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藤
藤藤六歲了,藤爸總覺得她好小一只,一不留神就發現不了她。加班到晚上九點,屋子里一片漆黑。按開燈,小小的人躲在燈光照不到的陰影里,像一只受驚嚇的小鹿,只能看到水汪汪的大眼睛,小身子和夜色融為一體。
“噓~”藤爸把外套掛在衣架上,順勢蹲下來,拉著藤藤的手問,“媽媽呢?妹妹呢?”
留著小丸子發型的小姑娘,有樣學樣地把食指豎在嘴邊上“噓——”,門牙掉了一顆,還有掉漏風,口水噴到爸爸臉上。“媽媽和妹妹睡了——”晃著小身子去廚房,水池里泡著一摞晚飯用過的餐具,藤藤的袖子全都濕了。
藤爸站起來的時候,腦袋有幾十秒鐘的眩暈,眼前一片黑暗。他不知道自己是累的還是氣的,手掌用力扶住餐桌才勉強保持住平衡。他想大概是氣得,因為他特別想踹開緊閉的臥室門,把摟著藤妹的妻子一把抓起來,問問她到底是怎么當媽媽的。但他克制住了,按在桌角上的手青筋暴起,又恢復了平靜。
他笑著站起身來,走到廚房,“藤藤,碗刷得真棒,爸爸都刷不好,你來教爸爸好不好?”藤藤踩著小板凳,用力地墊著腳才夠到洗碗池子,回過頭來,露出比太陽還要燦爛的笑容,“爸爸,我好厲害的,我還會洗衣服呢!”
那一抹明媚的笑容恍惚了藤爸的眼睛,如果是更深邃一點的眼,更立體一點的鼻,更鮮艷一點的唇,藤爸剎那間以為自己看到了藤媽。不是此時此刻躺在床上摟著親生女兒酣眠的女人,而是藤藤的親媽。
藤爸和藤媽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鄰居,藤媽從小就長得好看,身后總是跟著一批小男孩小女孩。長大了更是美得就像散著芬芳的鮮花,一不留神香氣就被人聞見了,藏都藏不住。藤爸那時候還不是藤爸,只是N個男青年中的一個,藤媽也不還不是藤媽,是獨一無二的巷花。
藤爸十分有危機感,穿著白襯衫推著自行車走過藤媽家門口,短短三秒鐘,手心汗津津的,握不住車把,好幾次差點絆個大跟頭。藤媽是個文藝少女,夏天早上一定穿著碎花裙在門口栽花種草,澆水除蟲的。米白色的塑料涼鞋也不怕沾水,藤媽就牽著軟皮水管子挨個澆花,裙擺浸得濕濕的,貼在細長的小腿上,腳全都濕了。她一點都不在意,認真得像是在挑錯別字。額前散開的幾縷頭發總是不肯乖順地待在耳后,一次又一次蹦到眼前,藤媽就順手用濕淋淋的手往后一撥。又掉出來,再撥,看得藤爸心里特別癢,恨不得替她撥著頭發,又恨不得化作她的頭發。
再后來,藤媽就穿著半身碎花長裙出現在藤爸的自行車上,白襯衫兜著滿滿的風,碎花裙迎風飄揚,間或一只白皙的手捋捋擋住眼睛的頭發。情人間的細聲碎語就像枝繁葉茂的樹下灑下來的斑駁的陽光,說不出的好聽,好看,好美。
藤爸的白襯衫,藤媽的碎花裙,就像鑲邊的相框,環抱著照片里笑得歲月靜好的一家三口。藤媽穿著獨一無二的紅嫁衣,隔著一扇動起來吱扭扭響的木門,門外是她天作之合的良人。藤爸的手扣住門環又放下,總是下不定主意敲響門,門里是他夢寐以求的璧人。
人說,之所以紅顏薄命在于沒人在乎丑人活了多久。藤爸在很久很久以后才知道,岳父母隱藏了藤媽生病的事情。藤爸抱著藤媽哭得昏天暗地,不停地問,為什么結婚之前不說,說了他就死心塌地地娶她。不說,他覺得被人欺騙了。
藤媽也不知道為什么,因為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生病了。結婚以后,她的時光依舊都停留在少女時代,穿著碎花裙子,踩著水花澆花,每天早上有個推著自行車的年輕人路過,那是她兩小無猜的竹馬。藤爸寵她寵得天上有地上無的,除了花草,十指不沾陽春水,連飯都不必做。藤爸樂意寵,也樂意做所有的家務,樂意看著藤媽在院子里擺弄一眾的花花草草。
可就是這么兩廂情愿的愛情,終究遇到了考驗,生與死的區別,陰與陽的隔絕。
藤媽走的時候,藤藤才四歲,一個見證了兩人幸福的女人自告奮勇地說,我來照顧藤藤吧。這是個小氣的女人,連拜年都只帶著藤妹,一干親戚傻了眼,這壓歲錢怎么給?給一個還是給兩個?不好做人啊。索性大家就都不給,藤妹撇著小嘴要紅包,大人們也都嘻嘻哈哈假裝沒聽見。
女人回家后摔了包包,“都是些什么親戚啊,連小孩子都糊弄!”藤爸皺著眉頭,嘴張開了又閉上,還是沒說話。他累得很,躺在床上,枕著雙手,眉頭不曾展開。
他想起了藤媽,藤媽給藤藤穿著親手縫制的親子裝,一條大裙子,一條小裙子,他有一條同色的大褲衩。棉麻的布料透氣又吸水,藤藤一個大夏天身上都不長痱子。夏天的早晨,藤媽和藤藤拿著軟皮的水管子打水仗,誰也不讓誰,渾身濕的透透的。整個院子發了洪災,一大一小兩個姑娘站在臺階下,聽藤爸訓導。藤爸狠不下心,訓大的,大的眨巴眨巴眼睛透著狡黠;訓小的,小的忽閃忽閃眼睛透著機靈。最后藤爸哭笑不得地收拾院子,扶起花草,栓起小狗,關起小貓。好端端一個休息日,全是體力活。可看著藤媽一下一下給他搓著剛剛換下來的臟衣服,藤爸又覺得一切都是心甘情愿的。
藤藤睡在了樹下的搖床上,知了嗷嗷叫,小貓跐溜爬到樹上悄么聲地逮住一只,獻寶似的放在藤藤枕頭上。待藤藤醒來,被半死不活地蠕動物嚇得號啕大哭,護主心切的小狗子又把小咪子給追上了樹。
一晃時間過得好快,藤藤都六歲了,會洗衣服會刷碗,六歲的小姑娘會做很多連她媽媽在二十六歲都不會做的事情。藤爸想到這里,格外難過,藤媽被他寵到26歲。可藤藤才六歲,就沒人喜歡了。在奶奶家從四歲長到六歲,除了上學,周末還是去奶奶家。
當年藤爸再婚,奶奶給了二百萬買房子,那個女人花了六十萬買了個一室一廳才五十平的房。再要錢換房,奶奶說沒錢。奶奶想,藤藤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我得給她留點錢。
“爸爸,你學會刷碗了嗎?”藤藤在水龍頭下沖著滿是洗潔精泡沫的小手。
藤爸說,我學會了,謝謝藤藤。
聽來的一個故事,心疼藤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