說:把身份證拿出來。
老板娘不知道怎么回事,把三人身份證都拿出來,交給一個大檐帽。四川女人的身份證還壓在那里。
胖大檐帽挑出四川女人的身份證,像挑了根刺:你是外地的,有暫住證嗎?
做生意十幾年,第一次有人來查暫住證。老五兩口子雖然家在咸陽,但總歸是西安市人。這幾年和大檐帽們打交道,什么衛生證健康證,這次又來暫住證,麻煩了。
四川女人說:我有暫住證,沒帶在身上,改天給你們拿過來吧。
瘦大檐帽鄙視的說:改天?改哪天?猴年馬月啊,明天來檢查,沒有暫住證,準備好五千罰款。
這時候,胖大檐帽看見案板上的熟牛肉,順手捏了幾片掖進嘴里,邊嚼邊說:不錯不錯,明天來查暫住證,一塊兒吃拉面。免費啊。
卷簾門唰的拉上,一屋子打烊后的燈火。老板娘說:木亂很!本來舍不得你不走,這下你非走不可了。
四川女人心里的小算盤噼里啪啦打了一通:還差三天滿月,三天試用期不算錢,她理想中的九百塊錢肯定拿不到,加上手頭的零錢還湊不到一千塊。理想是個溜光水滑的瓢啊,一刀切開,都是現實的黑瓤子!沮喪一下子彌漫開了。
老五在抽完一支煙后發話了:么事么事!你在這里干活,一個人能頂過去我們雇的倆,就按一個月開工資吧,那三天試用期,也加上,湊個整一千,不差這點事。
四川女人說:西安人真是厚道,我遇到好人了。這樣吧,老板你把面堿配好,我今晚把面和出來,反正天氣越來越涼了,早點和面不怕發大了。我明天早上早起來把店里角角落落打掃一遍,趕在大檐帽到來前就走。
李大發院子里的老梧桐,枝頭還挑著稀稀落落的幾片葉子,枯萎著卷曲著,仿佛在等著冬天的發令槍響,齊刷刷落下,以光禿禿的姿態進入冬天。
這天,老梧桐樹下那只老態龍鐘的大笨狗,忽然一反常態的一蹦老高,鐵鏈子嘩啦啦作響,大笨狗只輕輕叫了幾聲,然后發出低低的吠聲,又向著門口的方向竄起來。
門口,站著一個身穿黑底藍花上衣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