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注定被拋棄,不是預(yù)謀,也不是偶然。是他早就隱約窺見的宿命。
直到站到鏡子前,黃忽的腦子還是一片渾濁。
他轉(zhuǎn)動了幾下眼球,鏡子里的人臉色蠟黃,眼神呆滯,即使沒有做任何表情眉心也有著明顯的紋路。他瞇了瞇眼,清楚地看到臉上無聊的毛孔。
他不帶任何其他念頭地,純粹地,看清這張臉。
右邊臉頰,泛著青黑的眼袋下方,有一顆紅色的痘。極小,極紅。
整日宅在屋里,作息顛倒,油膩外賣,倒也難怪,反正不痛不癢。
但礙眼。
對于黃忽來說,一切毫無征兆出現(xiàn)的東西都礙眼,尤其是還無法預(yù)測何時會消失的東西。他習(xí)慣了所有東西都在預(yù)料中,喜歡一切事情都在計劃里。
唯有一件事情他無法避免——他的出生本就是一個意外。母親還是高中生的時候就懷上他。懷孕,退學(xué),生下他,一切事情的發(fā)生都是忽如其來的。孩子是她生的,名字是她取的。至于孩子的父親,她沒有透漏過任何消息。
更忽然地是作為他父親的那個人,在十八年后,出現(xiàn)了。
黃忽的臉上勾起一個有些諷刺的笑,他垂著眼,嘴角往左邊上提,右側(cè)肌肉像已被風(fēng)干紋絲不動,形成一個一點兒也不愉快的表情。接著他眼球向上轉(zhuǎn)動,看到鏡子里的臉——真是像啊。
難怪母親在他出生之前就背井離鄉(xiāng)逃到這個干燥的內(nèi)陸城市。他原本猜測是母親的家人無法容忍她給家庭帶來的恥辱所以將她趕出。現(xiàn)在看來,她偶爾的慌張,在人多的場合時如同驚弓之鳥一般怕被曾認識過的人認出來,她甚至從來不向黃忽提起她的家人。也許他們還在找她也說不定。
以上關(guān)于她過去的一切,黃忽全憑猜測。
她只字未提。
他只是看過她那已經(jīng)過期了的身份證,于是推算出她生下他時才十六七歲,高中生的年紀。
他又從她的談吐和種種舉動猜測到她是讀了書的,她家境也不壞,或許在她們那里算得上佼佼。
因她時至今日,仍保持著少女的天真。
從小經(jīng)歷過貧苦生活的孩子幾乎沒有可能擁有這種有一些浪漫意味的天真。
黃忽就沒有。
但她有,并且經(jīng)歷了這十八年來有時算得上窘迫艱難的生活,她仍保有。
他們相依為命的十八年,他親眼見證了她的生活多么的不易,不得不承認盡管也許曾嬌生慣養(yǎng),她仍堅強到足以被佩服的程度。他們不太富裕,但不至于流露街頭。甚至關(guān)于他的身份,他也未曾遇到過太大的阻礙,一路暢通地上著學(xué)。他很清楚她付出很多,這曾是他無法嫌惡她的最大原因。
她干過最臟最累的活,渾身混合著汗味和餿味,原本是別人身上的味道,但附著到她的身上,也成了她的味道。
她穿過最粗糙土氣的衣服,氣味濃重的劣質(zhì)鞋油根本無法掩蓋她的鞋面上已經(jīng)掉了一半的漆,但她仍愛穿皮鞋,平跟的,低跟的,中跟的,黃忽猜她從小到大沒有穿過布鞋。
他觀察,然后猜測,卻從不求證。一切關(guān)于她,他沒有任何期待,全憑她的塑造去理解。
他還記得她有一條白色的百褶紗裙,總放在衣柜最底下,小時候有一次見她穿過。紗裙很柔軟,有好幾層,顯得蓬蓬松松的,即使曾被壓在最底下那么久也沒有坍塌發(fā)皺。他狀若無意地觸碰到她的裙擺,像是抓到一朵巨大的棉花糖。他的心砰砰直跳,但又很快地松開手,她很少抱他,這樣的接觸讓他第一次體會到什么是尷尬。
但它后來成了一床拼補而成的蚊帳。
黃忽小時候,他們只有一個房間,一塊花布隔開,里頭放床,外頭是柜子和一張小桌板。
她輕輕搖著蒲扇,花露水的味道混合著她身上的香味隨之蔓延,但很快越來越淡,因她已慢慢睡著。而黃忽總是盯著花布斑斕的圖案,瓦燈昏黃的光透過來。他猜她怕黑,所以她整夜的開著燈,但她大概不知道黃忽在這方面很敏感,稍微有一絲光就很難睡著。
有好幾次他睜著眼睛,直到眼睛發(fā)疼,直到聽見一聲兩聲鳥叫,接著他就會開始莫名的焦躁,有一股惡劣而陰暗的情緒裹成一團沖撞著他的胸口,他想,起床之后他一定要去殺了那鳥,他暗暗發(fā)誓,管它小鳥大鳥,他都要把它抓著,捏在手心里。這么想著,又慢慢快意起來,心情像漂浮了起來一樣。鳥叫聲漸漸密集起來的時候,他終于能夠睡著了。
直至多年以后的今日,他仍記得那種心情的過程,從焦灼到輕松,妙不可言的變化。
有的時候,尤其是夏天,甚至在鳥叫聲出現(xiàn)之前,就有微微的日光,窗外是青灰色的干凈的天,屋內(nèi)昏黃更加暗淡,黃忽靈巧地翻個身,看見她恬靜的睡顏,眼皮也是天真的那種薄薄的、泛紅的模樣。他下床關(guān)掉那盞昏黃的瓦燈,躺回床上平靜的睡著。
第二天,她發(fā)現(xiàn)了她白皙的臉上會有艷紅艷紅的蚊子包,像是盛開的桃色小花,一朵一朵。于是她氣惱極了,剪了那條裙子做了蚊帳。
他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她那時的表情,就連他都心疼那條美麗的紗裙,她卻已經(jīng)滿不在乎。
她只是站到窗邊,手持一個集市上買來的紅色塑料鏡子,一遍又一遍地打量、撫摸那突兀的蚊子包。
難道蚊子包能被摸平?黃忽坐在床邊,看著窗邊。一會兒看她,一會兒尋樹上的鳥。
明明是可愛的小東西。
他竟仍記得當時情形。
黃忽懷疑自己臉上那個痘其實是個蚊子包。但很快的他推翻這個猜測。這個痘極小,邊緣清晰,蚊子包則模糊得多。
并且極紅。
他考慮到他的皮膚并沒有繼承她的白皙。甚至不如那個男人。他也很白皙。他們白皙得令人討厭。白皙得有點蠢。
黃忽再一次看到自己蠟黃的臉,就連黑眼圈的界限都是模糊的,仿佛整張臉都蔓延著暗沉。
因這狹窄老舊的房子里光亮總是暗沉的緣故,這張臉更顯陰沉灰敗。
中考后的暑假,他們終于換了房子。是個老舊居民區(qū)的二手房,算不上好,但比之前的房間強上許多。
他們搬入新房子的不久,他聽見她說,“這是最后一次。”
他不知道她在對誰說話,于是從洗手間里探出頭。女人在玄關(guān)擦口紅,門打開的一瞬間,他看見那個男人的臉,然后他們一起離開。
高中錄取通知書下來的那天,晚餐是一葷一素一湯,黃忽胃口極好,她有些發(fā)笑。“欸,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學(xué)校了。”
黃忽沒怎么在意。
直到開學(xué)那天他們真的同路去了學(xué)校。
在開學(xué)典禮上,校長在講臺上致辭,他只感受到一種所有希望和未來被冰水澆滅的感覺。
坐在他后面的同班同學(xué)嘰嘰喳喳地講小話,“啊,我們班主任是校長的老婆你知道嗎……”
他記得那個男人的臉。
一切都變了,也可能沒變。
她在他的高中有了一個小賣部。賣汽水,賣零食,也賣一些女生喜歡的裝飾品。賺的錢不少,他們的生活又改善了些。
黃忽一步也未踏入過那里,很少人知道他們的關(guān)系。
他們在學(xué)校里幾乎沒見過面,卻以其他的方式感知著對方。
黃忽在最好的班,有成績最好的學(xué)生,家境最好的學(xué)生,表現(xiàn)最好的學(xué)生,他沉默寡言,成績不上不下,不惹事也不出風(fēng)頭,是最低調(diào)的一個。
他在教室里聽到過有人討論她,在教室后頭放垃圾桶的角落那里,長滿青春痘的、泛著油光的臉,輕浮下流的語氣,猥瑣市儈的笑聲。起初聽到的時候,他心里又會泛起那種燥熱,如同那一個個聽見鳥叫的夜晨交際時刻,他想象起那種捏死鳥的快感。但未得解脫,因為他很快想通那些人不過是群蒼蠅,連鳥都算不上。可他也沒有一把牢固的拍子,一揮而下,扼殺所有的嗡嗡作響。
班主任進來的時候,會像突然變成了真空環(huán)境似的陡然寂靜,持續(xù)不了幾秒鐘,暫停鍵被恢復(fù)。他們不知收斂,班主任像是沒聽見,看也不看一眼,黃忽的心又靜下來,自顧自地趴在桌子上睡覺。
他總是這樣的聽說她。
但不知道自己也會被她聽說。
有一天在家,耳邊忽然響起她幽幽的聲音,"你女孩緣挺不錯的。"
黃忽沉默。
她說,"那些來買東西的女孩兒,兩個三個的,總有討論你的名字的。"
"她們覺得你神秘極了,從頭到腳,連名字也是。"
黃忽沉默,并在心里面發(fā)出一聲冷笑。
她不自知,眉梢都帶笑,笑聲如少女般清脆純粹,自以為是地扮演著幽默的母親角色。
大概是從這個時候起,黃忽覺得自己開始討厭她。不很強烈,卻是只有討厭了的那種討厭。
也從這個時候開始,他的臉色日漸陰沉,皮膚也像那些討厭的蒼蠅一樣,開始泛著油光,開始暗沉粗糙。
他和他們完全不一樣。他不躁動,甚至沉郁,但他無可避免地和他們一樣,逐漸呈現(xiàn)出這油膩而骯臟的青春期形態(tài)。
他和她住在同一個屋檐下,也不知道是誰影響的誰,他迅速的暗淡下去,與她形成鮮明對比。
她三十出頭的年紀,皮膚因天生和少見光的原因白皙如故,時光沒有毀掉她的鮮活,并且她已經(jīng)能攢下一些閑錢,所以她開始買口紅。
粉紅色的或者大紅色的,還有介于這兩色之間的,黃忽看不出太大的區(qū)別。
口紅——黃忽機械的歪了下頭,瞇起眼,果不其然。
是鏡子上的斑點,不是臉上的斑點。
玄關(guān)處掛了面不算小的鏡子,她出門前會從頭到腳整理一番。
黃忽已經(jīng)在門外等她,她傾著身細細抹上口紅,隨后站直身子,微微一笑,再露齒一笑,自然爛漫。
她總把口紅留到最后一步。
所以這鏡子上的斑點也不是口紅。
那么到底是什么呢?
鏡子旁是一扇狹小的窗,背陰。
現(xiàn)在是下午兩點左右,他從昨夜凌晨到現(xiàn)在,睡了有十多個小時。
從睡夢中就聽得見鼓噪的蟬鳴,直到醒來,分貝越來越大。
掛在樹上的蟬,正在被烤焦所以發(fā)出痛苦的悲鳴,一只只無法動彈。
他們的身體從里到外地化為灰燼,到軀殼也粉碎掉時,瞬間成煙,蒸發(fā)掉。
鳥卻不會,鳥的尸體掉下樹,在腐朽的樹根上腐爛。
每一天,他睜著眼,在聽見鳥叫聲之前頭疼得昏睡過去。
從醒來到現(xiàn)在,耳邊除了這些生物的垂死掙扎,什么也沒有。
黃忽這么想著,直到下巴上傳來刺痛。他無暇顧及。
那個男人在一周前出現(xiàn)。
他早上出門參加最后一天的考試,打開門就看見陌生的男人站在門口,表情很復(fù)雜。黃忽懶得分析他的情緒,順便沒有關(guān)門,快要走下樓梯的時候聽見的一聲驚呼還是讓他頓了頓腳步。
“老師——”
原來如此,這三年,甚至在此之前,她的一切付出,無關(guān)柴米油鹽,無關(guān)他。
他在路上回憶那張臉。
他皮膚白皙。
除此之外,至于五官——
黃忽看了看鏡子里的臉,下巴上的口子開始滲出紅色。
與那一點紅如出一轍。
是血嗎。
黃忽握緊了手里的刀片,手心一片潮濕,耳邊一陣轟鳴,如同汗液浸滿的片刻,如同困住一只鳥時的心跳如雷。
多年來,他不經(jīng)意間常常設(shè)想的快意畫面一一浮現(xiàn)。
他在感覺到刺痛時被驚醒,只是電光火石間的心念,在刀片嵌入手心前松開了手。
蟬開始密集而加速地化為齏粉。
他關(guān)上窗,屋子里又暗一些,也更靜了一些。
他正要踏入客廳,卻看到曾經(jīng)她歡歡喜喜掛上的白色窗紗。
她從不肯不那么天真愚蠢、不切實際。
也或許是他從不肯不那么看透一切嘲笑一切,卻仍無法控制有奢望。
客廳里一片敞亮,浮塵也清晰可見。
屋子里很空,除了灰塵的味道一無所有。
他退回洗手間,坐在冰涼的瓷磚地上,等到眼睛好受一些,他仰頭凝視那面鏡子。
也許只是只蠢蚊子撞得頭破血流,誰會在意它落在哪里,還有沒有得救。
張眼,閉眼,無視空氣中的蟬和蚊子的尸骨塵埃,一切如常地踏過鳥的尸體,生活還是會一直向前。
不要回頭尋找任何人的背影,一個人走下去,反正他也是這么獨自地來到了這世界。
他注定被拋棄,不是預(yù)謀,也不是偶然。
是他早就隱約窺見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