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此地離海既近,飯菜中少不得常有些貝類。過年必吃的,應數血蚶。
血蚶個頭比一元硬幣略大,狀如河蚌,大約生在泥中,故而買來時殼上還裹著一層細泥。食用之前,須經一番處理。先用水沖刷浸泡,然后以小刷子將嵌在殼紋中的細泥仔細刷去,以免混入肉中。
再三洗凈,裝入大碗,撒上幾根芫荽,再以滾燙開水澆入,悶蓋三五分鐘,倒去開水,即可食用。開水悶蓋的時間非常要緊,倘若悶得過久,血蚶被悶熟了,則肉干味乏,毫無可食之處了。一定要在半生帶血的時候,味道是最鮮美的。
左右四指捏住,稍一用力,蚶殼應聲而開,蚶血還充盈殼內,呈現一種類似醬油的顏色,蚶肉浸泡其中,不需任何蘸料,一口嘬食,自有一種鮮甜的味道。旁人常調侃廣東人什么都吃,如同茹毛飲血的南蠻。實話說來,茹毛應該沒什么興趣,飲血,倒不算冤枉。
(五)
除夕與初一這兩天,要緊的事,是祭天與祭祖。
除夕這天,中午前就要完成洗澡工作,一般還要將屋子簡單打掃一遍。吃過午飯,將先前就準備好的三牲供品、紙扎銀錢準備好,擺開五尺見方的大紅八仙桌,系上桌裙,列好供品紙扎,請下香爐、油燈、燭臺,一一擺好,然后添油、點燈、燃燭,眾人于是各按長幼順序,燒香祭拜。
少時,主祭者復跪拜,將紙扎銀錢舉過頭頂,曰“獻”;獻過之后,搬出鐵制的通風大桶,將一眾紙扎在其中燒盡,曰“匯”。獻、匯結束,眾人再到香爐前四拜之,然后才請回香爐,端下供品,算是結束了一個小儀式。
祭祖和祭天,流程大同小異,只是根據時節不同,其供品紙扎數量,以及守香時間長短,有所不同。一年之中,除夕與初一,祭祀最為密集。因除夕是一年之終,故須祭祖;初一是一年之始,也須祭祖,還須祭天。因而除夕下午剛剛祭祖,到了半夜,已經是大年初一,又要起床祭天,祭天結束,撤去桌上諸物,則重擺一輪新品,開始祭祖。
禮俗也,年味也,負擔也,兼而有之。
(六)
拜年在此又稱“拜正”,大約是要在正月里將諸多親戚朋友都拜訪一遍,越是親密,越早拜訪。一來怕后時無暇,二來則為顯親密,故而正月初一要拜訪的人家,無疑是最多的。細數一下,一天之內,要拜九到十家的年,加上別人來拜,則迎來送往,有十幾家之多。而大家的時間安排相似,故而常常幾家互不相識的人一同出現在同一個空間里,一屋之內,有時多達二十余人。
長輩接見,往往有三件事情必做,分別是請坐、請茶、請吃零食。又有三個問題是必問的,一是“今年多大”,二是“現在何處”,三是“做何工作”,最后必有一句叮囑:“該結婚了。”一輪常規對話結束,大約已經喝了兩杯茶,于是哈哈一笑,起身告辭,整個過程大約在十五分鐘內完成,有時十分鐘即可,但加上花幾分鐘互相推讓一下拜年所送禮品,也就差不太多了。最后賓主雙方,各自滿意,因這十幾分鐘,是節奏恰當、內容充實的。
喝了一天的茶,到后面幾家,甚至有點喝不動了。拜年回來,有時常覺腹中消寡,故而初一晚上這頓飯,吃得比年夜飯還香一些。
兩年前曾寫一首五絕,說起拜年的情況:“朝迎八九戶,暮拜兩三家。族親疲舊問,堂客畏新茶。”那時還覺“疲”與“畏”,顯是功力不足,而今身經百戰,大約可以談笑視之了。
(七)
坐在地鐵中,旁邊是一對父子。男孩大概五六歲,不肯端坐,拿著幾輛一寸來長的小汽車在地鐵長椅上推耍,口中還念念有詞。我本來在看書,有時他的小車推到我旁邊,鉆到我背后,我就替他拿出來,他小聲道謝,繼續玩耍。
他爸爸在用手機看小說,偶爾嘴里蹦道:“站穩啦,小心啊……”過了一陣,兒子收起小車,突然撲到爸爸身上,爸爸一驚,問:“怎么啦?是不是想媽媽了?”一會兒就聽見爸爸在打電話給媽媽,在媽媽還沒接電話的空檔,他一邊抱著兒子,一邊用兒子的腔調假裝在跟媽媽對話,極盡滑稽之能事。突然對面接了電話,于是爸爸略帶慌張,連忙正經起來,問妻子現在何處,自己和孩子已經到哪里了,什么時候在哪里會合……
放下電話,爸爸跟兒子說:“爸爸給你講個故事好不好?講一個漁夫和魔鬼的故事?”兒子十分雀躍,爸爸開始有板有眼地講起來。
我曾在各種場合見過父母給孩子講故事,但一般都是拿著繪本或故事書照念,卻從來沒見過像這位爸爸如此生動地重新演繹。本來我不曾注意,但過了兩個站,我開始被這個父親一人分飾多角的能力所吸引,開始轉頭觀察他們。
這位父親長得很像香港的電影人李力持,連聲音都像,故而自帶喜感,加上他對每個角色的演繹都加入自己的語言和例子,不但把兒子逗得哈哈直樂,連我都覺得清新脫俗。
中間講到一段魔鬼想吃雞腿,兒子忽然說:“不對不對,這個故事里沒有這個……”爸爸有點錯愕:“啊?你聽過這個故事啊?媽媽是不是給你講過?那你還要聽嗎?”兒子連忙點頭:“你的這個我沒聽過,繼續講繼續講……”于是爸爸聲情并茂地又講起來,他們跟我在同一站轉車,我跟著他們一起走出車門,走上扶梯,父子倆還一直在講。這樣一個原本很簡單的故事,這位父親講了好幾個車站,直到我不得不跟他們分開走,還未講完。
沒有新故事并不要緊,但能讓舊故事有點新講法,也很有意思的。
2017.0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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