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睡醒時,午飯已經做好了。爸媽都在外地打工,家里只有我和爺爺,所以一直沒人管我。準確的說,我不是睡醒的,而是被爺爺?shù)墓照韧毙训模骸肮啡盏模妓麐寧c了?給老子起來吃飯!”我不害怕爺爺?shù)拇笊らT,但我害怕他的拐杖,打人生疼,便起來了。飯桌上,我問:“爺爺,你曉得這句話嗎:秋葉繁多,但根只有一條。”爺爺說:“有話就說,有屁就放!” “就是說,樹上有很多葉子,都靠樹枝養(yǎng)著,而樹枝又都靠樹根養(yǎng)著。爺爺,你看,你是樹根,我爸是樹枝,我是樹葉。咱家是兩代單傳,您這樹根之上,只有我爸這一根樹枝,我爸這樹枝之上,只有我這一片樹葉。您養(yǎng)著我爸,我爸養(yǎng)著我?,F(xiàn)在,我這樹葉有難,您不能不管?。 睜敔旤c了點頭,捋了捋白胡須,若有所思,說:“你有什么困難?”我說:“沒錢了,給點錢吧?!睜敔敹似鹁票攘艘豢诰?,放下酒杯,手朝拐杖抹去。我心中暗叫:不好!于是拔腿就跑。后面緊追不舍的,是爺爺?shù)那Ю飩饕艄Γ骸澳銈€狗日的!整天不學無術,還他媽花錢如流水!別他媽給老子回來,回來就打斷你的腿!”
我決定去找小梅,我家住在北門,小梅家住在南門。從南門騎車到北門,約莫20分鐘。正值五月,天氣漸漸熱了起來。到了小梅家樓下,我已是滿頭大汗。叮~叮~叮~,我盡可能長的打了三下車鈴鐺,我怕小梅誤把長的當作短的。按完車鈴鐺,我點起一根煙,蹲在路邊,等小梅。地上有螞蟻在搬家,我看的出神。我覺得自己就是神,想讓這群螞蟻生他們就生,想讓這群螞蟻死他們就死,而他們對這一切卻一無所知。想到此,我很得意。抽完一根煙,小梅還是沒有下來。我抬頭看小梅家,她家住三樓,從窗戶看過去,她的房間有人。我便又打了三下車鈴鐺,比剛剛的還要長一些。我又點了一支煙,又蹲在路邊看螞蟻,在想是讓他們生,還是讓他們死的問題。想到莎士比亞寫“生還是死,這是一個問題”時,會不會也是在看一群螞蟻搬家呢。一根煙又抽完了,我又抬頭看了看小梅的窗戶,她的身影從窗戶前一閃而過。我不敢喊她,我擔心一喊她,我們的鈴鐺暗號就失去了意義,我和她的友誼,恐怕也就此終結了。我騎上自行車,離開了,決定去找蔣明。
蔣明家住在江邊,跟外婆家一個村的,我們從小一起長大,算是發(fā)小。去蔣明家要再往南邊騎,江邊在南門以南的地方,超出了小鎮(zhèn)的范圍,屬于鄉(xiāng)下了。即使不去蔣明家或者外婆家,有時候我也一個人去江邊溜達。我喜歡在江堤上騎車,從江堤的這頭騎到那頭,再從那頭騎到這頭。騎完這一趟,就覺得完成了某件了不得的事情,心里先是很暢快,繼而便空空的,不知道接下來該干什么好。許多年后,我?guī)е依掀旁谕粋€江堤上開車,從江堤的這頭開到那頭,再從那頭開到這頭。開完后,我問我老婆:“感覺怎么樣?暢快否?空否?”我老婆盯著我看了5秒鐘,說:“神經??!”有時候我靜靜的坐在江堤上,來來往往很多條船,每條船都轟轟轟的響個不停,非常熱鬧。我通常只盯著一艘船看,從江的一頭,由很遠很遠處的一個點開始,慢慢朝我開過來,慢慢變大,最終變成一艘船的樣子,再慢慢離我而去,又重新變成一個點,徹底消失在江的另一頭。這個過程很漫長,有時候太陽已然沉到江面底下去了,船還是沒有消失。有時候就這樣,船沒有被江面吞沒,卻先被黑夜吞沒了。
蔣明跟我同歲,那一年也18。我年初因為打架,被真州二中開除,所以整天無所事事。蔣明上的中專,按照他的說法,學校他沒去過幾次,甚至不記得自己的班級在哪棟樓。但他卻沒有被開除,可能老師把他忘了,或者是選擇性把他忘了,沒有他的學校可能更加美好。通常,蔣明都是一個人在家。他爸媽也在外地務工,他的爺爺白天都在外面,不在家。蔣明正在家里看錄像帶,《古惑仔》。他已經看過很多遍了,我也陪他看了很多遍。他愛看,因為他身在江湖,他算是南門一帶有名的大混混。而我愛看,是因為我喜歡旁觀這個江湖,我想看看他這個大混混的結局。陳浩南是他的偶像,按照他的話說,總有一天,他要坐上南門扛把子的位置。他說,他現(xiàn)在離扛把子的位置只有一步之遙。他已經有20多個小弟了,而他的這些小弟,有的也收了小弟了。他在考慮要不要成立一個幫派,就是不知道給幫派取個什么名字好。他問我,是叫蔣家軍好,還是叫明教好。我說,蔣家軍太土了,而明教是反派,非武林正派,不吉利。而他一時又想不到更好的名字,就暫時打消了自立門派的念頭。原來的南門扛把子叫白毛,是個白化病患者,全身上下的毛發(fā)都是白色的,據(jù)說雞雞毛也是白色的,但沒人見過。今年忽然消失在江湖,據(jù)說去隔壁的鎮(zhèn)子賣羊肉串了。所以,南門扛把子的位置,就空了出來。蔣明很想坐上這個位置,并和競爭對手約了架,誰贏誰是扛把子。蔣明問我去不去幫他打架,我搖了搖頭。蔣明多次想拉我進江湖,說是一進去就讓我做老二,除了他,我最大,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我說,老二不好聽,我不要做老二。而且,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往往是太監(jiān),電視都是這么演的,我還沒有日過女娃,我不要做太監(jiān)。這樣的對話發(fā)生了很多次,蔣明也終于明白,我是真的不想踏入他的那個江湖,也終于不再勸我加入了。有一回,蔣明問我:“那你為什么不勸我退出江湖呢?”我很裝逼的引用了《笑傲江湖》里任我行的話:“有人的地方就有恩怨,有恩怨的地方就有江湖,人就是江湖,你怎么退出?”蔣明從來不看書,每次我引用某本書里的話,他都以為是我的原話。他認真聽完,重重的點了點頭,說:“還是你懂我,比浩南哥還懂我,你就是我的浩南哥!”
我和蔣明看完《古惑仔》,又雜七雜八的看了些劇,其中包括一些毛片。看毛片是件很消耗能量的事情,看完,天已大黑,我和蔣明都覺得很餓,便和他騎車去南門吃飯,我們照例去了南門大排檔。他喜歡來這兒,是因為這兒有江湖氣,南門的小混混大混混都喜歡在這兒吃飯;我喜歡來這兒,是因為這兒的肉串大,比真州其他任何一家排擋的肉串都大。吃到了晚上9點,我和蔣明都不愿離去。不是我們舍不得彼此,有聊不完的話,而是我們都不愿意付錢。不同的是,蔣明是裝沒錢,而我是真沒錢。我把身上的口袋都翻出來給他看,除了空煙盒及一個打火機,其他什么也沒有。為進一步自證清白,我又把鞋脫下來,鞋墊抽出來,再用力空了空鞋,襪子也脫下來。除了飄出的臭氣外,空空如也。蔣明終于相信我身無分文,悻悻的去付了錢。我又問蔣明借了20塊錢,他說只能借10塊,且下星期要還他。
我拿了蔣明的10塊錢,去買了包煙,便騎車回家去了。馬路上空無一人,筆直的馬路兩旁,路燈昏黃昏黃的亮著,一眼望不到頭。每路過一個路燈,等待我的,是下一個相同的路燈。18歲的我,很是多愁善感。當時我想,這大概就是人生該有的樣子吧,不斷地重復,不斷地循環(huán),看不到盡頭,也不會拐彎。只會在某個意想不到的時間和地點,戛然而止。
接下來的幾周里,我依舊是渾渾噩噩地過著。我沒有去找小梅,也沒有去找蔣明。但我有時候會去找我最好的朋友,阿呆,等他下晚自習,然后送他回家,一路上侃侃。阿呆今年高考,人人都說他能考上清華,我對此也堅信不疑。這個小鎮(zhèn),每隔兩三年,才能有一個考上清華的。我希望他考上清華的日子早點到來,這樣一來,我就可以吹一輩子牛逼了:我最好的哥們是清華出來的。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