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孩子,你從哪里來?夜黑如斯,在這街頭游蕩。
我從我的父親母親來,他們所建立的觀念和行為秩序。有一個“我想”在悄悄長大,有一個“自我”溜了出來。
我在青年時代,曾經有過一次離家出走的經歷。為的什么事情,現在已經記不清了,回憶起來只模糊感覺,站在某個位置,看到一片街燈。夜幕降臨以后,我回去了。我在青年時代出走,在青年時代回家。
昨天晚上,聽說你出走。我一時想起這一件久已忘記的事情,在思緒里,細細凝視了夜色中那條回家的路,突然覺知,原來我這一出走,大約走出了十多年。十多年以后,我才帶著一些我跑出來所尋到的東西,重回,那個貼滿海報的房間。
我想,我很早就完成了放下這一件事情,放下那一時的憤怒。但我現在,三十三歲,才明白,其實我出走不是為了憤怒,而是為了追尋。我沒有追尋過,也沒有追尋到自我,因為在當時以及其后漫長的時間里我都缺乏足夠的能力去發現一個重大的問題,并找到答案。
什么是構建自我的材料,價值標準和生成原則?
在我決絕地離開家庭,在我以為我掌握真理,無所不能的時候,我甚至連,想到這個問題的能力都沒有。
我從未在生活中見到沒有構成材料的生成物。即使是巴比倫的空中花園也需要支撐的巨柱和那些珍貴花木的種子。修建大明宮的人,耐心地等待從南方深山里運來的高大樹木。拉美西斯大帝,會親自挑選他的建筑物所需要的石料。舉凡在心中有偉大規制的人,沒有一個,會不重視材料。
什么是構成自我的材料?
你這樣離開,帶著十幾年的未成年人生活閱歷,剛剛結束二元一次方程組解法的校園學習,強烈到難以平復的“我此刻所想”,這些,夠了嗎?足夠高大,足夠堅硬,可以滿足你,對構建自我的規劃了嗎?
稷下道家教我們,心體要集聚精妙之氣,成為一個泉淵。精氣——在上為列星,在下為五谷——最精華,最純粹——你認為它指的是宇宙,人群中的什么?你認為我們應該花多少時間去集聚?
你想要追尋自我,我非常贊同,這是我們每一個人,一生的使命和禮物,但這樣一件神圣的事情,絕對不是在沖動中,不付出任何艱辛的學習和創造,一瞬間,憑憤怒的情緒和魯莽的行動完成的。嘗試著,攀爬到巍巍高山,精挑質地堅硬,穩定卓越的樹木;嘗試著,潛深到清澈淵泉,細拾色彩飽滿,高貴明快的礦石,用這些,與你本身所固有的耐心,從容,自信相調和,這才能為構建豐富,恢弘的你,準備質堅的材料。
這個世界,抬眼望去,都是現象和事件,但究竟什么,才是本質?一時舉足,四面八方皆有道路,但究竟哪里,才是方向?兒時,我們掀開每一塊石,搖動每一片葉,尋找某樣重要的東西,現在,你可愿意,在紛繁的生活和瑣碎的事件中,帶著虔誠之心,尋找意義。
我曾問一個青年:
你熱愛哲學嗎?
不,他說。
你熱愛文學嗎?
不。
你熱愛音樂嗎?
我會聽一些流行歌曲,也算不得很熱愛。
視覺藝術呢?
沒感覺。
你熱愛運動或勞動?
沒有。
那你一定是熱愛探索或創造?
創造什么?他茫然地問。
彼時他正在打網絡游戲,與屏幕面對面。他的下一件事情是去KTV和同學們聚會,慶祝生日。
可我的孩子,等你唱完了歌,喝完了酒,你用什么來證明,你的已在,現在和將在呢?
這個世界,有的東西,在永恒面前,風一吹,作塵沙散。但另有一些東西,與永恒相對,時間越流逝,它們越光彩。我們,沒有永恒的時光,在一瞬的映照下,很難分辨,什么是永恒?什么是朽壞?目力不及之處,親愛的你,能用本真的情感和可貴的理性分辨出真實和虛幻嗎?你能辨析出什么是美妙?什么是丑陋嗎?何為正確?何為謬誤?
不要草率地把你的熱情,精力和不可重來的一生隨意投擲,要一直嘗試回答這些問題,你的答案決定了你的種子播撒在何處。你來到這個世界,能不能得到,一塊會生長的土地。
更不要為了逃避,附和著說,人是萬物的尺度,沒有任何終極標準,只有主觀感受。在人類歷史的畫卷充分展開,一個人接一個人地站起來, 站在一起以后,你還在不敢相信,有一種聲音是妙樂,在人類的過去,現在和未來,回響無窮嗎?你還在不能夠看見,有一種方向是向上,在無數的個人人生里,感召不息嗎?
孩子,你現在還幼弱,身體和精神。但你如此幸運,擁有健康和時間。你須回來,回到父母身邊,成長,變得壯健。等有一天,你守而能權——有所執守而能權時,權理,權殊;哀而能強——面對人生的生老病死,失敗和失望而能強健;大而能返——積極有為,由小到大,而能忘“果名”,辭還“果名”,始終真誠地面對自己;你會突然發現你已經出走在人生路上了,而我們,在你身后,在家門口,含淚笑送,欣慰且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