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米琪雅Misia桑的點文。
感覺不管當不當作同人都勉強可以看吧,啊哈哈哈,啊哈哈哈……
雖然我清楚很多人沒有看過怪化貓,不過我覺得劇情內容和設定其實原本就一片空白,原作一下看地糊涂不明半懂不懂那簡直是情商正常的證明。
只是希望大家去搜百度百科看看藥郎的模樣和作品的畫風,絕對會明白此作品經典獨特的原因。
如果各位看官無搜索查看的興致,那么無妨,請直接閱看:
待小生展開一卷浮世繪圖。這亦是一個蒙昧的怪談,由吾輩道來——
※※※
·毛羽毛現·
黑暗隱藏在潮濕的角落中,擴散為灰色的陰影。
一扇扇紙門,拉開,又是一扇。
一墻墻壁畫夾在兩側,一障障屏風像橫臥著沉睡的人影。
艷麗的色彩。
華麗的粉紅十二單衣,素雅的紫色桔梗印單衣;
披散的烏黑長發,銀簪綰起的垂髻;
象牙骨折扇,雕花紅玉鐲;
紅唇,粉頰,黛眉;
纖足,皓腕;
掩面而泣的女人,微笑的女人;
倒茶品香的女人,賞月觀花的女人;
絢麗的花海中綻開的裙擺,迷幻的彩霧波瀾中醉躺于一葉香木船——游玩的女人;
酒盞,棋盤,和歌牌,把玩茶具的女人;……
畫面上描繪著面容相仿的女子。
不同的妝容,不同的表情,不同的時間;用華美細膩的筆觸,畫著一個又一個模樣相似的女人。
香爐里浮動起灰白的煙縷,夾雜著暗紅的碎光。從黑暗里緩緩飄落下一片羽毛,幽幽劃過屏風,劃過女子衣袖上的八枝櫻繡紋。
她們活在綺麗的色彩中,沉睡于飄渺的灰影深處。
·第一幕·
滴答——
水聲。
從葉片上墜落的水滴,大概是夜晚的凝核。
滴答——
木屐踩在被濕氣浸潤的石階上。
石塊表面粗糲的起伏被露水打磨著,看上去失去了棱角,縫隙間生長著青苔。樹梢上仍不停滑落著水珠。
這是一片山林。
蟲鳴與鳥叫聲都十分清晰的,寂靜的山林。
喀——木屐的聲音。
木屐有規律地踩踏著石板,一步步,一步步,安靜而又清晰地行走著。混合著水被帶起落下的雨水般的聲響。
漸漸,山路上出現了一個人影。
是木屐聲的主人。
背著藥箱,畫著妖異妝容的男子。
他走上坡頂,在破舊的祠堂邊停下腳步。
祠堂階梯上坐著個皮膚黝黑的壯年男人,腳邊放著一輛裝著木板的小拉車和箱子。正一邊休息,一邊喝竹筒里的水。
“請問,山下,”背著木箱、妝容華麗的男子伸出蒼白的手指,向下坡路的盡頭一指,“是不是……有一戶生病的人家。”
不笑,但上唇勾勒有紫色的線條,在末端向上一扯,浮起仿佛微笑的差錯。
說話聲不響,因此絲毫不突兀地摻雜在森林的水汽中。那男子的聲音音色上佳,但說話時吐字略緩慢,像是許久未開過口,或者是個沉默寡言的人。
“喲!……”那卷起袖子干粗活的木匠看著精靈般的男子吃了一驚,片刻才害臊地揉了揉剃干凈的頭頂,“山腳是高野先生的家。俺是去修理門窗的門田樵三郎。您也往高野大人家里去,是個……大夫?”
他搖頭,話語間更讓人感受到微笑的錯覺,其實實在無一絲波瀾。
“我只是個賣藥的。”
他如此說道。
-
到達山林朝北的陰面。
那是棟顏色灰暗,豪華的古宅。
仿佛一片更加晦暗的陰影,沉淀在灰色的山影中。就像其本身是低地里,水汽與陰影堆積而成的固體物質。
大門緊閉,門檻里甚至都延伸出了觸手般的墨綠色藤蔓植物。
藥箱上繪著的金色彩紋之中,似變又未變的線條——睜開了一只眼睛。
木箱微微振動。
男子無聲地喃喃著。
繞開鋪石板的大路,叩擊側門十分潮濕的銅門環。
篤篤篤——沉悶的聲音。
門環撞擊著腐朽發霉的木門。
“我是木匠樵三郎!”
這樣敲了許久。
“這戶人家的仆人很少。”憨厚的木匠這樣對賣藥郎解釋著。
說話間,側門忽然無聲地向外推開了一條縫隙。
從里面探出一個老頭的——生滿褶皺、了無生氣的臉,眼睛如同死人那樣渾濁無神,遲鈍地眨了眨。
“桑田管事。”木匠上前打招呼。
姓桑田的老人大概是這棟宅子的老管家,他沖著樵三郎僵硬地點點頭,算是示意。
“……”老人的眼神從木匠和木材工具那兒轉向奇異的男子,頓住。
那名奇異的男子身著顏色艷麗的外衣,安靜地立在黯淡的色調中。
“你是……?”干枯的聲音,干巴巴地從喉嚨深處擠出來。
而系著頭巾、背藥箱的男子卻正看向別處,嘴唇不斷張合,好似在與什么人說話。又瞇起雙眼,半晌才回道,“我這里,有許多好藥。”
渾濁的雙目再次遲鈍地眨了眨。老人沉默著盯住男子看了一會兒,下了判斷。
“喔,賣藥的……那就一起來吧。”
說罷轉身回了門里。
枯瘦的老人的身影仿佛隨時會融化在塵埃中,駝背幾近將下顎抵到地上。搖搖晃晃地在兩人前面帶路。
穿過曲折晦暗的庭廊,路過一個個窗紙破碎的空屋,走過一方荒蕪野地般的庭院。
經過庭院小徑時,望見灰白的圍墻上布滿大片大片青色的霉菌。駭人的烏青色像花朵一樣放肆地綻放在偌大的墻壁各處,詭譎而妖異地盛開著,爬行在畫紙般的白色上。
空氣中彌漫著濃郁的霉味。
房屋漸漸干凈起來,開始可以看出有人居住。長廊兩側的花紋變得豐富清晰,兩旁植株經過安排和修正。
只是霉味絲毫沒有減輕。
木匠不適應似的,不停揉著鼻子。
“咳咳……”桑田老人干咳了幾聲,撐開粘住的喉嚨,邊走邊解釋道,“那宅子南邊許久不用了。”
“霉味好重哩!”木匠答非所問地嘟囔。
老人只是搖著頭咳嗽。
說話間已將二人帶到了一個小院落。
“這里可以住,”老人停下來清了清嗓子,不多看這里幾眼,轉身接著走,“樵三郎先休息會兒,會有人來告訴你哪些東西需要修繕。賣藥的,繼續跟我來。”
“是。”賣藥郎點了點頭,同時袖間好似飛出了一張薄紙,貼附在了廊柱頂端陰影中。就這么緩步走著,袖中不停落下紙片。
待兩人走到了似乎是主人所用的房間門前,一路走來的廊柱上已經不知不覺全部附著有奇怪的紙符。
袖擺下露出蒼白的手指,指甲上涂有妖異的紫色油彩。手指隨著腳步前后擺動,然后隨著站立停止。
他將帶著戒指的食指與中指相并起,在空中輕輕一劃。
紙片上的花紋扭動起來,融匯在一起的黑色漩渦鋪展形成了紅色的奇異字符,字符上下圍繞著一只由平面線條構成的獨目。
幾乎是一瞬間,所有的紙符都已改變了圖案。
廊柱頂部串起一條紅白相間的繩鎖,用一只只眼睛,凝視著昏暗的長廊。
·第二幕·
房間內坐著房屋的主人。
對于男子而言略顯修長的手指,托著一方烏黑的長方體固質;上還有凹刻,用金銀粉涂了一幅精巧的山水畫。男子用指腹摩擦它的表面,然后將其放在墨硯上推磨。
原來是在品鑒書寫用的石墨。
這大宅的家主雖說兩鬢沾染星霜,但仍不失為一名風度翩翩的俊朗男子。也與老人和其他仆從的病容不同,神色尚好。
“老爺,這位是個自稱有賣好藥的旅行藥郎,在下想著您是否有會興趣,就將他帶了過來。”
老奴伏在門外通報道。
“喔,是賣藥的,”男子放下手中的墨,正過身看著賣藥郎,“請進來談吧。”
兩人分主客對坐。
男子介紹道,“我是高野山藏,小小一介隱居畫家。曾經也勝任宮廷畫師,不過已由長子繼承職位五年了。兩年前內人明子生病,便干脆離開了京城,在此隱居……不過明子,已經在半年前離我們而去。”
“請節哀。”
高野擺擺手表示不必多加客套,轉移了話題,“這里原是購置用作避暑別宅的屋子,因此潮氣稍重,不知是否因為這個原因,常有人生病。”
“若說潮氣,似乎不僅是稍重。”賣藥郎如此回答,依舊是平淡而緩慢的語調。
屋內燃著熏香,散發出一陣陣香氣,熏香滲入顏料和布紋纖維內部,仿佛消融般,消失在了屏風之中。平視過去,又像是銅質香爐中浮起的白煙,被屏風上繪著的女人的華麗和服吸納了。
視線向下移動。
——羽毛?
賣藥郎那涂抹著紅線圖紋妝容的妖艷眼梢,盯住了香爐案臺上的一片羽毛。
褐色的羽毛,無聲息地落在香爐腳下。
一片突兀的羽毛。
“是么?”高野山藏不以為意似地繼續道,“不過請你來還是為了小女。小女頤子自小就體弱多病,如今更甚,站立都覺勞累。于是只能常年在屋內躺著,實在讓我覺得憂慮。”
“那么就,帶在下去看看頤子小姐。”
高野點點頭。
正要起身,那賣藥郎忽然指著屏風前的案幾說道,“請問,那是……”
“嗯,你是說那香爐么?點安神香一向是我的習慣……”他看過去,總算發現了什么不對,“誒?大概是侍女沒有打掃干凈……小藤!”
“是。”一個侍女走過來,掃去那片羽毛。
“那我們走吧。”
于是高野向房間后門領先走去,因賣藥郎跟在其后起身,便稍落后了幾步。他在繞過屏風時,聽到了一句小聲的抱怨——大概就是剛才收拾屋子的侍女小藤在說:
“又是羽毛!”
-
高野頤子合衣躺在榻榻米上,背靠著幾只靠枕。
那些靠枕上顏色鮮艷的布塊染色和彩繡,將少女的皮膚襯得更加殘無人色,顯露出病態的青白。
少女張開那對大得可怕、并因瘦削而深陷的眼睛,“父親大人。”
高野山藏沖賣藥郎點點頭示意。
他上前走到榻邊,放下藥箱跪坐著。嘴角勾起的線條就像是在微笑。他用好聽的聲音緩慢說道,“請伸出您的手腕。”
賣藥郎從木箱的抽屜中取出一只小枕放在膝頭。
少女看著男子俊美以致妖艷的妝容,那慘白的小臉上微微浮現一層粉紅,將手伸了過去。
帶有紫色指甲的美麗手指,按住枯瘦腕子上的脈搏。
“如何?”高野山藏心急地問道。
好似在微笑的男子,端正地跪坐著。
潮濕的空氣中溢滿熏香和霉味混合的味道,以及苦澀的藥味。藥師打扮的男子將頤子的手放回被褥上,收起那只小枕頭。
他不談病情,只說了一句話:“是物怪。”
——物怪。
左手關上底層抽屜的同時,自上而下的第二只抽屜,卻突然響起了木板的滑動聲;兩個聲音重疊在一起,一闔,一開。
從第二層張開的抽屜中,跳出了一個精巧的物件。
金色粉白為主,飾有各色彩石;兩端墜下鈴鐺。
尖腳,平開兩翼。
——是一支天平。
天平兀自立在房間中央,平衡地定住。
“這是天平。”賣藥郎如此介紹。
“天平?”
“對,是測量距離的天平。”
高野吞咽了一口唾沫,“是……測量什么的距離?”
男子好似在微笑——又產生了這樣的錯覺。
“測量與物怪的距離。”
天平并未歪斜,高野山藏和頤子似乎因此而舒了口氣。但還未等兩人再度發言,從那只藥箱中又整齊地相連飛出了無數支天平,在少女的臥鋪外圍成一個圈。
“趁著天明之時,在每個房間的四角落撒上石灰,等到夜晚,那物怪便會現形。頤子小姐的病就是因為此物,您,難道不想除去它……么?”
沉默。
高野山藏以一種微妙的弧度搖了搖頭,說是搖頭,更像微不可見的顫抖。他掩飾般轉過身,吩咐手下趕緊去找來石灰,在各個房間撒上。
吩咐完畢,高野山藏在女兒榻前坐下,長嘆一聲,仔細看著女兒喝藥。頤子喝完藥似乎已經很疲倦,合上眼睛休息了。
賣藥郎背起藥箱往外走了幾步,說道,“我想四處看看這棟房子。不知有無妨礙?”
“那就讓小藤領你去吧。”
-
名為小藤的侍女在前面走著。
“客人想去哪里?”
“何處都可以,最好是屋內。”
“誒誒,真不懂您在想什么,不過這樣是給你占便宜啦!大人可是個有名的畫師,這里的屏風上都是大人的畫,幅幅是無價之寶啊!”
小藤雖覺得這賣藥的十分奇怪,但是與這樣俊美的男子相處也并非壞事,所以并未抱怨。不如說是每日無趣生活中產生的一大幸事,這樣的形容大概也毫不夸張。
“少爺不在,小姐體弱多病,夫人又去了。住在這山林里實在很安靜呢……”不過多時,小藤就已不管賣藥郎的寡言,自顧自地傾訴起來。或許平日里的確無聊,況且這老屋又是如此沉悶,對于不到二十歲的少女而言一定難以忍受吧。
“來這里后大家身體也都不太好啦,我總是覺得肩膀酸,從前可是不會,都說我們這些命賤的下人身體好,沒有夫人小姐金貴的。哦,對,以前夫人還夸贊我勤快哩……”
“哎呀,總算到了,這里是連通的房間,可漂亮。平時很少讓我們進去,不過我是會去打掃啦……”
房間是由紙門相隔,門上畫著精細的花鳥山水;兩扇紙門隔開一個空間,其間放置一屏風。
小藤領著賣藥郎,一扇扇把門打開,一個個通過。
房間里的角落已經撒上了石灰末,墊著草席防止燒灼地板。地板是木質,打理干凈,還上著蠟,但步步走起路來,布襪卻仿佛吸收著地面上凝結的霧氣,有冰涼黏濕的觸感。
“這些畫很漂亮吧,雖然我是不懂看畫,可是城里的大爺們也都佩服老爺的畫,”小藤走著說,“有些是從前來避暑時畫的,有些是老爺定居以后畫的。不過夫人好像不是很喜歡這些畫呢……不過老爺明明就是照著夫人在畫吶……咳咳,這些可不能給外人亂說。”
小藤側頭瞟了一眼跟在后頭的賣藥郎。
“這……請告訴我。”他微低下頭,懇求道。
低頭時眼瞳被淺色的發藏住,眼邊上的紅色花紋描畫在皮膚上,顯得更加妖異艷麗。
“好、好吧,雖然我不知道你打算做什么,反正你別說是我跟你講高野家的家事啊。”小藤紅了紅臉,又故意叮囑了好多遍。
“是,是,我絕不會亂說的。”
“吶,”小藤一邊拉開房門,一邊開始小聲地說,“我的阿爹阿娘是這家里世代做工的傭人啦,所以我從小跟著高野大人。夫人嫁進來是十五年前的事,那時候我才三四歲,什么都不懂,所以知道的也不多……”
小藤拉開紙門,賣藥郎合上紙門,這樣一前一后,穿行在仿佛永無盡頭的巨大構架中。
房間很昏暗。
黑暗堆積在屋頂上,慢慢溶解在房間里;因為打開的窗,慢慢變淺。
“夫人原來也是武士世家的女兒,據說那時和老爺幽會,懷上了小姐。噢噢,忘說啦!那時候老爺的前一位夫人因為風寒去世了,留下的是大少爺。后來老爺娶的這位夫人也沒有再懷孩子,少爺還小,所以就過繼給夫人做兒子了。”
一頁頁屏風上畫著不同姿態的柔美女子,或華貴或簡單的衣飾,或明媚或憂郁的神情,無一不被生動地描繪下來,簡直可以憑畫而了解這個女人的所有姿態。
還有——羽毛。
羽毛。
羽毛。
羽毛。
屏風支腳的陰影處,總是靜躺著一兩片褐灰色的羽毛。
小藤不知是沒看見,還是熟視無睹,徑自掠了過去。
“剛才說到哪了?對,夫人幽會懷孕的事情。據說那時候因為大人正隨著親王出游,所以不知道這回事。后來等到孩子生下來了,才回到京城,接著打算迎娶夫人。”
小藤愈說愈有興致,盡管語序混亂,倒也還聽得明白。
“夫人娘家也可有意思,總生雙胎。夫人原本也有個妹妹的,名字好像是阿寒,聽說長得一模一樣,可惜夫人嫁過來沒多久就病死了。還流傳說妹妹是因為相思高野大人,但姐姐才是獲取了愛慕之心的那位,所以害了重病。這雖說很悲慘,也是一段感人的傳說啊,姐妹花雙雙寄情于大人……”
說到這里,房間已經走完了。
而賣藥郎粉青蛾翅般的袖中也正飛出最后一張紙符,吸附在房梁上。
隱沒于黑暗,無人察覺。
·第三幕·
是夜。
——濃稠的夜晚。
雨聲。
——淅淅瀝瀝的雨聲透過窗紙回響在空曠的房間中。
一團龐大的黑影掠過幽暗里的房間,停留在展開的屏風前,發出奇怪的嗚咽。
屏風上的女人即便在黑暗里,仍流露著不會改變的柔和笑顏。
嗚咽聲突然轉變,“啊!——”
似乎是巨大的身體碰到了房間角落白色的石灰粉,黑影一下嘶叫起來。
它在房間里四處沖撞。重撞在墻壁上,散成一團羽毛,然后又迅速凝聚成無規則的模糊形體,哀嚎著從拉門的縫隙中穿行至令一個房間。
“啊——啊!——”尖銳的、重疊在一起層層響起的尖叫。
又碰到了石灰。粉末被掃在地板上,灼熱的白汽騰升起來。黑影終于發出了憤怒的喊聲。那好像是人在用含糊地聲音怒喊著詛咒,又像是蟄伏在異境中怪物的響動。
人的睡夢被驚醒了。
樵三郎揉著眼睛,挑起燈籠走出門外,來到長廊上。
燈籠中的燭光被廊外的黑暗盡數吞沒。
雨聲中,夾雜著奇怪的喊叫——
樵三郎背上忽然掠起一層寒意,留在腦后的頭發根炸了起來,腿也忍不住不停地顫抖。他凝視著黑暗深處,仿佛已經被怪獸捕獲般一動不動。
“喂!”
身后響起的人聲,瞬間把他拉回了燈光所及的范圍。
是暫宿在隔壁的那個賣藥郎。
他仍整齊地穿著白日里所穿的衣物,似乎根本沒有臥寢。手中甚至還拿著一把奇怪的短劍。
鑲嵌寶石、金鑄的外鞘,劍柄頂部是一個看上去有些兇惡的神祗的臉。正惡狠狠地瞪視著面所朝向的黑暗,翹起的嘴角又好似在笑。
“這是……”
“快回到屋子里去,天亮了再出來,”賣藥郎的語速卻比白天快許多,似乎暗含焦急,一時之間讓他無法理解,“那妖怪快要來了。”
“妖怪?”木匠完全摸不著頭腦,“這又是什么……”
“快進去!”
賣藥郎說著推了他一把,在木匠跌跌撞撞跨進房間的同時,門就被“嘭”地關上了。
“什么嘛。”樵三郎看了看放在房間四角的石灰粉末,疑惑地躺回被褥中,只是不敢熄燈了,也睡不著,望著因為燭火搖擺而忽明忽暗的窗紙。
突然間一陣惡寒。
——有什么龐大漆黑的東西從門外過去了。
-
木屐快速地敲擊在長廊的石磚上,揮動著蛾翅般的衣袖,握著短劍的男人正在奔跑。似乎在躲避身后襲來的什么東西那樣,以毫不松懈的腳步向前奔跑著。
那個追擊在后面的東西,并沒有如目光推測的那樣遙遠。
因為那是與黑暗同化的怪影,發出奇怪的摩擦聲和嘶吼,仿佛要把自身扯裂般急速沖撞在走廊上。
男子總是平淡的面容似乎難以維持平靜的模樣。
廊柱上的紙符隨著賣藥郎的腳步一張張依次序,向他身后的黑暗撲過去,黏在那團黑影上阻止它前行。黑團翻滾著碎裂成一團絨毛似的東西,但是又很快開始聚集。
紙符同樣快速地貼覆上去,重復被撕碎的過程。
紅白與黑絞揉在一起,使得賣藥郎背后的景象越發駭人。他卻并未回頭,而是在黑夜和雨聲中徑直跑過幽深的長廊。
嘩——
他毫無預警地拉開了頤子小姐的房門。房間內的三人都是清醒的。分別是屋主高野山藏、高野頤子,和正在服侍小姐的女仆小藤。
見他忽然闖進來,山藏和頤子都未露出太過驚訝的神色,而什么都不知道的小藤則被嚇得跳了起來。
賣藥郎的目光一一掃過佩刀端坐的高野山藏、合衣靠枕而坐的頤子小姐和訝然的小藤。
“嗯,多了一個人,”賣藥郎略側頭,意指小藤,“不過也已經來不及讓你回去了。”
再度“嘩——”地響起拉門聲。
他將門關上,同時一道紙符封住了門縫中央。
頤子小姐房間中的天平接受到命令般整齊地向外跳開一步,擴大了圓圈的直徑,將三人全部納入其間。
“這是斬殺妖物的退魔之劍,但若要將劍從鞘中拔出,需要‘形’、‘真’、‘理’,”他舉起手臂,將短劍在身前一橫,“愿聞其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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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意思……”高野山藏在發抖,牙齒微微磕碰發出響聲,他深吸了幾口氣強迫自己鎮定下來,“你剛才說的,是什么意思。”
“‘形’即是人的因緣所構成的妖怪的形態;‘真’即是事件的真相;‘理’即當事人真實的想法。”
“我不很明白……”
“您只需講述。將那物怪究竟是何物,告訴這把退魔劍。”
隨著賣藥郎的話音落下,頤子房間原是木石的墻面忽然如同紙門那樣拉開,兩邊通向幽深的黑暗。
頤子和小藤嚇得瑟瑟發抖,而此時高野山藏卻莫名淡定了下來,那表情也好似木然。
“那是我的……妻子。”
他伸手指向左側的黑暗,那里面漸漸浮現出一扇屏風的輪廓,上面畫著一個正在倒茶的女子。
“那個怪物……大概也是……我的內人,明子。”
屏風忽然向后一退隱進了黑暗中,墻面合上開啟,已經完全變成了繪有山水畫的紙門。黑暗里又浮現出不同的屏風。一開一合,一開一合,每次都變幻出不同的畫作。
天平轉動了半周,一翼向門。
“我從前有過一個妻子,那是從小訂婚的青梅竹馬,只是在生下優凡那孩子后,撫養他至三歲就去世了。后來我在京城認識了阿寒……”
見提到往事,小藤心虛地垂下眼睛。
“不是明子夫人嗎?”賣藥郎問道。
高野山藏很疲憊地搖搖頭,“不是,明子是阿寒的姐姐。她們是同胞姐妹,長得幾乎一模一樣。只是阿寒喜歡打扮,是個會吟詩作畫,很可愛的少女;而明子更為穩重。”
——眾人所知的故事,并非事實。
談起愛人時,高野的表情明顯溫柔了,似乎不在意女兒就在身邊聆聽,“那是十五年前,我戀慕上了阿寒,并每日夜訪,結成了深厚的情誼。我是打定主意要娶阿寒的,只是在考慮時正巧收到了親王游山涉水的邀約,于是暫時離開了京城。可是沒有想到,那時候的阿寒其實已經懷孕三個多月了。”
拉門一次、一次發出張合的聲響,屏風上不斷呈現出女子的畫像。
他的神情恍惚,“等到半年后回到京城,我立刻上門提親,只是那時候——阿寒已經死了。因為難產……”
頤子哆嗦著,面色更加慘白。
房間化作虛無的兩側開始閃現出顏色怪異的敘事畫,紅綠藍黑青紫鋪蓋的色塊湊出人形。畫面與高野的講述重疊在一起,刺目地閃爍著。
“而我上門提親的時候,阿寒的父母卻說了這樣的話,‘為了不讓你和我們蒙羞,就說這個孩子是明子的吧!把同胞姐姐明子嫁給你,反正都是一樣的’。而阿寒的身亡被隱瞞,直到婚后半月才稱其害病而死……我并不是故意要使得阿寒毫無名分地凄慘死去,只是那時候到處都充滿壓力——我的風花雪月之事已被眾多人得知,只是他們并不清楚我在與誰交往;阿寒和明子的父母是權高位重的武士,而那時我剛入朝廷,受陛下的賞識還不久……我……”
“‘為了不讓你和我們蒙羞,就說這個孩子是明子的吧!把同胞姐姐明子嫁給你,反正都是一樣的!’反正都是一樣的?!”高野山藏咬牙切齒地回憶著當初所聽到的話,“我不明白為什么人會是這樣殘忍的東西……而我也一樣!……為了自己聲譽就斷送了阿寒和明子。”
高野山藏口中的,是與方才小藤所告知的、完全不相同的現實。
更加曲折,更加綺麗奢華,更加無奈,更加丑惡。
空氣凝滯住了,只有拉門聲不停地來回劃動。
咔——
這是退魔劍柄上紅面的嘴,突然張開閉合發出的金屬之聲。
“情愛的糾葛。這即是‘真’。”
賣藥郎道。
過了片刻,高野山藏忽然高聲說:“頤子是阿寒的女兒,而明子后來也沒有再生出自己的孩子——她一定很恨吧,一定恨到要在抑郁而死后,化作厲鬼懲罰我們吧!”
“不,”賣藥郎搖搖頭,“這并非‘理’。”
退魔劍無聲無息。
拉門——或者說原本的墻壁,在此時霍然合攏,變回了原本的模樣,貼有人像壁紙的墻壁。
“母親大人……”
頤子的聲音像是被擠壓后的尖叫,過分深陷的雙眼瞪得滾圓。
壁畫上原本合眼微笑的女人姿態未變,柔和的面部卻被一副青藍色的猙獰般若面具取代。泛白的眼瞳透過面具俯視著屋內的四人。
·第四幕·
四人開始了壓抑的沉默。
賣藥郎將胸前掛著的圓鏡取了下來,拿在手間。鏡面反射的光斑照在紙門上。
“妖怪要來了。”他握著鏡子站起身。
當啷——
清脆的鈴響打破了凝固的空氣,原本穩立的天平齊齊開始傾向門口。
鈴鈴鈴鈴鈴鈴鈴——
急速搖擺發出的鈴聲在空曠寂靜的房內響亮地讓人心驚肉跳。
不停晃動,越來越傾斜。
龐大的事物在靠近,每個人都出于本能察覺了這一點,但是反應是完全不相同的。高野山藏面無表情,頤子緊緊抓住了小藤的手腕。
“如果不知道形和理,就只有讓妖物自己來說明了。”
在如此說著的同時,他一揮袖,紙符悄然從門上滑下。
沒有多久的靜默,門被一股力道給撞破了,碎屑飛濺,同時從漆黑的屋外涌進了數量可怕的羽毛。
灰色的、棕色的、黑色的、長的翎羽、短的絨毛,各種各樣的羽毛漫天飛舞,散發出刺鼻的腐臭和濃烈的霉味。
一團沒有正形 ,似乎只有羽毛組成的物體沖開一切,在高野山藏的面前停下。那龐大的身軀甚至因為慣性而頃刻朝前松散,露出其中裹挾的空氣。
妖物似乎發生了什么變化,隨之而變的是男人的表情。
“啊……明子、阿寒……”
從賣藥郎和頤子小藤的方向看不見高野山藏所目睹的光景,只能看到他露出了柔和而懷念的表情——那是一個男人對所愛女子的柔情。
他呼喚著情人和妻子的名字。
——明子,阿寒。
賣藥郎向著妖怪所在的方向擲出了手中的圓鏡。
鏡面翻動著掠過高野山藏的身邊,在它面向妖物的一剎那,從平滑的鏡像中看到了羽毛中露出的面孔。
在羽毛簇擁下顯現的,是兩個女人一模一樣的臉部。
“羽毛與執念聚集而成的形體,此乃‘形’,”賣藥郎手中的退魔劍發出開合牙口的碰撞聲,“形、理已俱備,何為真?”
圓鏡墜在高野山藏背后的黃楊木桌上,并未倒下,而是在反光和圖像的翻轉中豎立著、映照著妖物的形態。
從賣藥郎眼中所看到的是高野山藏變幻的神色和鏡中雙面女子的形貌。
黑暗在膨脹、振動。雨聲震耳欲聾。
羽毛正在一層層堆積,難以施力的頤子也已經嚇得站起了身,和小藤互相緊緊依靠著。羽毛慢慢淹沒了她們的膝蓋,被褥早已被埋沒。
兩個女子驚慌地發不出任何聲音。
隨著腥臭羽毛的墜落,頤子的氣息越發紊亂,終于在一次慌亂的呼吸后虛脫了過去。小藤只得用顫抖的身體竭力支撐著頤子,用求救的眼神看向賣藥郎,又盯住可怖怪物那無形的身軀。
似乎明白了她的懇求,賣藥郎一縱身擋在她們面前,而那面圓鏡隨著他的動作而轉變了角度,讓整個視野在小藤和賣藥郎眼里清晰呈現。
“山藏大人——”
“山藏大人——”
妖面訴說著。
“您不愛妾身了嗎,將妾身丟在那樣寒冷的地方,妾身夜夜都在哭泣啊,那些露水滴在妾身的白骨上。好冷啊,好冷……”
“您愛明子嗎,您的目光從未在明子身上停留,您透過我看著阿寒不是嗎?明子愛您啊,您也用那些畫筆畫一畫明子,把明子記在心里啊……”
一個女人哭訴時,另一個面孔就發出既像哭又似笑的尖銳哀嚎,刺得耳膜跟隨節拍大力震動,震動到流血般疼痛,但是那哀怨的聲響又讓意識清醒的小藤感到了奇怪的痛心。
那樣哀怨,那樣憤恨,那樣癡情。
“得不到、得不到——”
“得不到、得不到——”
“得不到山藏大人您!”
“得不到山藏大人的情意!”
“您愛阿寒嗎?”
“您愛明子嗎?”
“妾身忘不了您啊!就算您狠心拋棄妾身娶了姐姐……”
“明子深愛著您啊!就算您從來就沒有關愛過明子……”
羽毛隨著女人的音調上下搖擺。
背后的小藤忽然驚叫了起來。賣藥郎一回頭,發現那里的羽毛已經如同爬蟲一樣推擠在頤子身上,將她的下半身完全包裹住。小藤拼命用手把羽毛撕扯下來,而僅僅是徒勞,羽毛絲毫不停歇地攀附而上。
頤子就仿佛在被羽毛一點點吞噬,身體已經冰涼。
賣藥郎皺起了眉,而退魔之劍遲遲沒有響動。
——“您……”
“阿寒,”男人深情地呼喚著,“我日日夜夜在思念你,我怎么會忘記你,怎么會不記得自己對你的戀慕。”
男人仿佛已經忘記了堆積在面前的只是羽毛和女人的臉。
他伸出手撫摸兩個女子的臉龐。
“您……您為什么不看看明子呢?”
“不,明子,你難道不知道嗎?”高野山藏皺起眉,但又微笑起來,“我并不是在對著你揮舞筆墨時,僅僅思念著阿寒啊。那些屏風上面樸素精致的人兒,都是我的妻子明子!那些華美可愛的女人,是我永遠思念的阿寒。呵!的確是我的錯……我對不起你們、對不起你們。就這樣恨著我好了,就這樣恨著我吧,讓我隨著你們的痛苦一起沉淪到地獄里去;讓我陪伴你們一起離開。”
兩面墻壁又從中打開,左側屏風上露出身著十二單衣的微笑女子,右側出現正在挽髻、眉目低垂的恬靜女子——這并非是同一人。
仿佛接受了罪惡的自己,男人終于吐露出了心中的實念:“我愛著你們……我愛上了你們兩個人,明子、阿寒。”
女人哭泣起來了。嬌柔的臉頰滑下淚水。
羽毛溫柔地將男人包裹起來,羽毛如爬蟲般鉆進了頤子的口中,羽毛蒙住了小藤的眼耳,羽毛企圖抓住握劍的賣藥人。
退魔劍發出了最后的一聲金屬閉合之響。
那被紫色線條賦予笑顏的蒼白嘴唇吐出了最后的言語——“形、真、理已具備。”
圓鏡倒下。
白色的空間里,花紋在褪色復始,變成盤踞在身體上的金色紋路。
匯聚著色彩的巨大長劍握在宛如太陽一般的男子手中。那把流光璀璨的寶劍輕輕揮動,斬斷了因緣和欲念。
聲音在一瞬間,消失空白。
-
殘敗的羽毛轟然散落在地板上,如有生命,徒勞地跳動。
小藤癱坐下來,把層層臉上的羽毛揭開。懷中頤子小姐的身體開始回暖,不一會兒發出干嘔聲,將卡在喉嚨中的羽毛咳了出來。
站在一片廢墟間的賣藥郎已是原來模樣,紅色的線條勾勒著妖異的眼梢,紫色的唇角上挑,不動容,不微笑。
他揮動粉青的寬袖。
掩藏在屋頂之上的紙符似乎用力推移著,隨著賣藥郎手指的移動,將整個屋頂的磚瓦向屋外推垮。
地平線上升起了紅色的太陽。
一線溫暖的陽光照射進潮濕昏暗的房間,慢慢成塊擴大,透過破損的門窗和屋頂,將整個腐爛的陰影掃除。
那些沐浴在陽光下的羽毛,盡數燃成了灰燼。
“她們不在了啊……”高野山藏頹然跪在地上喃喃。
“妖物并非兩位女子,”僅是執念,“但是,能夠明白您的心意,她們應該可以安心成佛了。”
那聲音不知道為什么,聽上去竟十分溫柔。
·終幕·
藥師打扮的旅人背上藥箱,離開這棟古老的宅邸。
小藤扶著已經可以起身的頤子小姐在園中散步,木匠樵三郎在老管家的指示下檢查著失去了屋瓦的房頂。
白墻上的妖異霉斑已經消失,院落中的濃霧消散。
昨夜的雨早已停了,水滴也被晨光蒸干。
沒有露水滴落的聲音,沒有潮濕沉悶的空氣。
坡頂祠堂的翹檐上停著幾只小鳥,用輕快的聲音鳴叫著。
那座山林容納著蒼翠的綠葉,被風吹動發出柔和的摩擦。
喀、喀——
木屐聲漸漸遠去。
·毛羽毛現·終