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
江南四月,煙雨繞身。清明過后,路旁的花花草草都換了個樣,紅的綠的粉的黃的,各式各色的都爭相往外擠,迫不及待地探出頭來,好吐露出郁積了一個冬天的沉悶。三四月的天氣,最是多變,前一天還是陽光點點,下一周就是漫長的雨天。綿綿的雨天,總是讓人的眉頭打不開結,濕漉漉的天氣里,眼也潮濕,心也潮濕。
記得高考那年夏天也是多雨,徹頭徹尾的雨。記憶仿佛還能擰得出水,濕濕漉漉,順著傘延,一滴滴往下墜。不知道那水滴里頭是雨水還是汗水,抑或是,混含著淚水?
01
窗臺上的綠蘿已經長得很茂盛了,層層疊疊向上抽芽。
晚上九點半,下晚自習。走過拐角,越過婆娑的樹影,小小的窗框里透出明亮。我知道她在等我回家,然后問候我這一天,再等到十一點時,催促著我去睡覺。可不是所有時候事情都會按照原定的計劃進行,多數情況下打開房門時,她已經睡著了,鼻息微微。像個玩累了的小孩子,等不及洗漱清楚就已經呼呼大睡。高三這一年,她來陪我。她總說這一年過得很平靜簡單。出太陽的日子里,就把洗好的衣服拿到屋前空地上的晾衣桿上,看著陽光在一排排的晾架上翻飛。下雨的時候就待在小小的屋子里,看書燒飯侍弄花草。不用想著上班,只是靜靜等候著我的歸家。
我們都不喜歡叫他老師,都習慣叫他全名,或者是“老徐”,我們是他第一年帶班主任的學生。我還記得老徐教訓我們的樣子,站在講臺上,雙手撐著臺面,總是用極其嚴肅的表情講著已經說爛了的話。他總說,你們就不能長長記性嗎?寫出來是疑問句,說出來是感嘆句。老徐喜歡抽煙,辦公室里茶葉盒做的煙灰缸里塞滿了大大小小的煙頭,但他從不在我們面前抽。他很瘦,但他有個讀幼兒園的胖兒子。老徐總是向拿他高考的經驗來給我們講,無論是哪一科,都要插上兩嘴。想起來已經兩年沒見老徐了,聽說他現在帶的班成績很好,現在想起老徐,印象里總是他愁眉不展的樣子,恨鐵不成鋼地看著我們;想起每次考完試他都會來批評我們一頓,即便是考得還不錯;想起他總是對我說,對我很有信心。
學校的夜晚總是有最亮的星星,晚上的景致總是美的,比較白日,更多一分寂靜的安寧。六月初學校就停課了,不記得那幾天是怎樣過來的,忘記了是怎樣的心情,也不記得干了些什么。
記得的只有晚上,天黑之后,信步走在校園里,從南門走到北門,再從北門走到南門,晃晃悠悠也不記得轉了多少圈。那個時候校園里還熱鬧得很,即便是晚上天黑了,還有些許的人,有草叢里的蟲聲,操場上的球聲,想來或許說它寂靜也不夠準確。爸爸媽媽陪著我,慢慢地走,像這樣我們家三個人一起悠閑地散步得情景,在我記憶里大概也只有這幾天。我記得夜里的星很漂亮,遼遠深邃的夜幕上全是零零碎碎的閃爍,有陣陣的風,剛剛好。在這之后的這么多個夜晚里,我再也沒能見到這么多這么亮的星,也沒能見到,這樣美的景。我們一路走,時不時說一兩句的話,只可惜現在全然都不曾記得。想起來像是一部放慢了的默片,被我強行配上了喧嘩的背景音。大概這樣的夜晚是不會再重來了的。
02
若若說,她想去廈大,想去看晴朗的天蔥蘢的樹,想去看潔白的云和靜謐的街。她說話的時候看著天花板,眼睛亮亮的,我都能從里邊看到棕櫚樹和海灘的縮影。
我瞇著眼看著她,說,好呀。
那你呢,她問。
我說,我大概想去北京吧。十幾歲的年紀,未來就像一趟旅行,多簡單。
若若有一張精致的小臉,有一對好看的丹鳳眼。我知道她每天都很努力,清晨來得早,晚上走得晚,上課認真聽,下課也沒見她空著。但每次發下來的試卷,卻總不能讓人滿意。
我知道,她哭過很多次,頭埋得低低的,偷偷抹眼淚,小聲啜泣。抬起頭來的時候眼睛紅得像兔子。我看得很心疼,卻沒法幫她。我們每天早早來上學,晚上帶著夜色回去,到宿舍后,躲著宿管阿姨,在一盞小小的燈下繼續拼命書寫。只是想著把作業做完,再找幾道練習題,把不懂的知識點弄懂,沒有想更多,也沒空想更多。總是記得上政治課愛打瞌睡,到第三節課就會餓得咕咕叫,晚自習背書的時候還會天南海北地聊天,坐在窗邊被過路老師收走了好幾本雜志。食堂阿姨總是不給我想要的菜,二樓的炸雞窗口永遠都是長長的隊。
我們知道即將天南海北,卻沒有一個人愿意先說。
03
高考前一天晚上就下起了雨,來得又兇又急,嘩嘩啦啦,沒有停歇的征兆。
早晨在家吃過早飯,我沒有坐校車,爸爸把我送到了考場。一路上的景色沒有什么不同,過了兩個紅綠燈之后,會穿過一條開滿花的路。雨水順著車窗往下劃,劃花了路邊的樹和叢叢的花,我看不清車窗外的世界。到了考場之后,在藤蔓纏繞的走廊下找到了三三兩兩的同學,我不知道我說了些什么也不知道干了什么,好像還在車里看不清窗外。我在人群中看到老徐了,心里頭繃著的一根弦稍稍松了點。
我說我不緊張,真的,一點也不,有什么好緊張的,不就是去考個試嗎?
大家都在笑,臉上都掛著微笑,我估計也是吧。
我坐在考場里,三樓,座位臨近走廊。隔著深藍色的玻璃,我只看得見對面教學樓的陽臺和樓頂還有廣場上的半截旗桿,看不見樓下。
我知道,老徐和爸爸一定都在警戒線外面,打著傘,盯著這棟樓,等候著尖銳的鈴聲。
尾聲
蘇州的雨啊,淅淅瀝瀝,永遠沒有停的那一天。從前只知道,蘇州是課本上那個有著漂亮園林、鋪著青磚石瓦的城市,但我從沒想過會去,也從不想去。卻直到有一天,它變成我車票上的目的地。
17歲,我來到一個陌生的城市。盡管它溫柔地接納了一個異鄉的游子,卻仍無法使我釋懷。我以為,即便不是到心儀的學校,我也會到北方的一座城市,北京、吉林、或者蘭州,看山河壯闊、波濤驚岸,體會波瀾的天地和躍動的生命,卻從未想會來到杏花春雨的江南,才子佳人、煙鎖愁深。出發的那一天,失望與頹敗塞滿了行李箱,看著站臺一點點后退遠去,忽然間眼睛有點濕重,鼻頭有點酸,心里頭五味雜陳說不出什么味。
轉眼到如今,兩年了,再堅固的心也足以裂出一條縫隙。
生活在這里,才懂江南如何成為文人們永恒的夢境。即便是小橋流水、粉墻黛瓦、煙雨小巷都已被各種文學作品翻來覆去地贊美書寫,卻仍無法減損初見時的欣喜感動。我在日復一日的生活中已經逐漸習慣了這所城市,漸漸了解了它的從容優雅,它的高傲溫柔,熟悉它,并且喜接納它;我也在日復一日的生活中學會了與自己和解,不再將自己裹縛在昨日的牢籠里,開始學著坦然地接受生活。生活在人間天堂的蘇州卻還自怨自艾,這似乎說不通。這是一座有溫度的城市,每一座橋都有它的名字,每一處景都有它的故事,生活在這里的人們一言一行中都透露出這所城市給予的沉穩凝重,泰然自若。
七百多個日日夜夜,我在恍惚中逐漸明白,高考,帶給我的遠不僅是一張遠行的車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