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只雪魅,經(jīng)寒山千年之雪氣得成修為?;癁槿诵文侨?,我遇到只石精。
石精眼睛亮得很,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我,眸子一閃一閃的,頃刻就化作一位白眉老者的模樣。見我尚不會言語,便徑直走了。
我想在這寒山,他也一定很孤獨吧。
平襄年三月九日,山下已初春,萬物復(fù)蘇。寒山自巋然不動,終年寒冷,積雪不化,倒也不辜負(fù)它的名字——寒山。
那日,一名小郎君來我山中采藥。
他著一身緋紅夾襖,渾身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看不清容貌,一深一淺地走在雪里,扎眼的身影在雪地里亦十分模糊。
踏雪有聲,雪過無痕。
寒山某處沉寂的山洞里,我見了他。
洞口尚掛著駭人的冰錐子,洞內(nèi)卻生出了一番煙火味。陣陣香味面前,我失了魂,人間的食物不知嘗起來是何種滋味。
縱然火堆燒得正旺,他周身依舊被寒氣包裹,我靈機一動,遂躲進他的影子里。一是怕火,二是不想被他發(fā)現(xiàn)。
可他還是發(fā)現(xiàn)我了。
“出來吧,是餓了嗎?”
我怔住了,瞬間對眼前這個人類肅然起敬。
血肉之軀竟如此容易發(fā)現(xiàn)我藏身于此。
我從影子里現(xiàn)身,這才看清他的容貌。
唇抿得緊,上唇極薄,卻與深邃的眉眼相得益彰。臉頰上有幾道風(fēng)雪的痕跡,更襯其剛毅。分明是極亮的眸子,卻隱隱透出一股悲傷。
即便不是家世顯赫,也應(yīng)當(dāng)是哪戶人家的公子吧。
見我如此驚訝,他脫下棉襖,無奈地指著后背一灘水漬。
我想,可能是我的口水吧。
我始終離火遠(yuǎn)遠(yuǎn)的,不敢靠近。他似乎看出我的局促,把火堆挪遠(yuǎn)了些。
“是山里的精怪嗎?”
我默不作聲,眼神呆呆的。
我尚且不懂人類的語言。
他見我沒有任何回應(yīng)便不再說話,遞給我一只烤熱的白面饃饃。
我見這饃饃雪白綿軟,卻下不去口。
我想起自己,一溜煙地跑遠(yuǎn)了。
我第一次,對人類充滿了好奇。
再遇見他已是兩日后的事了。
他眼尖,一下就看見了躲在樹后的我,給我一小包蜜餞,得意地自言自語起來。
“我想著你可能不喜歡吃白面饃饃吧,嘗嘗這個,人間好吃的東西還不止這些?!?/p>
他果然沒有騙我,酸酸甜甜的蜜餞一下俘獲了我的胃口,可我隱約覺得他是個奇怪的人。
他并不怕我,相反,他很愿意和我說話。
可能是雪山靈氣孕育而生的緣故,我學(xué)什么都很快。
僅他自言自語的小半個時辰,我已會了人類的話。
他并未過分驚訝。
“你叫什么?”
我思索良久,我沒有名字。
他抬頭望了望,去抖肩上的雪。
“漠漠復(fù)雰雰,東風(fēng)散玉塵。我便叫你玉塵吧?!?/p>
那天起,我不再是寒山一個普通的雪魅,而是一個有名字的、喚作玉塵的雪魅。
他看著我的眼睛,自己的眼里卻霧霧的。
他說,他叫明玕。
明玕一連好幾日都來,我好奇,便一路跟著。
他似乎,和我所以為的人類不同。
我開始每天期待在寒山的樹林里見到他,跟著他在山里轉(zhuǎn)悠,即便這里我已是過分熟悉。
我無父無母,僅憑寒山的寒氣修行,即便如此,我竟也開始慢慢地對明玕有了奇怪的依賴,對他所描繪的東西心生向往。
這些日里,除了明玕,我又見到了當(dāng)初那個石精。
他依舊化作白眉老者的模樣,不同我說話,只是嘆氣。
是個很奇怪的精怪。
日復(fù)一日,寒山卻是依舊地冷。
我從明玕的絮絮叨叨中了解到,他是一個郎中,收治了一位身患頑疾的老婦,他要來這寒山采這最后一味藥。
眼看著老婦幾乎撐不下去了,這藥卻遍尋不見。
我想,我還他蜜餞人情的時候來了。
依明玕所述,這藥應(yīng)長在寒山最高處的懸崖峭壁上,雪白的根莖,緋紅的葉片。
我將信將疑,我并未在寒山見過這般的草藥。
可急于驗證心中所想的我,依舊輾轉(zhuǎn)奔走于寒山各處。
一處懸崖上,我果真見著了那極像的草藥,只可惜根莖早被雪層隱去,分辨不清。
待我伸手去探之時,一個驚恐的聲音傳至耳邊:柳絮大人饒命,柳絮大人饒命!
是那株草。
我撇去厚厚的雪,露出淺碧色的根莖。
不是我要找的那株。
“你不是我要找的草藥,你且寬心。”
“謝過柳絮大人!謝過柳絮大人!”
我疑惑得很。
“小草,你且告訴我,柳絮是誰,你又為何稱我柳絮?”
“柳絮大人是寒山的山神,我們?nèi)羰且娏?,必敬她三分,我見大仙你像得很?!?/p>
我眼骨碌一轉(zhuǎn),若我假扮山神,是不是可以讓山中的精怪們幫我找草藥呢,亦或是陪我聊天呢,那我就不必如此孤單了。
可我依舊是怕,怕被戳穿。
一番尋藥無果,更篤定了我心中的想法。
明玕不惱,反倒笑盈盈的。
“嘗嘗這個嗎,我特意帶給你的。”
我接過打開,是精致的糕點。
“綠色的是綠豆糕,黃色的是黃豆糕。這家的糕點最香了?!?/p>
明玕看著我美滋滋地享用糕點,眼底卻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日光向西,明玕站起身來就要走。
我亦起身,有話想對他說。
“明玕,你……”
一語未畢,自我喉間噴涌出一股鮮血,瞳孔亦放大數(shù)倍。
明玕轉(zhuǎn)過身去不敢看我。
我難受得很,身體蜷縮在一起,腹腔似有火在燒。
良久,明玕聲音略微顫抖地問我。
“你是裝傻還是真的不知呢?”
明玕你到底在說什么。
我已沒了說話的力氣。
“你就是我要找的藥啊!”明玕近乎嘶吼著。
我看到他的眼里,噙滿了淚。
我似乎想起什么,在雪地里艱難地拖拽著自己。冰凍的湖面是天然的鏡子,我終于看到了我自己。
毛發(fā)、皮膚都是雪一般的白,唯有眼睛,是張揚的緋紅。
人人都說人類最喜歡也最容易麻痹自己,可精怪又何嘗不是呢。
明玕的腳步聲在身后響起,踏雪而來的每一步都像狠狠地踩在我的心上。
“卿翎病了。
自驚蟄便一病不起,我遍尋城中的郎中,皆言無藥可醫(yī)。
前些日我遇見一個巫醫(yī),他說只要取得寒山山神的一樣寶貝,卿翎便可好起來。
我那日見你的第一面,便知你是我要找的人。
可我沒想到,所謂山神竟如此單純,我不是沒有退縮過,可是……卿翎還在家中等我?!?/p>
卿翎,定當(dāng)是個十分美麗善良的女子吧。
想必我那句未完的話也沒有任何意義了。
我望向他,他依舊時時著一身紅襖。
“既然如此,我便送你這藥。
雙眼乃我靈氣之所在,你且拿著它,走吧,不要再回來?!?/p>
天地間紅光一現(xiàn),瞬間漫天大雪紛飛,狂風(fēng)大作,伙同著耳旁的山風(fēng),嗚咽著為我送行。
寒山哀嚎的風(fēng)雪似向明玕孤身遠(yuǎn)去的背影張開血盆大口,只一剎那,天地間便只剩玉塵空洞的眸子和無盡的雪白。
我站在樹下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看著玉塵的身子慢慢軟下去,慢慢失去溫度,心似乎被洞穿,呼吸都痛。
玉塵的身子轉(zhuǎn)涼,化作一場白雪,六邊形的小巧雪花落在我的發(fā)上、肩上,消融了。
一枚血紅的雪花亦落入我的眼里,賜予我同玉塵一般的緋紅眸子。
待風(fēng)雪稍歇,一轉(zhuǎn)身,天色已暗,石伯早已提了盞燈在遠(yuǎn)處為我引路。
走吧,山神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